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錯置

01. 錯置

邵麟觸電似的鬆手,別開目光。

他深吸一口氣,一手肘擱在桌上,豎起小臂,五指微張,向夏熠亮出掌心。他沒開口,但夏熠就是那麼自然地看懂了邵麟的意思——暫停一下。

男人纖長的手指在冷色調燈光下泛着白玉色澤,夏熠盯着他格外突兀的腕骨,莫名的“眼熟感”再次襲上心頭。半晌,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行。等你想好了怎麼回答,我們再繼續。”

夏熠轉身離開,吩咐閻晶晶去給人倒一杯熱茶。

他一出門,就左拐進了隔壁觀察室,牆面上的時針已經指向了半夜十一點,已經過半了。

房間裏人倒是不少。

單面透視鏡前站着一位女警,只比夏熠矮一個頭,肩挺腰細,光一個背影就颯得不行。

夏熠雙眼一彎:“喲,沫爺,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

馬尾辮在空中劃開一道弧線,姜沫抱臂轉身,紅唇微勾:“周隊出去開會了,我替他來看看你。聽說有人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夏熠摸着腦殼,笑得狗腿,說在沫爺您眼皮子底下哪個不長眼的小東西敢上房,我夏某人第一個抽死它。

姜沫眼睛一翻:“法鑒中心的人來找我告狀,說什麼明明要結的屍檢報告,你非要搶去調查?”

“他們憑什麼結?”夏熠陡然正色,嚴肅道,“羅偉才27歲,歷來身體健康,無任何疾病史。他們白紙黑字一句無明顯病變心臟猝停,家屬能服嗎?”

姜沫蹙眉:“但法醫並沒有發現致死性病變。你查的這個氟西汀,我聽說,非致死濃度?”

“是,羅偉體內的氟西汀確實沒到致死濃度,而是治療濃度邊界高值。”夏熠語速快了起來,眼神精亮,“但你想想,羅偉沒有任何精神病史,他和他的妻子從來沒有買過含有氟西汀的處方葯。結果人莫名其妙地死了,胃裏、血里都發現了嚴格管控的精神類藥品,難道不值得懷疑嗎?沒錯,從法醫的角度來看,這不是一個能寫進報告的‘致死原因’,但從我的角度來看,這氟西汀絕對不正常。”

姜沫聽了解釋,眼神似是溫和了一些。她伸手一擼夏熠腦袋,目光再次落到隔壁邵麟身上:“那這人,你怎麼看?”

房裏有警員迫不及待地想在姜沫前發言:“我覺得這人很有問題!剛才問到氟西汀的時候,這個反應明顯不正常吧?”

“問題是有問題……”夏熠皺眉,卻又欲言又止。

短短兩次接觸,夏熠自認不太了解邵麟,但唯獨一點他能確定,就是這人極聰明,而且半點都不打算掩飾自己的聰明。如果當真是邵麟投毒,他必然會準備好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不會在這麼關鍵的點上掉鏈子,把懷疑引到自己身上。

“組長組長!”與此同時,房門被推開,是與閻晶晶同期的新人警察李福,“我找物業核對過了。剛才說咖啡被送去的那個‘東區6幢1單元402’,業主出差一個月沒回來了。也就是說,當時那房子應該是空着的。”

“就是他們那個小區太老舊了,只有出入口安了監控,裏面查不了。”

夏熠點頭:“好。”

房間裏的警察七嘴八舌地討論開了:“我翻了翻外賣記錄,這個羅偉不是第一次送他們小區了,怎麼還會放錯地方呢?”

“假設羅偉沒放錯呢?那就是邵麟正常收到了咖啡,加料,再以申請退款為威脅,讓小哥回去了一趟……”

“那邵麟的作案動機是什麼?兩個人好像也沒有什麼交集啊?”

“咚咚咚——”

大伙兒身後傳來敲擊聲。

夏熠扭頭,才發現邵麟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那扇單面可視玻璃面前。從訊問室里看,那是一面再普通不過的鏡子,邵麟看不到他們,但這個房間卻可以清晰地觀察隔壁。

單面可視玻璃前,邵麟還真大大方方地照起了鏡子。他一擼劉海,又整了整襯衣領口。面容清秀的男人看着鏡中自己,但那眼神就好像能穿過玻璃似的,冷冷地掃過隔壁一幹警員。

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的,邵麟一舔嘴唇。

姜沫挑眉:“喲,這小帥哥有點脾氣啊?”

夏熠低聲罵了句髒話,起身回到隔壁。刑警總是自詡見多識廣,但膽敢在那扇單面可視鏡前搔首弄姿的嫌疑人,他還真是第一次遇到。

夏熠一進門,邵麟閉口不提方才失態,而是劈頭蓋臉地問道:“那個咖啡杯呢?你們找到了?能確定氟西汀是下在咖啡里的嗎?”

