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事實上,在1943年11月的德國,能有希爾維婭這樣認知的人並不算多數。當人們習慣了時不時的空襲警報之後,即使遠處蘇軍的坦克已經收復了基輔,柏林和波茨坦也沒有一點戰爭的氣息。
天氣變冷之後,人們聚在一起往往談論的是煤炭和食物的配給問題,前者決定了他們能不能在寒冷的冬天燒上壁爐,洗上熱水澡;後者則決定了他們能不能過上一個和樂的聖誕節。
不過,希爾維婭並不特別擔憂物質方面的問題,顯而易見,納粹德國對自己新興的空軍非常慷慨,更何況她也並不總是留在別墅里——夏天作為避暑場所非常合適的威廷根施坦因家族鄉間別墅,到了冬天就顯得有些陰冷。
在柏林,希爾維婭最常拜訪的是前德國駐蘇聯大使馮·德·舒倫堡伯爵,他是一位對國際事務非常有見地的老者,堅持俾斯麥以來的親俄傳統,屢次奔走於柏林和莫斯科調停戰爭。經常加入他們討論的還有擔任過德國駐意大利大使的□□里希·馮·哈塞爾。他們都因為和希特拉政見不和而遠離了政治。
希爾維婭從來都樂於做一個好的傾聽者,尤其對象是兩位才華橫溢的大使的時候。她為數不多的發言大都是在馮·哈塞爾談論經濟學問題的時候。她對這些問題很有見地,以至於馮·德·舒倫堡伯爵問她:“你對數學和經濟學的見解非常驚艷,為什麼,希爾維婭?”
“大概因為我是一個國際象棋愛好者。”希爾維婭謙遜地笑道,“和埃曼紐爾·拉斯克一樣。”
“那是個猶太人。”馮·哈塞爾憂心忡忡地警告她,“您停留在這裏的時間裏,最好別表達對猶太人的敬佩——這對您非常不利,親愛的。”
希爾維婭低下了頭:“對我來說,他只是1894年~1920年間的國際象棋冠軍賽冠軍,坦白說,他的一些見解對我很有影響,所以我才情不自禁地說出了他的名字。我很抱歉,大使先生。”
馮·德·舒倫堡伯爵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不必如此小心謹慎,希爾維婭,在我的家裏可沒有蓋世太保監視着你。”
希爾維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已經不是舒倫堡伯爵第一次說她太過謹慎和緊張了。
馮·哈塞爾清了清喉嚨:“是的,希爾維婭,您可以放心,實際上,我有更敏感的問題要討論呢。我們做個假設,如果德國現在臨時更換了領導人,要停止這場該死的戰爭,我們要選擇哪邊談判呢?我知道您的答案是蘇聯,可您能再詳細地所說您的理由嗎?”
馮·德·舒倫堡伯爵說了許多話,包括德國東西線的戰損比不同,東線戰爭最殘酷,也最先應該結束;蘇聯一直在進行和平努力,他們組織了“解放德國委員會”,該委員會都是一群被俘的德國將軍,呼籲民眾反抗納粹;蘇聯和德國的工業體系可以互相彌補,德國的高精尖科技和蘇聯豐厚的資源和重工業.......
簡而言之,這位老派的外交官重述了俾斯麥大陸聯盟的構想,強調如果蘇德聯手,就可以掌握整個歐亞大陸。
希爾維婭靜靜地聽着,忽而在馮·哈塞爾要開口之前,插了一句話:“英國人不會和德國議和的。”
馮·哈塞爾簡直被這句話震驚了:“您說什麼?”
“丘吉爾政府不會和德國議和的,不論是哪個德國政府。”希爾維婭又重複了一遍,“我猜想,他會在結束了和德國的戰爭之後,繼續讓美國繼續進攻蘇聯。”
這下連馮·德·舒倫堡大使也驚訝不已,他把自己的咖啡杯放了下來,坐下來重新看着希爾維婭的眼睛問:“請您再說一遍好嗎,希爾維婭?”
