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氣(上篇)
集魂需三十七年。
渾渾噩噩睡了一覺,唐渚再次睜開眼,感覺恍如隔世。
鮮紅的牆壁和房頂在他看來都是濃如黑墨。
“我活了?”
他坐起身驚奇地望向四周。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還魂回來的,重生后也沒多興奮,反倒是一臉平靜地接受了再世為人的事實。
就眼前的情況來說,他更想知道自己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
這個屋子給他的感覺很不好。
總感覺屋內有什麼東西壓制着自己。
屋內空間很大,但佈置的東西不多。說是供人休息的地方,倒不如說更像是停擱棺槨的場地,角落裏一人高的花瓶圖紋背向放置着,着實有些古怪。
正對他身下紅木桌的前堂,放着一張桌子,桌子兩側卻各有兩把椅子,像是兩代同堂又像是四鬼居高。牆上正中央掛着的不是畫,而是招魂的陣法,房頂上黃宮天象,四方一中,正對着的不就是他身下的這張桌子嗎?那他躺在上面……豈不是用來壓制他的?
乖乖,誰這麼神機妙算,算出他今日回歸三界了?還拿出這麼大手筆來鎮壓他?
等等,好像哪兒不對勁!
如果對方真想鎮壓他,又何必還在堂內佈置招魂陣來複活他呢?
布簾後面,一道人影映在上面。
“醒了?”
唐渚從桌上跳下來,感覺自己身體十分輕,幾乎快能和空氣混為一談了。他以為這是剛還魂時的後遺症,所以也沒多想,直到他落地的一瞬間才知道有多坑爹。
媽的,老子是不是還在做夢?
老子壓根就沒復活吧?
為什麼雙腿一點感覺也沒有,為什麼他只是做了一個跳下來的動作,結果不是雙腳落地,而是膝蓋先一步接觸着大地?!
這種姿勢,未免太丟人了吧?
“你對我做了什麼?”
那人不理會他的問題,徑直問道:“你是誰?”
唐渚呆了。
這人費這麼大力氣把他救回來,居然不知道他是誰,真的假的?
唐渚回過神來,對他說:“是我先問的,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給了你一個身體算是你的再生父母,你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再生父母嗎?”
“啊呸!你當老子傻啊?!這玩意也算身體?紙糊的吧?”
後面低低的笑聲傳出。
“你猜對了,這身體就是用紙做的。”
唐渚聞言,如遭雷擊。
難怪感覺身體怪怪的,原來是這樣。
天哪!要不要這麼耍他啊?!
難道是他上輩子造了太多孽,老天爺看不過眼才讓他重生附在一個紙人身上嗎?
這種扯淡的事——他不能接受!
“你腦子是有多欠啊?居然用紙人來招老子的魂。”
那人一聽,頓時不高興了。
“勸你嘴巴不要太尖利,不然我讓你連身體都沒有。”
“哼,你當老子怕你不成,就這破身體我還不稀罕呢!”
唐渚氣得不能自己,當場一抬手想拍碎身後的桌子,沒想到……他的手是狠狠揚起,卻是輕輕落下。
別說拍碎一張桌子了,就連個聲音都沒有。
這種情況太尷尬了有木有?
這回唐渚徹底無語了。
一時間,他思緒急速飛轉。
本來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個有血有肉的身體完全不成問題,即使不奪舍也能撈着一具屍體吧?結果呢?在他完全沒準備的情況下,有個白痴強行用招魂陣法把他復活了。
復活是好事,但復活后攤上一個不濟事的身體就不是好事了。
這樣多不利於他今後追妹子啊!
何況還有一個更棘手的問題。
這個紙人的材質很特殊,根本不是普通的紙。從他附在上面的那一刻起,他的魂魄便剝離不出來了。
也就是說他從今往後只能用這個爛身體活一輩子了,到死的時候都是一個紙人!
