第七十六章 淮伯屈原
蕭縣東郊,烈日高懸,道路兩側蛙聲、蟬聲交相呼應。
頭裹黑布,子源拄着藤杖一步步朝縣邑趕去,結伴而行的路人交談着,與沉默的子源形成鮮明對比。
突然,子源腳步停下,道路兩側的草叢抖動,鑽出一個個衣衫襤褸,手持竹矛、魚叉的粗漢,一個個面容醜陋一身污垢,又身形矮壯。
“陰魂不散!”
吐出四個字,子源轉身就跑,一群粗漢低呼着不知名的土語,嘩啦啦追着子源而去。其他路人手按劍柄相互看了看,見逃跑的子源被前後堵截已無逃脫希望。
似乎是尋仇,但更像是野人滋事,這些結伴的路人或有感嘆,腳步更快朝蕭縣進發。他們不是要跑,而是要去召集人力。
雖說淮北之地開化已久,但終究是古東夷舊地,又因水道密集,常常有吳越之地的野人北上劫掠。對待出沒的野人,你跟他講道理無用,要麼實力強橫殺了這些作亂野人,要麼退避,召集更多的人後再掃滅野人。
只要有不服王化的野人出沒,所有文明之人,都會聯手消滅野人。就因為這樣,白色皮膚的犬戎被消滅了,身形極高的長人部落也被消滅了,而大江流域的百越之民,也在楚國的蠶食下朝更南的、滿是煙瘴毒蟲、妖邪的五嶺山區遷移。
層層包圍下,子源率先開口:“告訴河伯,丟失的黑龍之淚,源找回后,絕不私心窩藏,一定雙手奉還!”
“勿多言,擒之!”
一名身披金紅色魚鱗全身甲的頭領人物身形細長,留着兩撮細長鬍須一揮手,便踏步後退,瞪着圓溜溜的金魚眼觀看。
子源右手持杖高舉,左手散出一把草籽,草籽落地生根,長出無數荊棘藤蔓。一條條荊棘如同靈蛇一般,纏繞困殺一名名矮壯粗漢。
不遠處的丹水上,暴渠頭戴竹笠,只穿着及膝短褲,赤足,上身曬得通紅黝黑,一手拄着撐船竹竿,一手握着鐵錐:“先生,野人北犯!”
垂釣的荀子也戴着竹笠,頭也不抬:“仔細看。”
暴渠忍着誅殺野人的衝動,靜靜觀看,當看到荊棘纏殺之下,流血殆盡死亡的野人要麼化作魚鱉,要麼化作蛇蟹之流。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雙目更是眥圓,怒不可遏:“是水妖!”
野人好歹也是人種,若是心存歸化之意,還是有教化意義的。
可妖呢?
不等荀子開口,當確認是水中妖靈之際,暴渠一身泛紅煞氣蓬勃爆發,腳踩河面留下一道殘影,眨眼間就殺入水妖群中,單手握持的鐵錐揮舞,勢如雷霆。
凡在暴渠三步範圍內的水妖,無不是化作一地碎屍,碎屍又化作魚鱉碎片。
服侍荀子的張蒼墊腳望着戰局,滿是仰望:“先生,這就是兵煞的戰力?”
見荀子專註垂釣,張蒼轉身蹲在荀子身側又問:“聽暴渠師兄常說武安君白虎兵煞天下無敵,師兄又不說自己兵煞……先生能否為弟子解惑?”
扭頭,看一眼躍躍欲試,心懷期待的張蒼,荀子微笑搖頭:“武安君之母,乃是仙裔,因是仙族血裔,武安君才能覺醒白虎兵煞,從秦國步卒,一步步殺到將軍高位。而渠之母,亦是仙裔。”
張蒼更是期待,眨着眼睛:“先生,那弟子呢?”
荀子很鄭重的點頭:“仙裔無疑,不過……”
張蒼睜圓了眼睛,握緊一雙小拳頭,等待着下話。
荀子又笑了笑:“呵呵……要說仙裔,華夏諸部子民,都是仙裔。只是血脈有遠近之分,如武安君外祖母便是仙人,算下來武安君是二世仙裔,而渠是三世仙裔。至於蒼,已在五世仙裔之外。”
惡狠狠瞪了荀子一眼,張蒼氣呼呼後仰躺倒甲板上很不情願,打了幾個滾算是發泄,惹得荀子撫鬚髮笑。
又一骨碌翻起來,張蒼還瞪着眼睛問:“那先生呢?”
“為師……與蒼無差,都已出了五世仙裔之範疇。”
微笑着,荀子抬手拍拍張蒼稚嫩肩膀,勉勵道:“事在人為,人定勝天!天賦雖重要,但後天努力更為重要。”
“我乃淮伯欽點丹水巡哨,你……”
金魚眼話還沒說完,子源甚至還沒張口阻止,就見暴渠手中的鐵錐砸下,金魚眼連着一身金紅魚鱗全身甲一起,被砸成兩半。
看着原型畢露的金鯉妖,子源氣結,瞪向暴渠又覺得失禮,低頭狠狠跺地,可發出的聲音收不回來:“你!”
尋常點化的魚鱉殺多少都無關緊要,若殺了淮伯那裏挂號的妖靈頭目……子源真是一腔恨意無從發泄,看來又要逃跑了。
暴渠正抬手抹去臉上血漬,聽到聲音扭頭過去,一身煞氣未散,眉目不善:“雖不知閣下因何招惹妖物,還請自重。莫要前往市肆、村鎮之地,否則連累周邊百姓,於心何忍?”
