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法無全法,實民之悲處

見法無全法,實民之悲處

當夜裏皇帝在御書房對着安置在北牆角落裏的沙盤沉思良久,不時變換着小旗杆的位置。那裏不起眼的位置,就是大安皇帝精心佈局的存糧之地。

安天則心裏慶幸,總算沒在龍椅上失了為民之心。糧食一道,早在繼位之初幾年裏,他就改變了以往的存糧方式。任你天地三洗三曬,任你水土無情,人皇之位者,多做些打算,天又耐我大安何?

翌日早朝完畢,皇帝看了眼太子安南,安南看見了皇帝的示意,跟着一路回了承天殿。

進了內室,皇帝才道,“今日父皇有話與你。”

安南見皇帝語氣溫和,又想自己近日未有錯處,心裏稍稍安定,笑道,“兒子也多日未得機會和父皇多呆一會兒了。”

皇帝心裏安慰,面上雖依然平靜無波,隻眼神卻透出慈父的光芒來。自己只這一個嫡子,亡妻又因着難產而亡,心裏最是與此子親近。

昨夜思慮良久,仍想給此子創造最大的機緣,哪怕並非天定之子,那麼他安天則也要扶着此子坐到那龍椅上。

海德喜在榻床上安置了果盤茶具,皇帝揮揮手,屋裏的奴才盡皆退出內室。海德喜卻沒出屋,也自揮揮手,把其餘人打發走,自己則守在內室門口,聽候差遣。這是他和主子多年的默契,他很是自得於這份主僕的親近。

安南坐在父親對面,看着水霧裊裊,聞着茶香漂濃,心裏也感念父皇對於自己這份親近。兄弟七人,他排行為四,最得老父掛懷。他知道,這份愛就是他站立朝堂,安身東宮的底氣。

“榮國府的姑娘有何不同?”皇帝問。

安南心臟瞬間糾緊起來,忙道,“父皇,兒子並不是重色之人,那姑娘是皇祖母指派抄佛經的,兒子更不能動。”

皇帝看着太子惶急的神色,忍不住笑罵,“好好說話,我自己的兒子我還有不知道的?”

太子心思安定,才又細想一路跟着回府的姑娘,“很聰明,卻沒什麼心機,太單純,又很有些任性。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性子,兒臣也不過和她走了一路,除了感覺她的神態和兒臣有些相似,眼睛很像兒臣,還真沒什麼特別之處。”

太子話說的含蓄,皇帝卻聽得明白。心裏有些氣堵,他就知道太后莫名的往東宮派人,總有些緣由。他點點頭,心裏有了計較。

“讓她在東宮書房伺候你的筆墨,此人有些特殊,幫父皇觀察仔細,他日還要回宮裏的尚書局來。”皇帝雖有心扶持安南,可也並不敢把局做死。

安南心領神會聽話的應了,心裏卻想不明白賈元春除了長相上像已故皇后,他的親娘,還有什麼特別。

元春手裏機械地研磨雲墨,餘光偷偷掃着低頭寫字的安南。一個大男人找個小姑娘伺候筆墨,真也矯情!不自覺撅着嘴兒,心裏情緒流露出來。

安南餘光瞥見,氣笑了,“可是不願意?”

元春忙放下手中墨條兒,“奴婢不敢。”心裏暗罵自己,讓你磨墨就磨你的墨,何必讓人家注意到自己這根蔥?手起刀落間給你切成蔥段兒又哪裏說理去?

安南道,“你倒不用裝呆板,賈政那股勁兒,你再學也只得皮毛。”

元春看着安南戲謔的笑容,真真無語。卻也並不搭話,手上動作,墨條又畫起圈兒來。

“這些人真是該殺!”安南看完一份地方官員辦公的日誌。

元春看着安南,心裏好奇起來。

安南感受到元春的目光,頭也沒抬念了一段文字。元春咬着牙,“殿下說得對。”

原來一少年,因家裏和鄰人起了爭執,其母被一家子男子當場打死於前。當年負責的官員包庇,少年仇不得報,忍辱暗等成年,手中終握屠刀,殺了兩個行兇之人。

“這少年也丟了性命。”安南搖頭道。

元春也道,“正義伸張無處,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殿下覺得這是誰之錯?”

安南也不生氣,只道,“朝廷之錯。律法本是護衛百姓人身自由安全之則,卻不能為百姓主持正義。放些狗屎的官員在其位,不能為民主持大道之公,又代替朝廷行使國家護民之責。實在是民之悲處,民豈能不怨,天又豈能不怒?”

安南說到最後微微帶着怒氣,元春想不到他二人還能如此對話。她退後兩步,微微福身,“殿下有愛民之心,元春敬服。”

安南眉頭微皺,語氣悵然,心中一句然自有心無力終是無法在元春充滿敬意期盼的眼神中說出口來。

元春再回到桌前,低喃了一句,“可是狗屎的官員又怎麼能坐上那個位置,又怎麼在位日久的?”

安南這會才覺出元春真如皇帝所說有些不同於一般的閨閣女子。笑問,“你就不怕我問你的罪?”

