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毛遂之心
新入秋的某一天午後,河北之地氣候乾燥,遠不如河南之地溫潤。
邯鄲城外的附郭,一處裡外二重府邸已被黑衣衛士重重包圍,或持弩背弓,或持戟挽盾。殺氣凜然的黑衣衛士,使得午後的秋日更能令人焦躁。
“大王震怒!”
掌管一部黑衣衛士的崇陽門督越齊右掖夾着戰盔,左手按着劍柄行走間微微側身,對着蒼頭白須的龐援細細講述:“邯鄲內外上到貴戚,下到庶民,無不震怖。此事已傳遍市井,遲遲不能懲處兇手,不僅會亂我大趙法度,更會成為諸國笑柄!”
龐援黑白相間的粗眉一皺:“說罷,大王給了幾日時間?”
越齊微微垂頭沉默,片刻后聲音壓低:“已從十日縮至五日,並明令,若不能限期緝拿兇犯,便問責內尉公。”
點點頭,龐援反倒笑了:“大王也只能如此了,不懲戒老夫,便無法向平原君交代。”
黑衣衛士根據趙國王城裏外六道城門而編成內二部外四部,歸內尉統轄,下設六門門督分統六部,這是趙王室最為倚重的中堅力量。
平原君的輩分雖然在王室之中不算最高,可他是趙武靈王的幼子,是趙武靈王唯一在世的兒子,光憑這一點,憑着趙武靈王的威望,趙勝的地位便無人能撼動。
他向趙王丹這個彼此歲數相差不大的侄子撒潑,趙王丹不能給平原君一個滿意答覆,那就要在其他方面做點表示,好讓平原君的面子成撐住。起碼,不能讓平原君在老死之前破罐子破摔。
見龐援重壓之下還能笑的出來,越齊卻是心急的不知道該如何使勁。不過也沒法子,平原君是趙武靈王幼子,而龐援在平原君出生前,就是趙武靈王的坐上常客。
龐援的資歷,在趙國很高很高,高到平原君都必須給龐援面子。
為平息平原君的怒火,趙王丹收拾龐援一頓,在國中國外,平原君的面子都能找回來。
至於丟面子,龐援一點都不在乎,反倒雙手負在背後握着馬鞭一搖一晃,饒有興趣的進入府邸,前院已跪了男女老少約五十餘人,若無意外這些奴僕都會被處死。
內院之中,兩名護衛手按劍柄橫屍門側,一群黑衣衛士正圍繞着兩具護衛屍體檢查、推論。見龐援、越齊走來,這幫經驗豐富的黑衣衛士側身讓開。
蹲下,龐援左右看一眼兩具屍體,面目無情緒變化,靜如一泓秋水:“又是快劍封喉,都說說,目前邯鄲內外,有幾人能做成此事?”
無人開口回答,那就說明以黑衣衛士掌握的信息中,目前沒有這類絕世劍客出現在邯鄲,乃至是邯鄲周邊。
急促的腳步聲從院門外傳來,龐援抬頭看去,見足足百餘名平原君門客披甲背弓、挎劍執矛而來,立定內院門外,一個個眉目不善。
看到當首之人,龐援起身輕輕拱手,勸道:“如今亞相貴為我大趙上卿,佐丞相事,朝野以亞相稱之。何等的殊榮?這都來自於大王器重,還望亞相專心理政以大趙國務為重,莫要分心平原君家事。”
留着八字鬍,身形高瘦的趙國上卿毛遂則是躬身還禮,抬頭看龐援,神色堅定:“公之好意,毛遂心領。終究而言,平原君於毛遂有活命、舉薦之大恩,恩同再造。如今,惡賊接二連三尋釁於平原君,平原君家門不幸,毛遂豈能置身事外,不管不顧?”
龐援聽着皺眉,走近毛遂幾步又勸:“此事已有黑衣衛士接手,不缺亞相這數百人手。如今聯軍新敗,國中有志之士無不沮喪、氣餒。正是亞相鼓舞軍心、激勵志氣之時,何必為小小刺客,而荒廢國之大事?”
依舊躬着身子,毛遂揚着腦袋:“還望內尉龐公體諒毛遂心意,毛遂以平原君門客之身,而一躍成為大趙上卿。雖有大王器重、提拔之恩,但平原君舉薦之恩不可不還。一日不還平原君舉薦之恩,毛遂便一日無法竭盡身心之力來侍奉大王、大趙!這便是毛遂之心,還望內尉龐公體諒、許可。”
龐援聽了一臉怒色,輕哼一聲擺手,揚着聲調拿捏語氣:“老夫業已明言,此事經大王詔令,已由我黑衣衛士接手。閑雜人等插手,是為亂法!不論是平原君府上忠貞之士,還是國中貴戚庶民,若有插手、壞我黑衣衛士步驟之人,休怪老夫以亂法之罪,悉數問斬!”
說罷,龐援微微側頭,示意。
身側的越齊抬起右手,扭頭看左右部屬示意,猛地揮手,怒喝:“奉內尉公之命,將無關人等不問尊卑,悉數轟出去!若有阻撓、持械抗法者,斬首!”
黑衣衛士從兩側湧來內院門前,組成人牆陣勢后,抬盾上前半步大喝一聲:“退!”
等肩高大盾磕在地上一聲悶響,黑衣衛士再次提盾踏前,大喝一聲:“退!”
“內尉龐公!”
毛遂仰頭大呼,當面的黑衣衛士盾牆面不改色,節奏不變,提盾踏前又是一身大喝:“退!”
