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人彘

95.人彘

楚錦聞聲,稍一見怔,自道小郡主所言,正中病根。

口唇微微朝前一努,凝眉便道:“甚的人彘?你個潑婆子莫在此處鬼狐纏!”

古芊芊聽得此詈倒也未惱,柳眉一豎,抬聲應道:“老子一介女流,尚能視此慘淡、娓娓而言,怎得你這七尺男兒,灑落襟懷,反倒這般羞羞答答、遮遮掩掩?”

一言方落,不待旁人有應,古芊芊已然納口長氣,面上顯些陰慘之色,悠悠自道:“此一事,本乃王府不傳之密。然則事出有因,箭在弦上,即便祖父有知,亦當恕吾專擅。”

稍頓,眉頭一蹙,緊瞼環顧,待將堂內諸人形貌一一掃了個遍,方再接道:“老子目力雖低,卻也篤信爾等皆非搖唇鼓舌、搬弄是非之輩。待知實情,是言是默,你等各自心下,好生掂掇着辦。”

話音方落,緊跟着強作個笑,直衝楚錦所在,徐徐近前幾步,“延久王府老王爺,便是鉅燕老國主胞弟,當今天子之叔父……”

“也就是老子的親爺爺……”

“其同楚老將軍一般,亦是個半死不活、奄奄垂絕的活屍首!嘆其廢措多載,苦熬至今,虛齡幾一甲子,這般久壽,也不知是福是咒。”

一言既落,堂內餘人無不嘩然。

古芊芊似是隱忍多時,頗見不忿,蹙眉一定,正見楚錦輕身一躍,后則輕擱了金樽於香台之上。

小郡主結眉凝神,一動不動將那金樽打量一刻,后則深納口氣,欲要竹筒倒豆子,不藏不掖將那前後因果一口氣抖將出來。

“楚老將軍所得金樽,老子王府,亦有一隻,就在府內祠堂,日日享些香火供奉。老子祖父所經所歷,亦是同楚老將軍如出一轍。先得金樽,憂迫眉睫;再入皇城,禍不旋踵。五日後歸家,其便換了副斷手斷腳、無明無識的鬼樣貌!那一時,老子方足百日;細一算,至今已逾廿年。”

楚錦面色鐵青,逃目低眉,冷聲詰道:“事發之時,郡主尚不足歲,比楚某仍要小上一載。倒不知,惡事前後,可是郡主長成時,令尊親口所告?”

古芊芊眉頭一跳,應聲作個白眼,“此一事,乃是多年前先主晏駕、太后居喪之時,由太后親召家父入宮所述。密告之時,絕無六耳。之後,家父拋家之際,方將此密親傳於我。時至今日,太后賓天已有多年,而家父……早是剃髮染衣、出離三界……”

此言方落,容歡同五鹿渾不由得暗暗換個眼風,后則一抿口唇,自顧自喃喃低道:“王爺出家之事,倒是未嘗於宋樓內聽得一二消息。”

古芊芊輕笑兩回,挺身仰脖,闔目抱臂。

“老子原本有疑,怎得那昧良心的老烏龜非要舍了王府繁華,撇了老幼孤寡,狠心將府內幾房美嬌娘盡數送了庵堂,又再自行入了釋家,拋了諸般榮華。”

稍頓,兩腮一嘬,嘖嘖笑道:“老子尚且記得,家父臨別之時,未見半分依依——一不跪疾疢彌年之老父,二不憐無所依傍之孤女,反是陶然自適,徐往南方,三拜九叩,虔心遙禮,一路抄化着,作了個浮遊西東的行腳僧侶。”

一言既落,古芊芊納口長氣,眨眉兩回,蹙額恨恨道:“說甚的‘自救灼燒於火宅,獨拯沉溺於浪海’。狗吊尿的老烏龜!入了空門,卻只思自渡,不求援人!一走數載,音信全無!”

