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錯置
一個禮拜后,邵麟剛要下班,卻被一個電話“請”去了西區分局。不是喝茶約談,而是一本正經地傳喚。
工作人員的態度都挺友好,但邵麟在上交了隨身物品之後,就被一個人丟進訊問室里晾着。
管你犯事兒了沒有,先在飯點晾你一會兒,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時間概念,沒有人說話。
無端的等待會讓人焦慮,更會讓人胡思亂想。
這套路邵麟可太熟悉了。
逼仄的空間裏幾乎什麼都沒有,就一對桌椅孤零零地被焊在地上。他環視一圈,目光從四周米白色的軟質地隔音牆,移動到右側的鏡子。邵麟知道,那不是一面鏡子,而是一面單向可視的玻璃。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天花板一角,那裏還杵着一枚攝像頭,像一枚陰鷙的眼球,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紅光一閃一閃。
邵麟知道有人在看他。
他的每一個小動作,無意或者有心,都會被人拿去顯微鏡下分析。這種“被觀察”的感覺,本能地勾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憶。
頭頂那盞冷光燈,亮得實在太刺眼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警方沒給他上那種限制行動的桌椅。邵麟抱起手肘,索性眼睛一合,靠在椅背上小憩。
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大約有兩三個小時,在訊問室門被推開的瞬間,邵麟平靜地睜開雙眼。
外頭傳來夏熠爽朗的聲音:“好巧啊,邵先生,又見面了!”
只見他帶着一位年輕女警大步走來,“嘩啦”一聲把手中文件摔在了桌上。他鷹隼似的目光落在邵麟臉上,冷笑:“睡得好嗎,邵先生?”
邵麟與他對視一眼,覺得這人整個氣場都變了。夏熠眉目英挺,眼神犀利,身周皆是不可忽視的壓迫感,簡直活生生從一隻憨憨哈士奇變成了一條訓練有素的警犬。
毫無由來的,邵麟想起自己無意間刷到的小視頻“哈士奇與邊牧同台競技”,眼底閃過一絲忍俊不禁。他笑起來時,眼型彎得格外好看,就像有光落了進去。以至於小女警在心底冒出一顆小問號——
雖說閻晶晶才畢業幾個月,但訊問室里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緊張的,焦慮的,暴躁的,生氣的……這人怎麼一見到夏警官就笑這麼開心?
“還行,”邵麟收起腿,坐端正了一些,“這兒挺安靜的。”
夏熠大爺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拿食指敲了敲桌面:“聊聊唄,你覺得自己為什麼坐在這裏?”
邵麟給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沉默,才淡淡開口:“說實話,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夏熠像狼似的眯起了眼睛:“哦?”
他對閻晶晶一揚下巴,小姑娘連忙遞過一份材料。照片里,是一位身穿外賣制服的小哥,皮膚黝黑,牙齒髮黃,頭頂一個亮橙色的騎手頭盔,笑得陽光燦爛。
“這人瞅着眼熟嗎,邵先生?”
邵麟看着照片里的男人,微微皺起眉頭。
“要是記不起來的話,給你提個醒,上周五晚上,他是不是給你送過一杯咖啡?”
這事兒要說巧,還是真的巧。
上周五晚上九點,夏熠踩着Disco版佛經《往生咒》的鼓點,正繞着華容湖激情夜跑。這湖一圈兩千五,兩圈剛好五千,是夏警官的日常運動。
當時,他只聽身後“嘩啦”一聲巨響,隨後傳來人群的尖叫:“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夏熠一把扯下耳機,連忙掉頭,以最快的速度沖了過去:“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出事的地方是華容湖公園與公路接壤的T字路口。明晃晃的路燈下,綠化隔離帶上的白色柵欄被撞倒了,濕潤的泥土上一條新鮮的車輪壓痕,筆直衝向湖裏。可是,湖水在那一聲巨響后就恢復了平靜——沒有人上來。
湖邊圍着三五個大媽,身穿同款廣場舞服飾,一個個探着脖子往湖裏看,嚇傻了似的不知所措。有人獃滯地看了夏熠一眼,指向湖裏:“他、他自己、自己衝進去的。”
夏熠把手機一把塞進她的手裏,低吼:“愣着幹什麼?!喊救護車啊!”
