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游龍
四十三、游龍
早春的河水冰冷刺骨,幾乎就在薛敬入水的瞬間,那刺骨的冰寒便襲擊了他的四肢百骸。但是他沒有時間去管這河水的涼意,眼看着糧船近在咫尺,他只想着能儘快登船,制服船上的舵手。
就在這時,他身後又傳來接二連三入水的聲音,劉鶴青、李世溫等人紛紛入水,緊跟着靳王身後,向著那艘糧游去。
幾乎用盡了所有氣力,好不容易抓住了船底的纖繩,靳王衝著眾人打個幾個手勢,劉鶴青立刻會意,將手伸出水面,竭力高喝一聲,眾人扒住船壁,迅速登船。
糧船上的守衛發現有敵人攻船,具是一驚,然而為時已晚,糧船上這些守衛本就不是訓練有素的好手,加上被方才糧船擱淺的一幕嚇懵了,此時再遇強敵,他們出兵的手不住地打着哆嗦,正遲疑之間,就被衝上來的來人繳了械。
靳王沒時間跟這些被制服的人周旋,他快速沖向航舵,大力轉動,將其向另一邊打滿,就在猛衝上來的官船快要撞上糧船船壁的瞬間,糧船船身禁不住這猛然傾斜轉向的動作,被急沖而來的水流一撞,糧船傾斜栽倒——
那官船估計一瞧態勢不對,也開始減速轉向,就在快要撞上的剎那收住了衝撞的力道——
官船停止衝撞,慢慢行至岸邊。
然而,這艘方才既擱淺又猛然轉向的糧船再也禁不住折騰,在江面上迅速傾斜。
“不好!船要沉了!!快棄船!”
只聽劉鶴青大吼一聲,大家紛紛跳船,李世溫扯着靳王的手臂大吼,“王爺,走!!”
糧船在激烈的震蕩中左右搖擺,靳王扶着舵桿快速說,“等下!這船打頭陣,是提前駛離渡口跟敵軍接頭的,這艘船上一定有接頭用的東西!”
李世溫還未回話,就見靳王已經竄下船底的船艙中。李世溫急憤交加,只能咬緊牙跟着靳王下到船底。
那船底已經進水,薛敬在半身的水中不斷往裏走,李世溫在他身後幫他擋住不斷砸下來的斷木——
“王爺!!”李世溫大吼,“前面堵死了!!別去了!”
靳王此時根本聽不見李世溫的呼喊,他一意孤行,直覺告訴自己,這裏一定有他想要的東西。
然而,艙內閉塞,可供呼吸的空氣越來越少,隨着船身不斷下沉,他的上半身也漸漸泡進了水中。
“有了!”只見那深邃的甬道最後有一個浮着的木盒,盒子漂在水中,忽然卡在了兩處斷裂木板的夾縫中。
“小心!!”李世溫一個猛子扎進水中,一把抓住了一根斷木,將身後快要被擠垮的門板撐住,他衝著靳王嘶吼,“王爺,快!!船艙要塌了!!”
“李世溫!!!走!!!”
“不!!”李世溫的聲音幾乎嘶裂,“王爺,快!!我快撐不住了!!”
壓抑逼仄的空間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氣,河水彷彿要將人的口鼻封印的蠟紙,在窒息死亡之前留給他們最後喘息的機會。
李世溫的手漸漸被冰凍的河水逼得失去了力氣,他的口鼻漸漸掩埋在水中,只那距離船頂幾寸的空間可供呼吸。
“王爺……王……咳咳……”
靳王潛入水中,他的眼睛逐漸在黑暗中失去了焦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閉吸摸索了多久,終於在手心觸碰到一個方形的盒子時,心裏一亮,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枚盒子從兩塊夾着的夾板中抽了出來,然後迅速回身,向著李世溫的方向游去。
“李世溫!!”
李世溫聽見呼聲,立時伸出手,拉了靳王一把——
“王爺!!”
忽然,頭頂的懸木終於撐不住衝進來的水流,在眨眼之間斷裂——
只聽“砰”地一聲巨響,那船開始迅速下沉,下沉過程中不斷產生的漩渦將那斷裂的木頭繞在水中,就在靳王伸手抓住船壁的瞬間,那帶着衝力的斷木猛地撞向他的心口——
“呃……”他被砸得眼前一黑,只聽李世溫大叫一聲,“砰”地撞在身後的船壁上,“咳咳……”
李世溫也管不了頂着門的那根木頭了,他鬆了手,連忙朝着靳王這邊游過來,“王爺!!”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李世溫身後被壓死的門猛然破開,這個破開船船洞就像是助他們死裏逃生的生門——
李世溫定睛一看,原來是葛笑和劉鶴青帶着人將艙門鑿開,“王爺!手給我!!”