言罷,小郡主口唇微抿,立時抬掌虛虛掩了半面,后又偷眼暗往楚錦處覷了兩回,另一隻手不自覺低低耷拉着,啞聲自道:“先前,老子還道那老忘八受了蠱惑,失了心魂;故而初聞寶繼庵得了活佛,老子便躍躍欲試,想着親往探看,好生試試那佛祖的通天手段。”

胥留留聽得此處,心下莫名一軟,曲脊上前,探手往古芊芊肩上一搭,輕拍兩回,權作安撫。

古芊芊目睫一低,悠悠嘆道:“孰料得,經蘇城一事,老子方才明白,當年那老烏龜之所以拋家棄女,壓根兒並非是慕向佛祖、釋累辭家,怕是其遁入空門之因,同楚大哥落草為寇之由,異曲同工。”

“不過是受不得皇家冷遇,壯志不酬,這便鬱鬱寡歡,自棄自流罷了。”

楚錦聽得此言,面上不由一陣紅白,臊眉耷眼,啟口強辯,“堂堂延久王府,鉅燕境內盛名遠播,何來的朱門蕭索、皇家冷落?”

古芊芊聞聲,目睫一顫,稍一結眉,啟唇囁喏:“國主對延久王府,確是隆恩。祖父蒙難之後,皇家盛寵,未減反增——奇珍異寶、美饌華服、名花巧卉、靈獸怪禽,但凡國主有得,必要欽賜厚贈,早早給王府備上一份。加之老子方誕之時,老國主親見襁褓,賜‘顏九’之乳名並封郡主;當今國主,延承老國主之意,更是對老子百般寵慣、噓寒問暖。”

“只可惜,國主之恩,委實浮於表面。祖父得金樽時,雖對府內上下亦有約束,密令王府再不得同朝廷內外有些微瓜葛;然則家父一心向國,嘗試多番,痛惜報效之志,屢屢不得施展。”

“故而,延久王府名頭雖盛,卻無實權。”

古芊芊稍頓,直面楚錦,柔聲輕笑,“有志男兒,哪個不望大展宏圖、金紫封骨?區區一個酒肉王爺,即便名利不缺,又豈是家父一生所望、鴻志所求?於此事上,楚大哥不是亦為令尊遭逢頗有不忿,認定是國主不智、廢淹不振?”

聞人戰聽得此處,唇角陡地一耷,自顧自獨往牆隅,不見磨蹭,就地取座,一面支肘托腮,一面喃喃自語,“朝廷這潭渾水,着實讓人探不出深淺。楚老將軍既有報國之心,怎得卻非要令楚大哥修省閉藏?郡主爹爹同有鴻鵠之志,怎得卻遭老王爺跟鉅燕國主一併抑塞?”

邊道,聞人戰邊騰了一手自往袖內摸索,眨眉功夫,竟將那金樽小心翼翼掏摸出來,指腹於口緣往來輕摩,細細賞玩不住。

楚錦見狀,不由側目,見一旁香台上,哪裏還有那金樽蹤影?思及聞人戰來處,自也禁不住闔了眼目,搖眉浩嘆,啼笑皆非。

“這小玩意兒,倒還真真值些個銀子。樽體不大,乾坤不小。”

聞人戰細瞧片刻,旁若無人吞聲嘟囔道:“樽身布夔紋,樽腳則為玉石蓮花;樽內分以琉璃、珊瑚、赤珠、硨磲、馬腦嵌作,一寶兩字,頗為精細。”聞人戰一頓,探頭朝前,咂摸咂摸口唇猶疑道:“樽內十字,寫的似是……”

一言未盡,已聽得楚錦同古芊芊異口同聲接應道:“上片乃——‘朝廷之心膂’,下片為——‘邦家之爪牙’。”

言罷,楚古二人對視一面,形容立見痿瘁,哀聲頗顯激切。

聞人戰聞聲,逕自舉樽再近目眶,端詳半刻,頷首不住。

“如此,豈不奇怪?”容歡腮肉一顫,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奪了聞人戰掌內金樽,邊瞧邊道:“得此奇物,足可傳世。然則初得此樽,楚老將軍同老王爺便似皆知大限,俱告兒孫莫可再同皇家多存瓜葛……”

“這有何奇?”聞人戰兩手叉腰,冷不丁站起身來,直面容歡,搖頭晃腦駁道:“想來,古楚二老應邦家之需,殺身成仁,捨身取義;鉅燕國主感懷,故而賜樽以勉。”

“於理不通之處,倒不在此。”胥留留吞口清唾,緩聲自道:“我雖不知就裏,然依楚公子方才所言,楚老將軍以書函為督導,久礪愛子心性,苦勞愛子筋骨,又將一笑山莊鄭重託付,令其樂善好施,寬厚得眾。如此,顯是未教楚公子太過自晦才是。既是這般,其怎就偏生令楚公子斷了同朝廷干係?”

