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
果然,太后暗中派人八百里加急以金符召襄王進京。下一步不必說,就是逼迫病中的黑蛋退位。而我,多半會落得個楊玉環的下場吧。
范進派去的宦官范全沒能趕上太后的人。
但小五接到金符和“勤王”的懿旨后並未立刻動身。
像是預先知道可能還有第二批人一樣,他等到了我的人馬。
范全回京,帶回了小五的一封信。信中小五向黑蛋和我問安,表明無心皇位,無論發生何事,願一世為藩王,輔弼君上。最後懇請我們以孝道為先,不要向太后問罪。
因為黑蛋情況遲遲沒有好轉,他在病中不能多慮,整件事我都是瞞着黑蛋進行,因此信也只我自己一人拆看,看完小心收進匣子裏藏好。隨即傳密旨,封鎖清寧宮,軟禁太后。又思索一番,對范進道:“將胡氏也送到清寧宮去,與太后一起。祁鎮帶過來,與祁鈺……算了,與金桔一同起居。”
范進很早就被黑蛋划給我作我的貼身宦官,近身跟了我十多年,我的話自然對他而言就等同於聖旨,二話不說就要執行。然而范弘在旁卻猶豫着想說什麼。
我說:“范大伴,我不會害他的母親和兒子,一切都是為大局和陛下的身體考量。你若不放心,太后那裏,交給你來管。”
“奴婢謹遵懿旨。”
“另外,從高皇帝到父皇,三代分封出去的親王,都安排錦衣衛盯緊了。郡王及以下暫時不必,但也不可鬆懈,要提防藩王間串聯起事。”
“奴婢遵命。”
范進親自去將祁鎮接來,祁鎮看我的眼神卻很陌生。三分淡漠,三分猜疑,三分痛苦,甚至還有了一分恨意。
只是短短六七日工夫,就變了。
我知道為什麼。
我說:“或許娘在你心裏,早就是沒有信用、沒有品行的人。娘說的話你恐怕不會信,但娘還是要說——娘不會害你爹爹,娘不想篡權奪位,娘這次也不會害太后,和靜慈仙師。”
娘當初在你的身世上做文章,都是為了讓你避開土木堡之戰,免遭被俘恥辱和千古罵名。然而這句剖白,我恐怕今生今世都無從告訴他。
他沒有說話。他是個溫柔孩子,說不出傷人的話,於是只行了個禮,就默默走開了。
我獨自坐在桌前流了會淚,不敢哭得太狠,急忙將淚痕擦乾,等到照鏡看不出痕迹時又回到黑蛋身邊守着他。
已經過去八天整了。這八天裏,他醒着的時候不多。
早上被多年的生物鐘叫醒,目送我和祁鈺上朝,便閉目養神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張開眼說不了幾句話,便犯頭暈胸悶,臉色慘白,有時還喘不過氣,欽謙便趕來施針。早膳略用些粥湯之類,膳后服下藥去。那葯有通血平喘的作用,壞處是令人嗜睡,於是大半天就被他睡過去了。好不容易到晚上有那麼幾刻安穩,我卻要批奏摺,無暇分身多陪他。
有時看着他睡在那裏,那麼安靜,我會害怕,生怕他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就走了,會想要叫醒他,叫他跟我說說話。這時他夢裏輕輕地咕噥一句,呼嚕一聲,或者稍重的一下呼吸,於我而言便是最大的安撫。
八天,內外交逼,我在極度的恐懼、緊張、疲憊中煎熬,整座皇宮壓在我頭頂,這宮中誰都可以倒下唯獨我不能。然而更令人痛苦的是我完全看不到他身體好轉的跡象。
黑蛋把天底下最大的權柄交給了我,只可恨決定人壽限的權力並不在此之列。君權之上,還有天命無常。
又過了一天。第九天夜裏,我批完摺子時,他已經睡著了。
我脫下鞋襪,輕手輕腳爬上床去,臨睡前在他額頭印下輕輕一吻,聽得他小聲笑道:“若微。”
被他抓包,我在黑暗中羞紅了臉,嗔道:“裝睡,騙人。”
“你將人親醒了,反倒賴我裝睡。”他虛弱地笑道:“不過幸虧醒了,否則怎麼知道原來提前睡着竟有這樣的好事呢。”
“別貧了,”我笑道:“快睡罷。”
我生怕他提起我和他的十天之約。怕他過了明天就要硬撐着繼續處理朝政,最終像歷史上那樣鞠躬盡瘁,棄我和孩子而去。
他卻忽然說:“若微,這些天你做得很好。如果你願意,就一直這樣做下去吧。”
我欣喜道:“你是今日覺得身子好些了?”
