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施季里茨向她點頭致意,他穿着海軍藍條紋的雙排扣西裝套裝,似乎沒有被柏林的冷空氣影響,“您這是要回去?”
希爾維婭接收到了這個隱晦的暗示,他用“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稱呼希爾維婭,就說明此刻他的身份是“施季里茨”。
“是的,我剛剛從馮·德·舒倫堡伯爵那裏回來。不過,我上次告訴過您,您叫我希爾維婭就好了,施季里茨。”
施季里茨笑了,就和他預想的一樣,他們倆已經達成某種心照不宣的秘密默契——他知道希爾維婭相當聰明:“希爾維婭,您上次說到您家裏什麼東西壞了來着?”
“收音機,它無緣無故地沒有聲音了。”希爾維婭順勢接了下去,“您還記得我宴會上的拜託,可真讓人驚訝。我還以為貴族們從不仔細聽社交宴會上的話。”
“畢竟您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施季里茨語氣里有點不好意思的成分,顯得這對話更加自然起來,“您看,我之後沒有什麼事情,或許可以跟您去一次您家裏看看。”
希爾維婭點了點頭:“正好今天艾瑪不在家,昨天她來柏林大採購,在寒風裏排了好久的隊,差點感冒,所以我放了她一天假。”
“聖誕節要到了,大家都在準備。”施季里茨自然而然地把話題轉移了過去,“您的聖誕節準備怎麼過?在柏林還是波茨坦?”
“艾瑪很興奮,她想在波茨坦舉行幾次宴會什麼的。如果有的話我一定給您發請帖。”希爾維婭笑道,“不過我不一定會留在柏林,海因可能會有個假期,我們會去夏彥宮看望斯坦斯洛斯伯父,夏彥宮很美麗,可以在那裏騎馬。”
他們就一些瑣事聊起來,話題一直謹慎地在“聖誕節”、“聚會”、“貴族們的日常生活”之間打轉,很快,希爾維婭就從後視鏡里發現費里科思對他們之間的對話興趣缺缺起來。本來,他喝了太久酒,很難長時間地集中注意力。
“歡迎您,施季里茨。這是這所別墅自我搬進來之後第一次迎接客人呢。”希爾維婭自己開了威廷根施坦因家族的鄉間別墅的門,回頭卻發現費里科思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您在這裏做什麼呢,費里科思?”
自己犯錯在先,費里科思只得老老實實地低頭站着,暗自埋怨自己不該在今天喝這麼多酒:“我來幫您生火,公主殿下。我想您和這位......”
“施季里茨,馮·施季里茨。”希爾維婭臉上還掛着溫和的笑容。
“馮·施季里茨先生,看起來不像是能幹這種活計的。”費里科思道。
“那就麻煩您了。”希爾維婭點了點頭。
於是費里科思先他們一步走進別墅,用報紙引燃了壁爐。希爾維婭對着表矯正了一下屋子裏的時鐘,向施季里茨道:“我帶您四處看看,怎麼樣?”
“非常榮幸。”
他們丟下費里科思,在別墅中漫步。
以施季里茨的標準來看,這是一座具有典型的新古典主義風格的莊嚴奢華的大宅子,擺設的中國文物和希臘古物無不顯示着主人雄厚的財力和高尚的審美。建築本身也非常美麗且精緻,他跟隨希爾維婭走上樓梯,發現就連樓梯把手都描了金。
“這是?”他在樓梯邊的畫像前停了腳步,“這看起來像是一位俄國元帥。”
“這就是一位俄國元帥。”希爾維婭肯定地回答。
施季里茨讚許地點了點頭:“您是一個勇敢的人。”
斯拉夫人在納粹帝國的種族主義理論里在下等人的範疇內,在納粹的統治下,在自己的家裏掛一副俄國元帥的畫像,確實是非常有魄力的行為。
“我不是第三帝國的臣民,而且,我們家族的親王頭銜就是來自於這位俄國元帥。”
施季里茨反應了過來,“這是威廷根施坦因元帥,拿破崙戰爭時期的‘彼得堡的救星’,我讀過這段歷史,您的祖先是軍人的榜樣。”
希爾維婭忍俊不禁:“您知道嗎,我哥哥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她好不容易收住了過分燦爛的笑容,“所以,他在我住進來之前,讓人把這裏所有舊帝國的裝飾和畫像都收了起來,卻把這副畫像留在這裏。”