“再者說,楚老將軍一番教誨,自是要楚公子作個不飲盜泉、不食漏脯之君子,不趨蠅利、不避災殃之猛士,若可……聞義而徙,自當……身滅名垂……”

楚錦聽得此言,不由吃吃輕笑,兩臂一抱,緩聲直道:“胥小姐何必介懷,直言家父早將老子性命置於度外便是!”

胥留留聞聲,口唇淺抿,不覺往五鹿渾處送個眼風,“既是如此,其緣何不令楚公子子承父業、報效朝廷,易小善為大善,改獨濟蘇城為兼達天下?”

五鹿渾見狀,自是會意,面頰一側,輕聲自道:“此一處,於延久王府這頭,亦見古怪。”

“若說楚兄難違父命,即便朝廷三番欲起,其終敬辭不受,倒也說得過去。然則,方才郡主尙言,老王爺雖為子向道,勸其遠離朝堂,叵耐王爺自有主見,多番嘗試,反遭鉅燕國主按抑,使其壯心難酬、鴻志不申。”

五鹿渾頓上一頓,探舌濡濡口唇,候得片刻,唇角一抬,言辭頗耐玩味,“試想,歷來哪個帝王,會嫌自己手邊多一柄長劍,身前多一面藤牌?”

諸人聞聲,皆見默然。靜得盞茶光景,倒是聽見古芊芊吃吃嬌笑起來。

“朝堂之事,參伍錯綜。即便爾等有三分能耐,怕也實難做到窮神見化、望影揣情。”

胥留留聞言,禁不住一舒濃黛,唇角一翹,柔聲攛掇道:“郡主言及於此,自然通曉內情。方才既已放言,何不就將令尊所告隱秘和盤托出,也免了我等露怯丟醜,貽笑大方。”

此言一落,古芊芊耳郭立時一抖,起模畫樣徐往堂正中踱了幾步,后則搖眉晃腦,嬌聲應道:“只怕老子唇焦舌敝,反為人作了信口開河。”

這話一出,自是有人耐不住臊紅了面頰。

古芊芊大喇喇往楚錦處遞個眼風,凝神半刻,后則長吸緩吐,迅指反斂了面上神氣。

“那金樽,本乃老國主所賜。”古芊芊一頓,嘬腮苦笑:“祖父同楚老將軍當年所為,實堪入麟閣、載名功,又豈是區區一隻金樽便可道盡?”

這話一出,堂內餘人皆被吊足了胃口,眼目齊刷刷往古芊芊身上一釘,連眨眉亦是未敢。

小郡主見狀,面上卻不見絲毫得意,口唇微開,悠悠接道:“廿四歲前,老國主時值壯年,已掌鉅燕二十三載。若干年來,陶漁耕稼安居樂業,舉國內外歌舞昇平;上無天災,下無人禍。”

“何曾料得,便在那年盛夏,宮內突發疾癘。不過幾日,染疫之人,已達百數。”

楚錦同容歡對視一面,雙雙屏息,齊刷刷將眉眼一遞,示意古芊芊速速接言。

“那一時,老國主心雖不願,身難由己,見疫病難控,只得火燎眉毛般退出皇城,轉往別苑安頓……”

未待古芊芊言罷,胥留留已是同五鹿渾相向一怔,似不自信,啟唇輕詢,“這時疫,未及草澤?”

古芊芊面上一黯,頷首應道:“不正之氣,本為天降。偏巧那疫病,只限皇宮,未發江湖。”

稍頓,徐徐退個兩步,逃目緩道:“據家父所告,那一時,除卻帷闥仆婢、侍衛宮僚,尚有妃嬪一十一位、皇子三位、公主七位,皆染惡疾。”

“本公子聽說,當今國主同其親姊,便是那遠嫁垂象的適心夫人,姐弟二人均為太后所出。除此二人,未聞老國主別有緒餘。”

古芊芊眼白一飛,鼻息稍重,哼笑嗤道:“老國主本有四子八女;時疫之後,所留唯當今國主同長公主二人。”