被盾牆撞翻,毛遂摔了個四腳朝天,不論他如何疾呼,黑衣衛士盾牆不急不緩壓來,跟毛遂而來的平原君門客、毛遂的門客只能強行架着毛遂向後退,一路退到外院門口。
內院,龐援見人群被轟出去,甩袖怒哼一聲,走向廳堂:“蜉蝣撼樹!”
“內尉公……亞相素來賢德,君子有成人之美,何不成全亞相?”
越齊跟在龐援半步之後,垂頭進言:“邯鄲市井都視亞相為平原君爪牙,但,亞相為國之心,屬下還是看得清的。若不是平原君舊事影響深遠,此時亞相或許會更得大王器重。屬下常聽左近同僚言語,說亞相執掌相印,是我大趙的福氣。”
一聽這話,龐援猛地駐步,扭頭、轉身就勢抬臂,揚起馬鞭抽向越齊,一聲脆響鞭子抽到越齊左肩護肩上,雖不疼,但也讓越齊一臉詫異。
龐援花白鬍須抖動,怒目:“記住!你還是在黑衣衛士之中,國中上下乃至是奴隸都能議政,唯獨黑衣衛士不可議政!可想,可做,不可言傳!”
眨眨眼,越齊揉着左肩,一臉不服氣,扭頭看向他處:“內尉公,屬下從未曾聞此規矩。”
“沙丘之變前,老夫好友樂毅、劇辛任職黑衣衛士時,便有這規矩!”
見越齊還不服氣,龐援語氣蠻橫,揚手作勢要打,嚇得越齊又把頭扭回去。
輕哼一聲,龐援轉身走向廳堂,越齊又小步跟上,就聽龐援緩聲道:“平原君漸老,連宵小之徒都敢跳出添堵。如此緊要時刻,管好自己的嘴比什麼都重要。如果可以,外放領兵最為安穩。你看看李牧,年初就離開了邯鄲是非之地。”
“平原君老了……”
越齊不笨,小步跟着龐援,走入廳堂后想明白了,小心翼翼問,好像擔心問錯了會吃鞭子一樣:“那適才,亞相的意思?”
龐援又搖頭:“亞相之心是真切的,否則不會只有亞相一人率先為平原君張目。想我趙國上下蒙受平原君舉薦、提拔之恩者,遍及朝野內外。父子、滿門受平原君大恩者,亦比比皆是。如今平原君漸老,樹倒猢猻散……平原君無法倚靠這些鼠輩庇護子孫富貴,我趙國自然也無法令這朝秦暮楚之輩成為國之柱石!”
這讓越齊又想不明白了:“那內尉公何不成全亞相?”
“成全他取死之道?平原君家中遭難,人人束手旁觀,偏偏亞相要為平原君報恩……你說,亞相是不是在尋死?老夫何嘗不知亞相賢德?是故,才不能坐視亞相樹敵無數。”
說著,龐援看一眼前廳被殺的近侍,這名近侍手裏還握着酒爵,整個人還保持跪坐前傾的姿勢,頸后殷紅一片,血液還未凝固。龐援又多看了幾眼,有些疑惑,頸后受創怎麼四周沒多少血液噴濺。
如果四周有血液噴濺,那就是一條重要的線索:血跡。
刺客近距離刺擊,根本躲不開噴濺、快如利箭的血霧。
越齊越想越糊塗,索性不想了,見龐援疑惑,指着死亡近侍道:“顱后受創,一擊立斃。”
點着頭,龐援一哼,反諷道:“倒是個心懷仁善的刺客。”
越齊又不知道如何接話,第一個遇刺的平原君孫子只是死了一個人,但近侍、護衛包括在場的侍女歌姬,悉數被憤怒的平原君處以腰斬重刑。
處斬當日夜晚,平原君又一個孫子遇刺,毫無疑問又有一幫護衛被牽連,這幫護衛也算動作快,在平原君動手前,都自殺謝罪。
可年老、憤怒已失去理智的平原君,竟然朝護衛的家眷動手,弄得平原君家門上下人心惶惶。前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約五六百的門客棄平原君而去。畢竟,護衛這種工作,也有門客充任。
平原君殺一次這類失責的門客,其他門客也覺得無可厚非;可第二批門客都自殺謝罪,卻還是連累了家眷……賞罰失去了平衡,自然人人自危,或感到失望,造成了平原君的門客大幅度流失。
也因為目前平原君門客大幅度流失,導致平原君的影響力一日不如一日,日薄西山。
稍稍檢查一番後堂,珍貴的蜀錦、宋錦,乃至是朝鮮人蔘、金銀飾品以及種種玉質器皿,都一樣不少的待在該待的地方。
和之前一樣,能大搖大擺,來去自由想殺就殺的刺客,對於觸手可及的千金財寶毫不理睬。
這都不重要,龐援一把拉開掛在堂壁遮掩血跡的草簾,如每個人預料的那樣,一個血淋淋,四五尺大小的韓字風格‘信’字展現在面前。
龐援長呼一口氣:“第八個。”
“表裏不一,言而無……信。”
越齊念叨着歷次案發現場留下的血字,漫步來到木格子處,抬手想要開一瓮酒解渴。
伸出手的越齊一愣,看着木格子上的痕迹,心中驚喜疾呼:“叔祖,快看!”
龐援大步趕來,順越齊所指看去,見擺列酒瓮的木格子上,少了一瓮酒。酒瓮不在,可周圍有一層淡淡的灰塵,輕微的差別,讓越齊發現了。
為了證明自己,越齊神情激動,語氣急促推論:“叔祖請看,這幾處格子無酒,擦拭的一塵不染。而這幾處格子上擺列酒瓮,便有一層灰塵!”
酒水儲放不能時常搖晃,以靜置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