說著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枚迷你戰術手電,脫下衝鋒衣褲,在人群的第二波驚呼聲里,一頭扎進了初春夜晚冰冷的湖水之中。
人救上來的時候,就已然沒了生命反應。夏熠也顧不上冷,瘋狂給人做心肺復蘇。他身邊烏泱泱地圍了一群人,七嘴八舌,有說這是淹死的,有說電瓶剎車失靈的,有說酒駕的,還有說自殺的……
可夏熠當時就覺得奇怪。
最起碼有五個目擊者,聲稱人是自己衝下去墜湖的。如果是酒駕吧,這得喝多少酒?怎麼可能身上半點酒氣都沒有?更何況——夏熠瞥了一眼溺水者蒼白的口鼻,沒有任何泡沫,雙手也沒有抓住湖底的泥沙與海藻,代表這人下水后並沒有掙扎。
他真是溺死的嗎?
……
邵麟拿着照片,本能地發問:“他出什麼事兒了?”
“他怎麼了先不說,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邵麟也沒掖着藏着,直接把當時咖啡送錯門、要求退款、小哥的請求等一系列事件悉數告知。夏熠一邊聽,一邊核對外賣平台與手機聯繫人的記錄,邵麟說的倒是都對得上號。
“小哥說他放錯位置了?他把咖啡放去了哪裏?”
“我住西區,他說他看錯送去了東區。那應該就是東區6幢1單元402。”
夏熠抬頭對鏡子方向比了個手勢,意思是“你們去查”。
“人大老遠的,特地把咖啡送回來,你為什麼又不要了?”夏熠慢悠悠地問道,“請外賣小哥吃外賣,說實話,我都沒見過這操作。”
“因為我不知道這咖啡被放在了哪裏。同樣,我也不知道有誰經手過這杯咖啡。”邵麟平靜地答道,“夏警官,我認為這是一個好習慣。”
夏熠皺眉:“外賣有被開過口的痕迹嗎?”
“我無法辨認。咖啡杯沒有封口。”
“邵麟,你這是開了天眼還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夏熠抬高音量,“無法辨認你就覺得這杯咖啡有問題?你點外賣是隨機的,配送小哥的選擇也是隨機的,小哥送錯地方,更是一起隨機事件。你潛意識裏就覺得,即便這樣,在短短二十分鐘內,也有人想蹲點害你,是這樣嗎?”
邵麟剛想辯白,才發現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陷阱。如果展開講起來,會無意識暴露一些他並不想分享的信息。邵麟停頓片刻,冷靜地回答:“我不想要一杯送錯地方、且配送超時的咖啡。這是我作為消費者應有的權利,有問題嗎警官?”
“沒有。”夏熠直接切了話題,“那再和我說說,當時騎手穿的什麼衣服?說話什麼態度?什麼個精神狀態?我想聽細節,越多越好。”
邵麟思忖片刻,記憶里的畫面一點點地被還原。
——半開的大門,灰色的樓道,騎手小哥穿着一身明黃色的緊身夾克,同色調的頭盔還沒解開。他的頭髮有點油膩,風吹日晒的痕迹全然寫在臉上。他似乎是一路跑過來的,有點喘,大約是跑熱了,防風夾克的拉鏈開到了胸口……
“他說送錯地方是因為忙了一整天,太困了,但他嗓門很大,語速較快,精神似乎還行。”邵麟儘可能具體地答道,“他臉色偏黑黃,整個人很瘦,可能因為工作的緣故,三餐不規律,或者消化不太好。”
閻晶晶在電腦上噼里啪啦地敲筆錄。
夏熠摸了摸下巴,眼底閃過一絲玩味:“上個禮拜,六天之前,一個送外賣的陌生人,邵先生記這麼清楚?”
邵麟苦笑,心說是我的失誤。確實,在詢問過程中,無論是支支吾吾給不出細節,還是對好幾天前的細節倒背如流,都是很值得懷疑的事。
他別開目光,淡淡道:“碰巧記性好罷了。”
“兄弟,那你記性可不是一般的好啊。”夏熠挑眉,“上周五咱倆也見過,我來填表的,你還請我吃了顆草莓,記得嗎?”
閻晶晶記筆錄的手頓了頓,頭頂一個晴空霹靂,心說卧槽,吃草莓?我也去填表了咋就沒人請我吃草莓???
夏熠問道:“當時,我穿的什麼鞋?”
邵麟再次閉眼,記憶里的畫面就像照片般展開,每一絲細節清晰得如同正發生在眼前。
“熒黃、藍綠、黑、白四色的耐克。”他睜開眼,緩緩說道,“別人送的吧?”
小女警再次霹靂二連,什麼,他竟然還記得?!