容歡聞聲,嘖嘖數回,一手托樽,一手執扇,端的是陰陽怪氣:“如此說來,當今國主倒還真乃天命所歸。”

古芊芊睬也不睬容歡說話,鼻頭一縮,沉聲欷嘆。

“宮內十數御醫時時不休,百數葯爐刻刻不冷。即便如此,眾人卻是苦思冥想,束手無方。有膽橫者,捨命放手一搏,配了些前無古人之新葯,卻因宮內僕役無多,無人可試。”

楚錦目珠一轉,陡地跌了個趔趄,強擠個笑,顫聲試探道:“莫不是……莫不是老國主一道聖詔,令家父…入宮試藥?”

古芊芊冷哼一聲,目眶雖紅,卻不見淚,“老國主思量再三,生恐時疫之事為宮外所查。窮途跼蹐之中,莫可奈何之下,只得將試藥之重任托於心腹……”

“便若延久老王爺,便若山莊老將軍?”

古芊芊挑眉瞧了瞧聞人戰,頷首不迭。

容歡聞聲,舌根一顫,只覺郡主言辭有鋒,如針如刀,冷冰冰硬邦邦砭人肌骨。

“令尊…可有提及……入宮試藥之人,共有……幾名?”

古芊芊稍稍見怔,脖頸一歪,緩衝容歡應道:“這一事,家父怕也不知。據說太後傳密之時,也僅提及祖父一人。若非此時此地得見金樽,老子尚不知楚老將軍也是同祖父一般模樣的英雄好漢!”

一旁五鹿老本是久久未語,聽得此處,不由探手將那重又粘上的假麵皮按了幾按,目珠一轉,抬聲自道:“古楚二老勇入王庭,捨身試藥,其膽可嘉,其忠可佩。只不過,究竟是何厲害方子,竟能將人吃成人彘?”

楚錦鼻頭一酸,立時逃目,打疊精神,強硬支吾道:“甚的…甚的…人彘?老子先前便說,老子的老子…不過是……無言無明、難動難行…罷了!”

古芊芊聞聲,身子陡地朝前一仆,胸脯上下起伏無定,指尖掐牢,朗聲便道:“若生疾癘,輕則畏寒壯熱,重則痓厥譫狂。如此霸道之時疫,自得以最毒之方攻克。即便新方內有一味葯或多或短了半錢,用於人身,後果怕也難料。”

“楚老將軍之狀,老子不甚清明。同一劑葯,作用尚且因人而異;況老將軍同祖父所試,未必是同一方劑。”

言罷,古芊芊自往楚錦處瞄了一眼,目簾一低,輕聲接道:“藥方毒方,不過一物兩面。祖父那般情狀,恐是初服不適,為防藥性蔓延,方才斷腿斷臂,以求自保。至於聽味視三覺盡失,自然也是那藥力所害才是。”

寥寥幾句,卻已引堂內諸人盡數唏噓慨嘆,默默難語。孰能料想,後世之人佯作萬般雲淡風輕,前世之師當溺何種波濤洶湧?

寂靜約莫半柱香,楚錦終是將覆於額上的手掌徐徐撤了,鳳目一挑,吞唾哽咽,“你們王府,尚且早早知曉真相;一笑山莊,卻被一味蒙在鼓裏。更不消提,你等後日,雖無恩遇,卻得隆寵;楚氏一門,反遭皇室暗置耳目,防芽遏萌。”

“家父一生,護國保家,坎坷蹀躞,伶仃顛仆。捨身傾至懇之誠,忘命履至固之義,事後非但不得國主正名,反是先遭猜疑,后蒙拋棄,如此這般,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古芊芊見楚錦那般模樣,頭腦一熱,兩腮一鼓,已然見怒。

“金樽之內五寶所成十字,皆為老國主御筆宸翰。如此厚賜,你個小畜生尚不感恩?”

罵罷,頰上一紅,似覺違言,眨眉兩回,緩聲勸道:“此一事,老子初時,亦是不解。相詢家父之後,方才明白——朝堂之事,瞬息萬變。那場疫病,若降全國,反倒好些;惜其只發內廷,未見蔓延。此事若傳揚開去,帷幄之德,袴襦之善,豈非毀於旦夕之間?”