靳王幾乎是撐着僅存的意識,將手遞給李世溫的,就在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迎着巨浪衝出洞口的瞬間,他耳間那巨大嘶裂的轟鳴聲終於湮沒在不見天光的水底了……
有那麼一瞬間——就是在他被困死在船艙,被那斷木撞擊心口的一瞬間,他的眼前忽然閃過一片血紅的城樓——
他看見一個一身銀甲的俊影在一團團的敵軍中廝殺,那人的長|槍已經被鮮血染紅,憤怒和不甘交織在眼底,他的髮帶是紅色的,飄至唇間,他便順勢咬住,血順着他的鬢角流下,滴落在地上——他起身旋槍,在黑甲敵營的包圍當中,他揮動長|槍的身姿就像是浸入濃墨、卻不願同流合污的一點殷紅。
薛敬頓覺自己的眼前忽然金光一片,只聽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低吼了一聲——“催——殺——”
“不要!!”靳王剛要張口,就被撲面而來的血水吞噬,那些血水混雜着沉入冰湖的冷冽,瞬間扎入他的心口,他的四肢在水裏猛烈地抽搐,彷彿那漫天的血夾猛然間全部捲入了他的身體。
劇痛來襲,只聽那聲“催殺”之後,他猛然睜開眼,但見漫天的飲血夾如灑落在絹絨上的血點,全部向著那個銀甲身影襲去——
不要……
緊接着,在一聲慘烈的叫聲之後,兩枚血夾破開血霧,直直地扎進了那人的兩膝上,瞬間在他的膝前開出了兩朵艷麗的梅蕊,他脫力般地跪地,倒在那墨色煙海,身底的鮮血如滲透進山河中的霞光……
“不!不要!!”
薛敬在一陣窒息的急喘中猛然醒轉,可就在他坐起身的同時一陣天旋地轉,心口猛然撕裂般的劇痛,讓他不禁□□了一聲,向後撞進了一個溫熱的懷中。
“怎麼樣?”那熟悉的嗓音溫和熾熱,同時因為緊張而有些慌亂,薛敬恍惚間轉過頭,卻見二爺正抱着他坐在床邊。
“疼……”薛敬下意識地輕輕開口,卻只沙啞地吐出了一個字。
二爺扶着他緩緩躺下,轉身對葛笑說,“他說疼,你再來看看。”
葛笑吊著胳膊,一瘸一拐地挪到床邊,抬手摸了摸薛敬的心口,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唉聲嘆氣道,“老六,你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薛敬剛從水中被救出,嗓子裏正像是被千根針扎出了萬千出血點,疼得他整個頭頂都是麻木的,“我……”
“別說話。”二爺低聲說。
葛笑道,“二爺,他醒了應該就是沒事了,心口那個撞擊傷得慢慢養,不過還好沒傷着內臟,最近彎腰吸氣得受點罪。”
二爺點了點頭,又問,“那……有沒有葯可以止疼?”
“暫時沒。”葛笑無奈地搖了搖頭,“等到了幽州,就好了。”
薛敬頓時一愣,“幽州?”
葛笑看了二爺一眼,才轉對薛敬道,“咱倆那事兒早就被他知道了,咱們現在是在去幽州的水路上。”
薛敬連忙撐着床坐起身,鎖着眉忍了片刻劇痛,這才啞聲說,“我、我得北上……”
二爺伸手扶住他,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沖葛笑使了個眼色,那人“逃命”似的連忙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船艙。
“……我得北上。”薛敬壓抑着心口的劇痛,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撐着起身,“那艘糧船……有問題,我得回軍……呃……”
“別動。”二爺用力扶住他的肩膀,停頓了片刻,然後扶着他向後,讓他靠在了自己懷裏,“你歇一會兒。”
薛敬猝不及防跌入那人的懷裏,心頭劇烈的疼痛夾雜着震蕩,讓他的腦子裏一時間嗡嗡直響,也不知是不是他昏昏沉沉間將舌尖咬破的緣故,喉間腥甜的血氣也跟着不斷翻湧,蔓延至舌根時,被他硬生生吞咽了一下,隨後竭力壓制了下去。
“對了……李世溫呢?”