元春搖頭,“您不會,人之本能驅使,我有此心言。如果您是鼠輩惡人,元春自是最守禮不過。”

太子想起皇帝說起元春的心性,心裏納悶,這世道隨心而語可活?沒個防備一股子憨氣兒,這姑娘還是留在東宮好些,再回了那皇宮,站到御書房裏去,那真是小姑娘提着小腦袋在皇權的刀鋒上跳舞哩。

“狗屎的朝臣,自有他的天勢扶持,所以拿官位謀私利的人才能一路走到那處。有多少懷才不遇之人,天既生與他才,必是所用於民。然無處可用,所以人有時運不濟之詞,實則是自己的魂屬天勢不及。無論是走到本命,還是被天阻了命格,還是得利於天勢之力德不配位者,皆是一場命運,所以才有人命註定之論。”

元春認真聽完安南這段話,暗道還是這個朝代的教育有深度啊,以前生活的那個年代,人們一路接受高等教育,十餘年寒窗苦讀,張巧兒那時問過自己學了些什麼?又高等在哪兒?卻更感迷茫。

飄飄然的自己,以為有了文憑,有了知識,或者學了一些技術,卻在生活里,所見所學承載不了生活的本質,駕馭不來生命的厚度。張巧兒後來想,精神撕裂般的痛苦和迷惑,就與這一路學習,最後仍然心空如也有關。

靈魂上的精神餵養,這是知識層面解決不了的困境。有生,育其體,有養,長其身,教呢?如不得法,身體已長大在人道中拼搏,靈魂卻在困頓中飢餓到嗷嗷哭泣。靈魂在哭,人的後天精神又豈會快樂?

安南見元春獃獃的有些失神之態,心裏苦笑,也不等她接着搭話兒,提筆寫下對少年母親當年命案直接負責人的決斷。

看着紙張上的墨跡漸漸風乾,安南心裏嘆息,瓜秧子不拔出,摘個爛瓜子有什麼意思?

“欽天監預言,不算今年洪澇,未來年景還要兩年洪澇三年乾旱。”安南輕輕道,他也感覺可以和元春說得且能聊到一處,才又出言試探。

元春腦子裏葛然想起穿越來時,阿神在自己腦子裏說的那句話。輕喃出聲,“阿神的話呢。”

安南聽得清楚,心思迴轉,卻不知阿神是哪個神仙?遂問元春,“阿神是哪個神?”

元春搖頭,“不知道,我想你們除了見過佛像,哪裏會認得阿神?”

安南笑了,“你見過?”

元春搖頭,“不曾,但我相信,他雖不是宇宙間唯一的且最大的神,定也是可主宰這方天地間最大的神。”

安南沉默了,然後搖頭苦笑。心說父皇另眼相看於這姑娘,這就是一個痴的。

元春在東宮的小書房裏應着差,因着安南的明示,東宮的女人們都知道這人是要回宮去的,更明白自家的爺不會和皇帝老子搶女人,如此,倒也沒人來找元春的麻煩。

元春仍然會找時間陪着建成兩個抄寫佛經,日子過了幾日,倒平了心氣,好似日子如此也過得。

這日元春抄寫了一段,笑道,“建成,你有無發現,這一段文字默念下來,就覺得好似身在一個打着圈兒的漩渦中。”

建成也笑,“姑姑,感覺心神都進了這文字裏面,真真是清凈了。”

小建福難得也能跟着寫上幾個大字,元春和小孩兒相處得極好,卻有些想賈府里的寶玉了,心說寶玉這會上也不知在做些什麼?

賈元春不會想到,賈府的六歲寶玉正在寡嫂李紈的帶領下同着兩府的兄弟姐妹一起抄寫佛經。嘴裏正自嘟囔,“大姐姐說道法自然才是人道,怎麼就去抄起經書來呢?”

李紈笑道,“人道溶於萬法,所以佛法也可入人道。”

寶玉仍自搖頭,撅着小嘴兒不再說話兒。

史老太君歪在椅榻上看着孫媳婦和孩子們,這幾日心思也隨着賈政發往姑蘇的信走的遠了,今日得了元春去東宮帶皇孫抄經書的事兒,才覺得心裏敞亮兒。

心說佛經咒文是個好東西,孩子們接觸了這個,最是有福報之為。要不大孫女本是皇家奴才的命,幾日不過,就有了如此大的轉機。

東宮,賈府哪裏不想把姑娘送進去的?只不過為了避諱老皇帝的病,也是太子為人謹慎,並不依仗外家,也就更看不上榮寧兩府的勢。

想當然的史老太君,不會想到元春這會兒正喝着茶,笑問皇孫建成,“佛力如天平,要是天勢不平,那些先天之陽後天之陰並不平衡者又當何如?”

建成細細思索,認真道,“天勢陰陽平衡時,自可教化人心之惡。天勢陰時,壓制先天之陽,天陽重者魂魄內外煎熬。天勢為陽,壓制後天之陰,天陽弱者魂魄內外煎熬。”

元春笑道,“可見法無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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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金陵十二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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