他搖搖頭:“我是覺得,就這樣看着你,扶着祁鈺一步步坐穩皇位,我走也走得安心許多。好過我重新出面,然後再生波折——”我一把掩住他的嘴,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我手背和他的臉頰。
“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他握住我的手,緩緩拉下來:“小時候喜歡你,總想快快長大娶了你,整天逗你笑。結果好不容易等到長大,你嫁了我,一路賠進多少眼淚。”
他抬手為我拭淚,暗影里凝望着我眉眼,笑道:“那時候第一眼見你,就覺得‘哎!這小姑娘真漂亮’,眉毛眼睛都長在我心坎上,正合我心意。”說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想捶他,卻又怕下手重了傷着他。他見我這副樣子,輕聲笑道:“這麼多年你還沒說起過呢,第一眼見我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麼?”
一句話將我帶回永樂八年那個微涼的早春。
東宮后花園裏,梅花林中,那個虎頭虎腦、別彆扭扭的小小少年。
我手背擦擦眼淚,笑道:“那年春天,和你初相見時,我就心裏暗暗給你起了綽號,叫‘黑蛋’。”
他“噗”地笑出來,像是被嗆了一下,咳了幾聲,微喘着笑道:“好土……誒這不是那隻小狗的名字嗎!怪不得當時你睡夢裏喊‘黑蛋’,孫若微你……”
我笑道:“那時我心裏想啊,爹娘都那麼白,怎麼生出這麼個黑地瓜蛋?就給你起名兒叫‘黑蛋’了。”
“你真是……大膽。”他笑道:“這個丟人的名字還有誰知道?”
我搖搖頭:“只有我知道。我自己心裏偷偷叫的。”
“這麼土的名字,叫了這麼多年,都不膩的?都不肯給我換個好聽的?”
“越叫越順口,怎麼叫都不膩的。是喜歡你的意思。”我說。
他聽了,眼角陡然滾下淚來,用力閉了閉眼,嘴唇顫抖着說道:“若微,人都有一死,我不怕,可我是真放心不下你……我知道以你的聰明能壓伏住前朝後宮,可一想到要留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這宮裏,我寧願先走的是你,換我來過皇爺爺那樣孤苦凄清的日子……”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哽咽道:“那你就好好活着,別離開我。黑蛋,別離開我……”
他輕輕擁抱着我,大手輕柔地撫摩我的後背像哄一個孩子入睡,我在他溫熱的懷裏漸漸釋放疲憊,也漸漸有了困意。忽然間他一口氣不來,氣息紊亂,張着口喘粗氣卻又好像呼吸不到充足的氧氣一般。我嚇瘋了,所有理智都灰飛煙滅,坐起身口不擇言地大喊:“來人,救駕,宣太醫,來人,來人吶!陛下,瞻基,黑蛋,皇上……”
范進飛跑出去,小蓮則帶人撲進來掌燈又來探看黑蛋的情況。只見他皺着眉,連鼻子都皺起來,露出痛楚的神色,躺在床上扭曲成一個痛苦的姿勢。我慌亂地摸着他的胸膛、肩膀,試圖為他順氣,他吃力地一隻握住我手腕,另一隻手則好像用盡此生最後的力氣抬起來。我聽見他氣聲說道:“別哭,別怕……若微,別怕……”
那隻手在我臉頰停留了片刻的溫暖,隨即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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