“英國的外交目標近五百年來沒有變過,”希爾維婭道,“製造一個分裂的歐洲。”
馮·德·舒倫堡伯爵陷入了沉思。
馮·哈塞爾卻開口:“光榮孤立是他們上個世紀的政策了,現在的英國還有什麼資格這樣做?他們已經不再是那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帝國了。”
希爾維婭點了點頭:“所以為了維護他們搖搖欲墜的帝國餘暉,他們更不會想讓歐洲出現和平的局面啊。甚至,我懷疑丘吉爾會鼓動羅斯福,在結束對納粹的戰爭之後,繼續向東,和蘇聯開戰。”
“您把丘吉爾描述成了一個戰爭狂人,希爾維婭。”馮·哈塞爾搖了搖頭,“我不相信。”
馮·德·舒倫堡站了起來:“哈塞爾,希爾維婭是正確的。英國要保留他們老大帝國的榮光,比起強大自身,更容易的就是攪亂整個世界!蘇聯人很強大,但和我們的戰爭已經讓他們精疲力盡了。美國還沒有經受過太慘痛的戰爭,鬆散的聯邦制能不能經受住考驗還是未知數.......一旦蘇聯和美國兩敗俱傷,英國就依舊能保有自己的地位,這樣做確實最符合英國的利益。”
“和丘吉爾本人的利益。”希爾維婭補充道,“戰時領導人的身份可以獲得無上的榮光,卻不能在戰後為人民憑空變出牛奶和麵包。他總不會希望人民很快想起張伯倫,或者工黨的艾德禮。”
馮·哈塞爾點了點頭,他看着希爾維婭:“您的兄長沒和我提起過您有這樣的才能,這是讓人驚訝的才能——您不愧是古斯塔夫親王最得意的女兒。如果.......”他飛快地打斷話頭,他總覺得希爾維婭應該到外交界發揮才華,但那裏現在大多是希特拉的應聲蟲們。
他轉了個話頭:“如果您的兄長沒有請求我們。啊,您知道他從不輕易提要求,所以,我們都答應了他。他請求他所有的朋友們,保護您遠離這些殘酷複雜戰爭事務。如果不是這樣,我應該更早聽到這一番精妙話語的。”
“海因里希是最好的哥哥。”提到海因里希的時候希爾維婭笑得非常燦爛,但她很快意識到了什麼,笑容一收,緊張了起來,“糟糕,我也想起來,他讓我不要公開發表這種意見,兩位尊敬的先生能答應我不要告訴別人嗎?”
“我保證海因里希不會知道的。”馮·德·舒倫堡伯爵端起他的咖啡杯,“畢竟我的年紀已經大了,我相信下午茶結束之前我們就會忘掉這些,對吧?”
馮·哈塞爾也端起咖啡杯,於是希爾維婭舉起茶杯與他們相碰,像個小小的秘密儀式。
敲門而入的女僕恰巧目睹了這個奇怪的儀式,但她沒有多嘴:“瑪麗·瓦西契科夫公主和羅瑪莉·舍恩貝格小姐來了。”
“啊,客人們來了。”馮·德·舒倫堡伯爵對希爾維婭道,“看來我們的下午茶時間要結束了,希爾維婭,您要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用晚飯嗎?”
“恐怕不行。”希爾維婭看了一眼表,“我和我的司機約好了。”
馮·哈塞爾和馮·德·舒倫堡伯爵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馮·德·舒倫堡伯爵點了點頭:“那麼,我和哈塞爾送您出去吧。”
他們走下二樓,正遇上羅瑪莉和瑪麗,希爾維婭和她們熱情地擁抱,而後和她們依依不捨地揮別。
“唉,每次都不能歡聚真是讓人難過。如果我是希爾維婭,在這種監視之下,我早就瘋了。”希爾維婭聽到羅瑪莉抱怨的話語,那些話很快被瑪麗制止了。顯然,這是非常過分和危險的話語。
希爾維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等來她的司機費里科思。那個男人身上還帶着濃厚的煙酒氣,意得志滿,應該是過了一個不錯的下午,他為希爾維婭打開車門,差點踉蹌了一步:“請您上車吧,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
“如果我是您的話,費里科思。”希爾維婭微微皺了眉,“我就不會在之後還有工作的下午喝這麼多酒。”
費里科思打了個酒嗝:“請您別擔心,我的車技非常好——”
“這是為了您和我的安全着想。”希爾維婭放冷了聲音,她把後半句“您不要忘記了,黨衛軍全國領袖希姆萊把過量飲酒視為墮落的表現。”給咽了下去。
她換了個說法:“這是一個建議。費里科思,我一直很信任您,因為我的哥哥信任您。但和您不一樣,我的哥哥很願意聽取我的建議。”
“好的好的,年輕的公主。”費里科思看起來確實有些醉了。他滿不在乎地發動了方向盤。車子駛過柏林的大街,好在一路路況極佳,沒有遇見什麼突髮狀況。
太陽逐漸沉下去了,柏林的冬天天黑得很早,希爾維婭開着窗,看着窗外的落日景象。費里科思開得不快,她甚至能看清街上每個人的表情。
“等一下!費里科思,停一下!”
希爾維婭一瞬間以為自己走了眼,她飛快地叫了停。
費里科思不明所以地停下車,開口正要抱怨什麼。
希爾維婭已經打開了車門:“啊,您在這裏,那太巧了。”
鮑里金先生,或者說,施季里茨,自然地坐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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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們提過希爾維婭的父親古斯塔夫親王是外交官。不過她關於英國外交政策的論述其實是來自政治喜劇《是,大臣》,我個人認為這句話總結得挺神的。
文中提到的英國前任首相張伯倫(就是搞綏靖政策那位)是財政大臣出身,他的財政搞得還不錯,而丘吉爾則沒有干過任何類似的職務,事實上他戰後立刻就飛速被英國人民投下了台。
文中說到丘吉爾鼓動美國繼續打的事情是我之前在史料里看到的,但沒有多方核實過。但眾所周知,冷戰開始於丘吉爾的《鐵幕演說》。
文中所有提到“馮·德·舒倫堡伯爵”的時候都會打這麼多字,是因為後文還會出現一位“舒倫堡”,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不過他們沒有親戚關係,德文名也有出入。但好像大家都習慣性這麼翻,所以我只能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