唐渚內心無比抓狂。
他才不要到死都當紙人呢!
他在心裏默默狂刷彈幕時,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一個問題。既然這個紙人是他的,他一定有辦法讓自己擺脫這個身體。
唐渚一向自認自己是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是大丈夫就要做大丈夫該做的事。
他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快速衝過去,撩開布簾,快准狠地盯上了那隻大長腿,然後緊緊抱住不撒手。
那人似乎被他的舉動嚇了一大跳,整個人都是一顫。
“你這是幹什麼?!”
唐渚怕他拔腿無情,把臉都貼上去了。
“你不是說你是我的再生父母嗎?我用實際行動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感激和敬仰。”
“……”
某人的三觀全塌了。(唐渚跪在地上的那一刻,三觀塌了一半。)
方才說的那般硬氣,還以為他真的不怕死呢!
沒想到啊……
唐渚感受到頭頂上一道充滿着蔑視意味的視線投射過來,對此,他笑得特別燦爛,還想着來一波熱辣辣的眉目傳情,以表達他的愛慕、呸!是敬佩之心。
但這份情似乎沒傳到。
對方一點感覺都沒有。
唐渚嘴角抽抽一下。這什麼情況?大熱的天,他居然帶着面具,不怕臉上長痱子嗎?
“你的名字?”
“唐……”唐渚下意識差點說出來了,幸好他反應過來了。“唐、唐……”
當他費力地想編出一個好聽又霸氣的名字時,卻聽對方說道:“你叫唐唐?這名字也太娘了吧。”
唐渚頓時黑了一半臉。
為了不讓對方起疑,只好順着他的話應道:“沒錯,我就叫唐唐。名字是父母起的,我也沒法改啊,如果你嫌難聽,不如你幫我重新取一個好了。”
“不用,你就叫這個名字吧。”
就叫這個名字吧。
這句話不是敷衍,而是無力再去應付了。
他說完這句話,嘴裏喃喃念叨一句后,便向後倒去了。
唐渚大驚,忙起身想接住他,沒想到自己反而被他死死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來人啊!有人暈倒了!”
“救命啊!壓死人了!”
……
唐渚隨意嚎了兩嗓子后,就安分下來了。
他抬手按在那張面具上不動,指尖一直在邊緣處來回徘徊,腦中回想着他看見的唇語。
“到底,你也不是他。”
唐渚:“你想招的魂究竟是誰呢?”
身上人雙目緊闔,覆於面具下也不得片刻安寧。
突然門外有腳步聲響起。
“仙君,有望氣朝你們這邊來了!”
一道清脆的聲音讓唐渚重燃起生的希望。
唐渚熱切地伸出雙手,沖門口的女子大聲喊道:“大美人,救我!”
“咦?”
菏若傻眼了。
“你是新來的?”
唐渚也不管她說的是什麼,總之一律點頭就對了。
菏若雀躍地來到他身邊,蹲在旁邊肆意打量着他,還在他耳邊說個不停。
“有什麼廢話待會兒再說,你能不能先救我出來,你沒看見我快被他壓扁了嗎?”
“你在說笑話嗎?你是紙人,本來就是扁的啊。”
唐渚驀地抬頭盯向她,“你怎麼知道我是紙人?”
他的視線在菏若和她扶着的男人身上來回遊移,很快得出一個結論:“你跟他是一夥的!”
菏若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我是仙君的侍女,我當然是和仙君一夥了。”
看着菏若甜美的笑容,唐渚感覺自己有些淪陷了。
“你見到我,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當然不會意外了。”
唐渚難得遇上一個喜歡的妹子,不自覺地開始使出撩妹手段,正想對她說他們之間很心有靈犀時,卻聽見她說道:“你是第三十七個了。”
唐渚一頭霧水。
“什麼第三十七個?”
“仙君每年都會來這個房間發動招魂陣法,但每一年招來的都是一些孤魂野鬼,很幸運,你是第三十七個。”
去他媽的幸運!