拱手,垂頭,子源咬牙:“壯士教誨,源不敢忘卻。還請教壯士大名,今後也好報效今日恩情。”
“我乃暴鳶幼子,暴渠。”
暴渠將鐵錐釘在地上,搓着身上血泥,也不看子源:“也不圖你報恩,只是近來手癢,正好乘機殺伐一番罷了。”
看着暴渠體表燃燒的淡淡赤紅色煞氣,子源試探着說:“養煞之理,在下還是知情的。那就依暴壯士之言,就此兩清。”
兵家煞氣不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最好的滋養物無非血氣、靈魂這兩樣。
“兩清。”
吐出兩個字,暴渠催動煞氣捲動四周血氣,再以血氣研磨身邊怨魂,血氣、怨魂一層層被煞氣吞噬,整個過程中暴渠一臉殺意,面相猙獰。
丹水之上,小舟甲板突然多出一個人,一襲葛布長袍,手裏握着一枚五色絲線包裹的粽子,正扯開線,看一眼那邊的暴渠、子源,側頭看荀子,語氣輕柔:“還沒尋到落腳地?”
荀子看一眼這細眉細目三捋細須,面相白嫩的中年美男:“淮北之地無有稱心之處,近來想去淮南之地。淮伯若有好地方,不妨說說。”
淮伯,也就是屈原斜眼打量遠處的暴鳶、子源,口中嘖嘖:“一個是無垢之魂,一個是赤子之魂,真是難尋。如此可好,吳地有一風水上佳之處,條件是這二人借我驅使三年。”
荀子呵呵做笑,低頭看着手中魚竿:“三年能做什麼?如今之天下,落棋布子沒有十年、二十年功夫,誰敢自稱了解天下大勢?”
淮伯屈原咬一口粽子,隨後他白嫩的面容閃過種種複雜情緒,最後挑眉露笑。又從懷裏取一枚遞給荀子:“嘗嘗,這味道非比尋常。”
荀子扭頭看張蒼,似乎不滿一聲輕喝:“還不謝淮伯賞賜?”
張蒼處於迷魂狀態,在這聲輕喝聲中如同雷擊,身子顫了顫下意識行禮:“蒼,拜謝長者賜贈。”
淮伯屈原不滿瞪向荀子,荀子笑吟吟,心有不滿,屈原將手中五色線粽子遞給張蒼,他前腳給,後腳荀子就吩咐張蒼吃掉。
一口吞下粽子,張蒼整個人原地打轉幾圈,噗通一聲後仰栽倒甲板上,迷魂狀態下,張蒼時笑時哭,正經歷着某個亡人的一生經歷,淬鍊的自己的智慧、心性。
不滿之色溢於言表,淮伯屈原語氣抑鬱:“恭喜,門下又添千里駒。”
荀子瞥一眼張蒼,卻是搖頭:“可惜這孩子純良心性,我原本想栽培他,以打破仙凡之別。可如今你一道手令,就能使得水妖肆虐,可見世道將大亂。如此大亂的世道,不用非常手段,這孩子豈能行非常之事?”
河伯、江伯、淮伯、濟伯這四瀆水神總控天下水脈,各處河川水妖皆在四瀆水脈體系控制範圍內。
即使天柱崩塌,也不會出現大範圍的水妖作亂事件;各路山神控制飛禽走獸,也不會出現大範圍的禽獸妖族傷人事件。除了這些,還有非人族控制的邪魔,這些邪魔手裏豢養的妖靈伺機攪亂世道,才是荀子所擔心的。
“仙凡之別?”
淮伯屈原語氣重重念叨這四個字,搖頭做笑:“希望能成,不過打破仙凡之別是你法家的事情。眼前,我想要的,無非是消遣的樂子。那兩人,借我三年。我便告訴你一風水極佳之處,供你法家重立山門。”
荀子還是搖頭:“那青龍子非我門下,而暴渠即將入齊為將。你若真缺消遣之物,可對那青龍子下手。”
淮伯屈原神情略有不快,他的臉色再難看,荀子也不會在意,自顧自就當著淮伯屈原的面,釣上一條淮水流域的魚。
在淮伯屈原惱怒之際,整個蕭縣周邊範圍上空滋生雲霧,東南大風從下游淮河主幹上猛烈刮來,蕭縣周邊雲霧漸濃泛黑,天地漸昏漸暗。
天空烏雲密佈,東南大風呼嘯刮過吹起無數草屑、枯枝。
子源朝北亡命狂奔,肯定是那個兵家莽夫打殺了淮伯心腹,惹得淮伯真身出動前來報復!
暴渠扭頭看一眼漫天烏雲,嘀咕一聲離奇,抱着鐵錐跳入丹水,洗刷一身血漬。
傾盆暴雨落下,豆大雨珠拍打在竹笠上,荀子不為所動:“暴渠入齊為將關係我法家大計,請淮伯寬恕諒解。”
怒哼一聲,淮伯屈原跳入丹水,帶着漫天陰雲、暴雨走了。
很快天色放晴一片湛藍,陽光落下更顯得灼人,荀子最後還是忍不住一嘆。
各路山神、水神,最不好估摸的就是淮伯屈原。如果真的是借暴渠三年做點小事情打發打發時間,那權當是給暴渠的歷練。
可就怕這淮伯管不住那破毛病,活生生將暴渠玩弄的性情大變。
龍陽君就是前車之鑒,真當汝君荀姬的秘境是天上掉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