“他沒事。”二爺貼在他耳邊,低聲說,“他們都在船上休息。”
“那就好……”薛敬點了點頭,頓覺自己發出的聲音都是抖的,“當時情況緊急,我只能、只能進去拿。未料想他會跟我一起下去。”
二爺簡略的“嗯”了一聲,低聲道,“世溫與我說了,他受的傷沒有你重,被救上來的時候還是清醒的。”
“咳咳……咳咳……”薛敬忍不住重重地咳嗽起來,他的身體跟着他那吊著的一顆心,像是從萬丈高空中陡然間摔落,卻在墜地的一瞬間被一個人穩穩地托住了……
然後那個托住他的人,此時在他的耳邊低聲呢喃,就像是要將他這兩日的血雨腥風全都散盡一樣。
二爺輕輕撫着他的背脊,等着薛敬咳聲減緩,這才開口,“慢慢說。”
薛敬艱難地舔了一下裂開的唇,啞聲說,“我在船底……船底的時候,拿到了一樣……東西……”
“是不是這個?”二爺將一個琥珀色的圓球遞到他手心裏,“你被老五他們救上來時,手裏就攥着一個盒子,盒子裏的信已經浸透了,字跡全部模糊,我讓他們晾乾后,看能恢復多少,盒子裏頭還有這個珠子。”
薛敬握着那顆珠子,在手裏掂了掂,那顆珠子呈琥珀色,卻不似乎黃龍玉或者血珀般的重量,而是介於兩者之間,那珠子通體透明,只對着光看時,能依稀看見珠子的正中心點了一滴類似血斑的紅點。
“滄海游龍嘴裏含着的珠子,世間罕有。”二爺緩緩道,“這玩意生長於萬年冰封之下,取出后成珠點血,那中心的一點便是‘畫龍點睛’,這是北鶻皇家的御用之物。”
“這麼說……”薛敬呼出一口氣,慢慢道,“幽州城裏的某些人,暗通了北族的皇室。”
二爺低頭看着他,“也不一定是幽州。”
“定是幽州。”薛敬雙眉緊蹙,心裏滿是掩不住的憤懣,“我的王印從不離身,只在那座王府中,才能有人與我近身接觸。”
二爺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他只是輕輕說,“先不想這些,如今糧船已經全部攔下,這場仗,你勝了。”
薛敬撐着手臂慢慢坐起身,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問,“我勝了?”
“嗯。”二爺笑了笑,“雖然是險勝,但確實勝了。”
薛敬卻絲毫沒見笑意,他嗤了一聲,冷冷地望着他,“拼着魚死網破的決心勝的?”
“……”
薛敬的聲音終於還是陰沉下來,“為什麼要在最後,下令撞船?”
二爺輕不可聞地緩出一口氣,將眼神移到別處,隨口道,“糧船一艘都不能出三岔口,我必須……呃……”
二爺話都還沒說完,一隻手臂便有力地攔住自己的肩膀,他重心一倒,猛地被他壓在枕上——
靳王不由分說,按住他后棲身下去,近在咫尺地盯着他的眼睛,壓着聲音質問,“為什麼糧船一艘都不能出港?”
“……”二爺皺着眉掙動了兩下,卻發現自己竟然被他死死地桎梏住,神色便立刻冷下來,“放開。”
“是為了我嗎?”薛敬壓抑道,“糧船出了三岔口,我就只有死路一條,因為那文書上刻着我的王印,是不是?”
“……”二爺別過臉,一聲不吭。
“昨日渡口的驛站,我給你喝了那睡不醒的葯,你其實根本沒睡着,是不是?”
“……”
薛敬伸出手,附在那人的手心上,然後雙指輕輕地捻着他食指的指尖,就見那人好像被碰着痛處一般,微微蹙眉,然後又慌忙遮掩似的舒展。
“指尖頂着針,即便我那天喂你喝的是迷藥,你也能蘇醒。”薛敬壓抑地急喘了幾聲,緊緊閉上了眼,篤信道,“你都知道了。”
二爺溫柔地笑了笑,而後冷漠地看着他,“知道什麼?”
“你……”
“知道你自作聰明,和老五在渡口上演的這出好戲,幾乎將靈犀渡口弄得人仰馬翻?知道你自以為是,瞞着我制定的計劃,險些命喪三岔口的密林之中?還是知道你不管不顧跑到沉船船底,就為了這麼個玩意,險些將命都交出去?”二爺說到最後的語速越來越快,幾乎到了急迫的地步,他拼盡全力,才能將自己的語氣放緩,“……殿下,你是鎮守幽州的藩王,而我……是那三峰上的土匪,你與我道不同,走的是不相干的兩條路,你還不明白嗎?”
二爺這些話終究是繞了一個大圈,怎麼都不往薛敬最想追溯的一點上靠攏,就好像那很久之前在山谷中敲響的鐘磬之聲,只在山澗中多次環繞,卻決然尋不到那聲音的根源。
那晚縈繞在唇邊的呼吸,也如現在這樣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薛敬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他撐着那所剩無幾的耐心拚命地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壓住竄入心口的怒火,他貼在他耳邊,低聲道,“我不明白。你我走的本就是一條路,是你不信、不顧、不願、亦不敢。我只知道,今日你若是拼着玉石俱焚真撞了上去,那我就立刻衝過前線,將那些惹眼的雜碎,全部撕爛了給你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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