唐渚瞪着躺在床上的男人,渾身散發著極大地怨氣。
都是因為這個傢伙,他才會倒霉地附在一個一捅就破的紙人身上!
“等等,你叫他仙君?”
“對啊。”
“……他是哪路仙君?”
仙界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閑了,仙君都不在上面待着,到人間瞎蹦噠什麼啊?
菏若:“雲渚天府里的仙君。”
好久沒聽人提起這個地方了。
在他臨死之前也從未有人提起過,沒想到睡了三十七年,一覺醒來竟然會聽到,這種感覺還真奇妙啊。
感覺過去的事好像真的過去了。
又感覺那些事跟他完全沒有關係似的。
不過他覺得有點奇怪,“雲渚天府里住的仙君不是……那人已經死了嗎?”自己說自己的事感覺蠻奇怪的,還真有些說不出口。
“你說的那是叛離仙界的獨惡君,仙君是後上任的長司儀,你可不要把仙君和那種傢伙相提並論哦。”
哦你個頭!
“你說的那種傢伙是哪種傢伙?”唐渚沒忍住,氣沖沖地質問着她。
菏若覺得他很莫名其妙。
“又沒說你,你這麼激動幹嘛?”
“哼,我當然生氣了,誰讓你說我的偶像呢。”
“什麼?你居然把獨惡君當成偶像?!”菏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腦子有病吧?”
唐渚實在忍無可忍了,對她吼道:“你才腦子有病呢!”
“一個仙道唾棄,魔道鄙視的傢伙,也值得你奉為偶像?”
唐渚覺得再說下去,自己要內傷了,於是轉移話題:“你家仙君為什麼每年都來此招魂?是招誰的魂?”
“仙君說過,他要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活過來。”
“那人是誰啊?”唐渚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起來了。
菏若一盆涼水澆過去,“不知道。”
“……”
“你剛剛說的望氣跑過來了是怎麼回事?”
菏若一拍腦門,“哦,光顧着看你,差點把正事給忘了。”她說完后忽地轉身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唐唐。”唐渚超不情願的說出這個名字。
“好可愛的名字啊。”
可愛你妹!
被一個妹子說自己的名字好聽,要不要這麼丟人啊?
“那麼,唐唐從現在開始就要小心咯!”
唐渚腹誹時,菏若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扭頭一看嚇了一大跳,方才笑容可掬的妹子,此刻換上陰沉的表情,再加上她好心的提醒……唐渚第一反應就是妹子終於按捺不住,要對自己出手了。
菏若迅速出手,唐渚心頭一緊,下意識抬手抵擋。
卻不料她的手從他面龐掠過,直朝他身後而去,緊接着後面傳來一聲巨響。“蠢貨!”菏若的嬌笑聲在耳邊迴響着。唐渚登時臉紅了,他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
他回頭一看,牆壁上破了一個大洞。
破裂之處還有絲絲縷縷白煙冒出。
“之前我就和仙君說了要來守陣,仙君非不同意,幸好我哥聰明讓我偷偷尾隨仙君,在暗中保護他,不然今天就真要出事了。”
唐渚:“屋子裏擺了這麼多陣法,不引來望氣才怪呢!”
菏若面露疑惑,“但是有一事很奇怪。”
“什麼?”
“以往望氣都不會攻擊仙君,而這次卻不同,它居然生出意識想致仙君於死地。”
唐渚咽下口水。
該不會——
這望氣並不是被陣法吸引來的,而是……被他吸引來的吧?!
想當年他做壞事那會兒,為了提升功力對付魔尊,他嫌修法太慢,於是走捷徑用偏激的法子,往身體引進望氣。為此,他閉關鑽研陣法,發現越是邪門的陣法引來的望氣最是上佳。
他把一些作惡多端的妖拉去當祭品,由此為自己拉開更多仇恨值。
望氣已經滲透靈魂成為自己的一部分,難怪自己會被招魂陣法吸引。
那這麼說來,此刻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這位,其實嚴格來說是受他的連累,才會被望氣侵害了?