施季里茨點了點頭:“太古舊的房間不適合居住,空氣里的黴菌太多,是會染病的。”他發現希爾維婭在看着他微笑,“我說的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我只是在想,或許您願意見見我哥哥。”希爾維婭說,“剛剛那句話他也說過,或許你們在很多觀點上能達成一致。”
施季里茨沒有立即答話,於是希爾維婭知情識趣地轉而提起別的話題,為他介紹起那些形形色色的房間來。
她自己的房間也在其中,那是一間靠南的房間,擺着灰藍色的地毯和厚重的黑色鐵藝大床,梳妝枱和桌子都是淡淡的乳白色,書架上放着滿滿的書:康德、歌德、席勒、雪萊、福柯、弗洛伊德、卡倫霍妮.......施季里茨盯着那些書,知道其中有許多在宣傳部長戈培爾明令過要焚毀的書目之列。
希爾維婭正要說什麼,一陣冬風攜着霜一般的月光刮進了屋子,把她床頭的文稿吹得四散飛揚。
施季里茨矯健地按住了剩下的稿紙,又替她收拾起了滿地的紙張:“您的論文,希爾維婭。”
希爾維婭的表情僵了一下,她的笑容第一次喪失了從容,轉而被用來掩飾慌亂。
施季里茨無意的脫口而出,恰恰讓她知道施季里茨的英文很好——好得足以看懂她那篇能在納粹德國被稱為“大逆不道”的論文。
理論上,她應該飛快地把這件事情掩飾過去,這篇文章還沒有結尾,自然也就沒有署名,她有無數借口解決這件事情,不管施季里茨相不相信,好歹可以有個交待。施季里茨也不會與她為難——把這件事情粉飾過去,對雙方都是一件好事。
但不知道是哪種情緒主宰了她,她做出了一個賭徒的決策:“您要看看嗎?雖然沒有寫完,這是我的心血之作。”
施季里茨笑了:“我的心理學知識恐怕不足以看懂您的論文,希爾維婭。”他把文稿遞還到希爾維婭手上,對着她眨了眨眼:“您不用擔心。”
希爾維婭賭贏了。
於是她笑得分外真切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猜測成真,還是因為施季里茨真的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非常感謝您,施季里茨。”
這段插曲過後,他們一起穿過寬敞的走廊,從另外一邊的樓梯回到大廳里。
似乎聽到腳步聲,費里科思從一張靠近壁爐的扶手椅子裏跳起來,他抹了一下臉,看着希爾維婭,呆了呆。
“您還在這裏?”希爾維婭看着費里科思。
費里科思的臉有些發紅,似乎剛剛睡醒:“我是在想,或許您需要我一會兒把馮·施季里茨先生送回去?”
施季里茨皺眉看向他:“不,不必麻煩您了,我住得很近。而且,我看您或許需要找個地方醒醒酒。”
他的話說得不太留情面,費里科思不好再留,只得向他點了點頭,退出了這間別墅。不一會兒,門外傳來發動汽車的聲音。
希爾維婭和施季里茨都沒有說話,他們面對面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整點的鐘聲把他們從自己的思緒里敲醒——
異口同聲的“抱歉。”
這個尷尬的巧合在此刻顯得有些搞笑,兩人相視一笑,驅散了原來的尷尬氛圍。
希爾維婭走到沙發邊,給施季里茨倒了一杯水:“請您坐一會兒好嗎?”
“我看我還是做些什麼事情比較好,您知道工具房在什麼地方嗎?”施季里茨問希爾維婭。
希爾維婭點了點頭:“請您跟我來。”
他們穿過大廳,來到廚房的小門,推門而出,就來到了房子的外圍——在這座別墅最興盛的時代,農夫們就是穿過這扇小門為廚房裏提供新鮮的食物的。
“工具房就是那個不遠處的小屋子。”希爾維婭正要帶施季里茨往不遠處走,卻看到他抬起了手,示意她跟上。
她不明所以地跟着他,順着牆根往外摸去,他們悄悄地繞過一面牆,來到別墅的另一側,靠近湖泊和森林的位置。那晚月色很好,湖泊正好倒映出了森林裏的車燈。
希爾維婭長長地嘆了口氣,雖然她確實已經在努力適應被監視的生活,可眼前的情況分明在告訴她,她之前的設想都太過簡單了。
施季里茨轉過身來看着她,他的眼睛在月色下非常好看:“您的司機是個不稱職的蓋世太保。”
希爾維婭勉強打起精神,回應他一個微笑:“是啊。”
“不過這對您來說是一件好事。而且也救了我。”他說,“只不過,我們恐怕一時半會兒不能露出破綻了。麻煩您帶我去一下工具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