夏熠也愣住了。
畢竟一周前穿了什麼鞋,有時候他自己都記不住:“行啊,你又開天眼了?”
“那鞋看款式,價位能上四位數,比夏警官全身地攤貨加起來還貴十倍。所以,合理推測,如果你不是跑鞋發燒友,這鞋就是家人朋友送的。然而,若是前者,你不會穿着新鞋去泥潭裏蹦躂,濺得泥塊到處都是。”邵麟很快得出結論,“所以,是別人送的。”
夏熠非常無辜:“才5000多的鞋,為什麼不能去泥里蹦躂?那不是為了抓人嘛!要抓人的時候,老子穿着阿瑪尼不照樣往泥潭裏沖!”
閻晶晶一巴掌拍上自己額頭。不記了。這句話不記了。
邵麟目光獃滯地看了夏警官一眼,半晌憋出一句“抱歉”。
“行,算你記性好。”夏熠使勁撓了撓頭,把眼前的一堆資料翻了又翻,也不知道在猶豫什麼。
這回輪到邵麟開口了:“我知道的都說了。難不成,那杯咖啡真有問題?”
然而,訊問室里從來輪不到桌子那邊的人提問。夏熠頭也不抬:“有沒有問題,你告訴我啊?”
邵麟眼底浮起一片晦暗不明。
“這樣吧,我換個提問方式。”夏熠像是終於做了某個決定,“我們假設,假設啊,如果你要在這杯咖啡里投毒的話,你會選擇用什麼樣的毒物?”
他犀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邵麟身上,觀察着他的反應。
但邵麟毫無反應。
他似乎真的思考了起來。
“如果我要投毒……這取決於我擁有哪些獲得毒物的途徑,以及我投毒的目的。但更重要的是,”邵麟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容,眼底毫無溫度,“怎麼樣才能讓警察不懷疑我?”
他的嗓音依然很好聽,彷彿不是在講述什麼令人毛骨悚然的殺人計劃,而是午夜詩朗讀的電台主持人。
“既然對方是一個外賣騎手,那我想,我會使用代謝周期快、麻痹運動中樞系統、以及隨處都可以買到的感冒藥。只要劑量足夠大,他大概率會發生車禍,哪怕事後發現葯駕,常見的感冒藥,怎麼也不會懷疑到我的頭上。”
夏熠哼了一聲:“話里話外,不就是想說——如果你真想幹壞事,警方拿你束手無策嗎?”
“夏警官,你想多了。”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再次回到了邵麟臉上,“我只是回答你的問題罷了。”
“還挺不巧的哈,騎手沒發生車禍。”夏熠又遞過去一份材料。
那是一張三個月前的藥店記錄。
“再回答我幾個問題吧,邵先生。”夏熠眼神已經徹底冷了,“這兩盒刷你醫保卡購買的處方葯鹽酸氟西汀,被你拿去做什麼了?這種葯一般都需要長期服用,為何你只購買了一次?以及,你工作單位樓下就能配的葯,為什麼要開車繞半個燕安城,去這麼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藥房購買呢?”
邵麟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一想到那兩盒氟西汀,他整個人就好像被釘在了椅子上。男人微微啟唇,卻又顫抖着閉上了。
腦子裏信息太多太雜,一時半會兒捋不清楚。
警方若不是掌握了確切的證據,不可能傳喚自己。難道,那杯咖啡里有氟西汀?兇手本來想毒他,卻意外放倒了外賣小哥?不可能吧。就像夏熠所說,他點外賣,是一起隨機事件。小哥送錯,也是一起隨機事件。怎麼可能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精準投毒氟西汀?
有人在監視他家?