夏熠眯起眼睛,語氣裏帶了威脅:“邵麟,這個房間的規則是我提問、你回答,沒有第二種選擇。現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買的那盒鹽酸氟西汀,被你拿去做什麼了?”

“與案件無關,我拒絕回答。”

邵麟的態度過於理直氣壯了,把夏熠的髒話都噎在了嗓子裏——這特么還叫與案件無關?!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夏熠:“說實話,咖啡杯里是否被人加了氟西汀這事兒,我比夏警官更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但很快,他眼底閃過一縷失望:“不,你們沒能找到那個咖啡杯……掖藏這個證據點對警方毫無收益。你們要是有,早拿這個點來打我了。所以,你們沒有。”

夏熠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們的確沒有。

根據他們追蹤到的交通攝像頭,電動車頭有個插飲料杯的位置。那杯Rox咖啡就放那裏,連人帶車一塊兒翻進湖中。等有關部門把電動車打撈起來,已經是三四個小時之後的事了,杯蓋不知去向,紙杯倒還卡在那個位置,但已經泡軟了,被湖水沖了個乾乾淨淨。

邵麟眉心皺了起來:“要圓咖啡投毒這條邏輯鏈,那個咖啡杯是最重要的一環證據。如果你們無法確定咖啡里確實含有氟西汀,這葯完全有可能是騎手通過其它渠道服用的。”

警方自然也考慮到了這點:“氟西汀是嚴格管控的處方葯,記錄很好查。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羅偉身邊沒有購買過葯的人,甚至就連醫藥、生化相關的從業人員都沒有。”

目前唯一可能相關的線索,就是邵麟這一條。

邵麟思忖片刻,突然抬起頭:“死者血液里的N-去甲氟西汀濃度是多少?”

夏熠愣了愣。

邵麟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轉瞬即逝的迷茫,頓時心下瞭然。

“去甲氟西汀是氟西汀經肝臟CYP2D6代謝后的產物,”邵麟從容不迫地開口,“但它的葯動力參數,比如半衰期、Tmax,和氟西汀是完全不一樣的。氟西汀抵達血液峰值只需要6小時左右,而去甲氟西汀則長達幾天。”[1]

訊問室的冷光燈下,明明是嫌犯的位置,卻成了邵麟的主場:“兩者的峰值濃度差不多。也就是說,只需要計算死者血液中氟西汀與去甲氟西汀的濃度比值,便可判斷死者是在什麼時候服用了這個葯。如果比值遠遠大於1,這杯咖啡才有重大嫌疑;如果比值接近1,則代表死者長期服用該藥物;如果比值遠遠小於1,則可以計算出他已經在幾天前停了葯。”

夏熠盯着他,眼神幾變,從迷茫到卧槽到敬畏再回歸於迷茫。

邵麟一時摸不準那表情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聽明白了沒有?”

夏熠:“……”你眼神里的鄙視是怎麼回事?

“我換個比喻吧。”邵麟眨眨眼,深吸一口氣,突然放緩了語速,“你就,把氟西汀當成一隻……大白兔!”

夏熠:“……”

邵麟食指中指立在桌上往前跳了兩下,用哄幼兒園小孩的語氣說道:“大白兔吃進去六個小時后,會在血液中達到峰值,同時,大白兔會一邊消失,一邊變成奶糖。我們可以通過計算大白兔和奶糖的比值——”

“停停停停停我聽明白了!”夏熠摔門跑了出去。

隔壁一推開門,就聽到姜沫慢悠悠地在教育新人:“看到了嗎,這就叫事先沒有做全準備工作。法醫那邊的信息還不全,就巴巴地跑去訊問,全程被人追着吊打。所以,晶晶你記住,進入這個房間之前,手上的信息一定要全。”

閻晶晶崇拜地看着姜沫,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夏熠委屈了:“不是,副隊,是法鑒那邊不回我消息。”

姜沫涼涼地瞥了他一眼:“你反思反思你自己。”

“哎,我怎麼了我?”夏熠頓時就更委屈了,“這案子不給結,追着查有問題么?”