唐渚雖然想通了這一層,但心裏半點愧疚也沒有。
菏若:“你發什麼呆啊?還不快過來幫我一把。”她不滿地看着唐渚。
她把人扶起來,似乎想把他帶走。
“你想帶他去哪?”唐渚一邊說,一邊把人往她那邊推。
“當然是回真仙居……”她感覺自己身上越來越重,頓時火了。“喂喂,你是不是男人啊?你居然讓我一個女孩子承受大部分重量!”
唐渚惡意一笑,“不然,你可以考慮把他劈開,你一半,我一半,不就公平了?”
“你膽子真大,敢對真仙不敬,信不信姑奶奶先劈了你?!”
唐渚:“拜託姑奶奶!你忘了我剛才被他壓着了的事了嗎?”
菏若一副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吃驚地重複他的話道:“什麼?你被仙君壓了?!”
“……”這腦迴路是誰給的?
“你敢不敢給我思想純潔一點?!”他咆哮道。
她揮揮手,“好了好了,不鬧你了。”
菏若趁唐渚沒防備,突然把他按在地上,作勢就要親他的嘴。唐渚抬手捂住她的嘴,“我承認自己魅力很大,但你也不需要這麼著急吧?”
“哼,你想多了,我只是給你渡點氣,免得你背到半路就虛了。”
虛了?
唐渚臉黑了!
“不管是不是我想多了,我都不喜歡被一隻狐狸親。”他故意說道。
“哎?你怎麼知道我是狐狸?”
“你的尾巴露出來了。”
看見他這壞壞的一笑,菏若生出些心動的錯覺,但很快就消失了。
菏若慢慢伸出手,一巴掌打偏他的臉,趁他還沒反應過來隨即一爪子把他的腦袋用力摁在地上,朝他俯下身去。
不得不說她的力氣太大了,唐渚感覺自己快腦震蕩了,氣得很想罵人時他感覺一陣風從他的右耳灌入。意識模糊大約有一盞茶的功夫,很快思緒全都回籠了,他發現自己身體裏充沛着靈氣,“虛弱”的身體變得有力量了。
不愧是狐妖,到算是有點用途。
“還打算在地上趴多久?”她踢了一腳,“快起來背着仙君。”
“喂喂,你不要這麼用力好嗎?要是把我弄癟了,有你哭的份。”
“少給我廢話。”
那天是唐渚第一次走進真仙居。
說實話有些超出他的想像。
在他的印象里,仙君都住在充滿仙氣的地方,可眼前的真仙居並非如此,它只是一座比尋常宅院好上一些,能遮風避雨的屋舍。裏面住的有仙人,也有妖狐,他們像人類一樣活着,做一些日常瑣碎之事。
“菏若丫頭回來了?”
故意喬裝成中年人的散仙。
他正在擦去桌椅上的灰塵,聽見門鈴響了后,立馬抬頭看了一眼,隨後笑着對菏若打招呼。
“你回來了?”
少年模樣的男狐妖。
進門時,他正在窗前縫補一件衣服,見菏若走進來,僅僅是冷淡地問候一句后就又低下頭去了。
菏若大大咧咧地沖他說道:“仲羲,桓先生,我把仙君帶回來了。”
桓先生聽見后,問道:“我怎麼沒見着仙君,他在哪裏?”
“被新來的背着呢!”
新來的唐渚,腳步一頓,雙眼冒着火光。
太可惡了!
憑什麼一路上都把他當奴隸一樣地使喚啊?要不是看在她是女孩子的份上,他真會打她的!
桓先生沒看唐渚,而是平靜地轉頭對仲羲說道:“你把仙君帶回房休息。”
“知道了。”
仲羲把人背起,走進門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