邵麟臉色陡然蒼白,在訊問室里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
那天晚上,等夏熠終於等到救護車與交警的時候,死者瞳孔已然擴散。交警在現場勘測后,無法明確死者死因,事件無法定性,便轉交給了公安。家屬覺得事出蹊蹺,同意屍檢,於是又轉去了司法鑒定中心。
本來夏熠撈了個人,也沒他什麼事了,偏偏屍檢結果蹊蹺得要命——
死者僅上呼吸道有少量湖水,無泡沫,無水性肺氣腫特徵,左右心血濃度並無明顯差異,小哥還真不是溺死的。也就是說,落水前,他就已經猝死了。
然而,屍表除幾處抓傷外無明顯損傷,顱內無挫傷、無出血,左右心室明顯擴張,但內外膜光滑,瓣膜完好,冠狀動脈無異常。死者有非常輕微的心臟病變,以及相對嚴重的胃部潰瘍。根據法醫分析,這些問題都不足以致死。再考慮到死者年輕,無基礎性疾病,在非睡眠狀態下自然猝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於是,法醫又跑了血液與胃容物的毒理化驗。
過了兩天,結果出來:氟西汀,雙陽。
氟西汀是一種治療抑鬱症的選擇性5-羥色胺再攝取抑製劑,有一定的心臟毒副作用,在部分人群中會造成QT間期延長,以至於心律失常,甚至心臟猝停。
所以,問題來了——死者無任何精神疾病診斷史,醫保卡也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處方葯的記錄。他的體內又為什麼會出現被管制的精神類藥品呢?夏警官覺得奇怪,便展開了調查。
死者名叫羅偉,27歲,周邊農村橙縣人,三年前來燕安市打工,是‘安心送’快遞平台員工。
根據他在外賣平台的記錄,事發當晚,8:43PM羅偉接到最後一份外賣訂單,於8:58PM成功取貨,送貨途中發生事故。
交通攝像頭捕捉到了羅偉落水前的行程:9:02PM,一切尚且正常;9:06PM,也就是出事地點前最後一個十字路口,羅偉飛速地闖了一個紅燈,沿着華容大道筆直墜湖。根據屍檢鑒定,合理懷疑羅偉在闖紅燈的時候,已經失去意識,心臟猝停事件發生在9:02與9:06之間。只是碰巧,這個時間區間內,他沒有撞上什麼人。
摸排下來,在羅偉接這單子之前,曾與一家名為“旺旺炒粉”的老闆對過話。老闆說羅偉經常來他的店裏吃晚飯,就在出事那天,羅偉照常來了,打包了一份炒粉,並沒有堂食,理由是喝了一杯咖啡,感到身體不適,沒有胃口。
事後,羅偉電瓶車後備箱中的炒粉與老闆的證詞相符,以及,死者胃裏沒有晚飯,只有咖啡。於是警方順藤摸瓜,沿着咖啡那條線索,摸到了邵麟身上。
……
“我問你話呢?剛不還很多細節、很能說嗎?這會兒怎麼就啞巴了?”夏熠起身,雙手撐在桌上,壓迫感極強地往前一傾,“你這葯拿去做什麼了?你沒有精神科的就診記錄為什麼能拿到處方?啊,我忘了,你的同事裏,隨便能給你開藥的朋友,不少吧?”
邵麟再次張了張口,卻依然什麼都沒說。
“來,不急,啊?咱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來。邵麟,你承認自己曾經購買過兩盒鹽酸氟西汀,對嗎?”
邵麟:“……”
“你獲得這個處方的途徑合法嗎?”
邵麟:“……”
“不說是嗎?你清楚自己在這個時候不說話,是什麼意思嗎?”夏熠音量陡然提高,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嗓音里染上了怒意,“別美劇看多了真以為保持沉默能脫罪,你再不說話你就是不配合調查!”
邵麟看上去,似乎一切如常地沉默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正在不受控地加快,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揪住肺部,他無數次想開口卻又說不出話。
氟西汀。氟西汀。氟西汀……
訊問室明晃晃的冷燈被無限放大了,如同記憶長廊被撕開一道裂口,片段如洪水一般傾瀉而出,在現實中穿插着閃回。
是不是你?他們為什麼特意選了你?你和他們是什麼關係?你還不說實話?……
有人在怒吼。有人在拍桌子。手銬的鏈子磕到桌角,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又有人抓着他的頭髮,把整個腦袋按進冰冷的水裏……
邵麟額角沁出了冷汗,心跳快如戰前擂鼓,他看着夏熠起身向自己走來……可是自己的五感好像被封印了,與現實之間隔了地日距離。
那個警官在問他什麼?
不要這樣。太丟人了。控制你自己。
肉色的光影在視網膜上晃動,好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揮手……
“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卧槽我還沒怎麼你呢不帶這麼碰瓷的啊?日喲,你怎麼額頭都濕了,該不會要在我面前暈過去吧?你敢暈過去我就敢給你做人工呼吸,啊?”
邵麟伸出手,胡亂抓了兩下,最後像是拽住什麼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夏熠的手。他藉著那人掌心滾燙的溫度,終於回到現實里。邵麟纖長的睫毛染了水色,在冷光下如蝶翼顫動……失焦的瞳孔再次聚焦,他看夏熠單膝點地跪在身側,而自己正死死抓着對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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