“我是因為這個怪你嗎?和人家搞好關係很難嗎?沒有一頓火鍋搞不定的事,如果有,就再給人送一杯奶茶。”姜沫白了他一眼,但還是掏出手機,一個電話撥了出去。

法鑒中心並非局裏專屬。燕安市所有司法鑒定,以及周邊小縣城的大案,幾乎全往那兒跑。法醫們本來就忙得腳不沾地,每天屍體連連看,夏熠是市局局長親自關照過的人,要不然,現在羅偉的屍體還在排隊呢。

結果,按正常流程,這份報告屬於“無明顯病變心源性猝死”,偏偏被夏熠攔下調查。由於死者體內氟西汀並非致死濃度,這案子也不屬於重案大案,法醫不想多花時間,就鬧得不太愉快,把檢查一拖再拖,除了胃部與血液的氟西汀定量濃度,沒給夏熠更多回復。

不過,警花副支隊長人美聲甜,聲望極高,一個電話過去,那邊就效率了起來。法醫組主任親自給了個面子,保證兩小時后出結果。

……

夏熠回到訊問室,笑得有點尷尬:“不好意思啊邵老師,可能還要再麻煩你坐一會兒。結果馬上出來。”

邵麟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那個……關於氟西汀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啊?”

邵麟冷冷答道:“與我專業相關罷了。”

夏熠賠笑:“也是也是。”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注意到,邵麟桌上那杯茶還是滿的,放到這會兒都該涼了,忍不住開口:“咦?聊了一晚上,你不渴啊?我聽你嗓子都帶啞了,喝口水唄?要不我再去給你泡一杯?”

邵麟瞥了茶杯一眼,搖搖頭。

“我去,”夏熠突然想起來,見鬼似的看了他一眼,“咱們局裏的茶你不至於也要懷疑吧?”

夏熠走上前伸手,仰頭喝了一口:“沒事兒,啊?你看,我先給你試毒了。”

邵麟好氣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說自己不是懷疑,卻依然沒有半分要喝的意思。

夏熠非常不信服。

左右也是閑着,他一路跑回三樓,從自己工位底下取出最後一瓶用來孝敬領導的農夫山泉,重重放在邵麟面前:“這個呢,這個您喝嗎,公主殿下?”

邵麟眨眨眼,頓時不和人客氣了,修長的手指擰開瓶蓋,“噸噸噸”直接灌下大半瓶:“謝了。”

夏熠:“………………我真服了。”

兩個小時后,姜沫把一份報告的照片傳給夏熠:“郁主任親自跑的高效液相色譜。”

——羅偉血液中氟西汀與去甲氟西汀的比例,正如邵麟所說,穩定在1:1左右。而羅偉六點喝咖啡,晚上九點出事,三個小時內,絕不足以在體內產生如此多的去甲氟西汀。

“氟西汀是一種需要長期服用才起效的藥物,這個比值能穩定在1左右,說明這葯羅偉吃了最起碼一周,源頭不可能是那杯咖啡。”邵麟起身,平靜地看了夏熠一眼,“我可以走了嗎,夏警官?”

“可以可以,”夏熠拿來幾張表,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實在是不好意思,太感謝你的配合了。對對對,麻煩這裏簽個字,這邊請。”

等邵麟取回自己的隨身物品,夏熠還和狗子似的跟在他身後蹦躂:“邵老師邵老師,半夜不好打車,我回家順路載你一程?”

邵麟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回絕:“不必。”

可夏熠這人好像天生就不懂什麼叫做“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活像一隻毛茸茸的哈士奇,也不管別人喜歡不喜歡,就拿着鼻子亂拱人。而且,他明明只有一個人,卻能蹦躂出十隻哈士奇的效果。

“邵老師,你該不會是生我氣了吧?今晚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把你折騰到這麼晚,給我一個補過的機會吧,專業司機小夏,警車VIP專座,我車上還有礦泉水,沒開過的那種——”

邵麟頭都大了,不理他,扭頭就走。

夏熠一片好心慘遭拒絕,委屈巴巴地嘀咕一聲。

凌晨三點的分局大廳依然熱鬧。

轄區內一家娛樂會所半夜鬧事,有喝醉的抄酒瓶給人開了瓢,結果事情鬧大,雙方持刀見了紅。這會兒一包廂的人都來了,嘰嘰喳喳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孩子,正在排隊做筆錄。有幾個眼神亂瞄的,看到邵麟忍不住興奮地和小姐妹咬耳朵。

那樣的目光讓邵麟不太舒服,他垂下眼,把圍巾拉高了一些,快步走進了門外的料峭春寒。

他剛走出分局大門,就感到有什麼人正在看着自己。很多時候,人對危險的直覺往往是一瞬間的事。邵麟本能地回頭,看向馬路對面、路燈下的陰影——那裏站着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帶着棒球帽。

光線太暗了,邵麟看不清楚對方眉目,但他就是那麼敏銳地知道,那人正盯着自己,目光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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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開始改成晚上更新>_<

[1]師少軍.進口鹽酸氟西汀分散片在中國健康人體的藥物代謝動力學研究[C].第十二次全國臨床藥理學學術會議會議論文集.中國藥理學會臨床藥理專業委員會:中國藥理學會,201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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