“這話怎解?”

容歡單手使力,將那金樽於掌內緊了又緊,挑眉掃一眼聞人戰,懶聲應道:“時疫只存於宮內,只降於老國主身側。如此這般,萬一有心人煽風點火,攛掇是非,豈不教一干甿庶誤以為國主不道,方蒙天罰?”

聞人戰聞聲,口唇一撅,眼白一飛,低聲嘟囔道:“原是憚畏有人居心叵測,妖言惑眾,冷不丁一個大耳刮子摑在鉅燕老國主臉上。”

五鹿老再往聞人戰身前挪了兩步,眉尾一飛,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楚錦眉頭一蹙,冷聲詰道:“堯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天災天害,何妨明君?”

“話雖如此,然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便篤定暗處無人虎視眈眈,專等着個天賜良機無中生有?”

古芊芊稍一低腰,緩聲接道:“於老國主而言,若不好生提防,何免國本震蕩,何阻國脈摧傷?”

“這般說來,國主有國主的道理,百姓有百姓的主意。怨只怨老子的老子倒了灶了,活了該了,折了命也沒掙着個萬古流芳,反要為老國主小心提防,生恐其將疾癘一事泄了密去!”

話音未落,楚錦目華一亮,目珠旋個兩回,自說自話,瑣瑣啐啐,“不對,不對。這一事,老子總覺得有些個蹊蹺!你且說說,老國主以親信試藥,最終究竟成是未成?”

古芊芊稍一怔楞,立時應道:“自是成了,宮內上下齊心,終以新方奇葯滅了時疫,盡解槃根。”

“老子年歲雖是不大,卻也聽宅內娘親提及,當今國主初登大寶之時,便是廿四歲前,那一時,國主尚且年幼,不過十歲有一。”

“若藥石可用,怎得新國主正是於疫病發起那年登位?你不也說,老國主於那時,尚值壯年?”

古芊芊肩頭一顫,頓口結舌:“藥石……確是有效。惜得老國主為著此事,勞心勞力,舊疾沉篤……疫病初平不足半月,其便龍馭上賓……升霞而去……”

容歡聞聲,面色陡然一黯,直往楚錦一側,將那金樽徐徐遞上前去,后則一搖摺扇,冷聲自道:“宋樓之內,也不過寥寥數筆,記載廿四歲前老國主崩逝,現國主登基。舊主崩殂前,末次上朝,於百官之前,命所幸妃嬪兼宮人過百數,一併殉葬!餘事,未有片語提及。怪矣,委實怪矣!”

此言既落,堂內諸人再不接言,心下暗將此事前後推演個幾遍,或驚或嘆,或忿或憚,無一不怨宮門一入深如海,帝王心術比海深。

捱了約莫半柱香辰光,古芊芊終是不耐,朱唇淺抿,直面楚錦道:“既知前後因果,當斷緣業西東。”

楚錦聞聲,兩目仍未聚光,長吁口氣,回身往其父造像處瞧個不住。

“命路尤隘,天衢不開。事到如今,老子又能有何打算?”

楚錦再嘆,緩將那金樽往袖內一送,痴痴自道:“老子為家父境遇不平至今,怎能料得其竟是為了那般因由忘名棄身、委曲求全?現而今,老子所求,未有少改——必得要攪動江湖,逍遙自得,成一真我不可!”

古芊芊聽得此言,兩目不由一闔,屏息片刻,啟瞼破口便罵,“既要代父平反,申國主久棄敝履之冤;又要代己揚眉,報父母肆意操弄之怨。踐小惡則令娘親捶胸頓足,行巨惡足使國主寢食不安。”

古芊芊一頓,切齒接道:“以上種種,不過賭一口氣,談甚‘作一真我’?”

楚錦聞聲,非但不見憤懣,反倒霎時間矜平躁釋,定下心來。

“楚老將軍大局為重,未曾向兩代國主爭半分名聲。其心有掛縈,方留書函,但求獨子遠離廟堂、老於江湖,無論如何,終不至朝廷風起,偃如草樹。你若自暴自棄,反令匣劍塵埋、壁琴土蓋,垂垂老暮,何以自處?”

“再者說,古來帝王行事,哪個不是同兩代國主如出一轍?你讀過的史書,唯以明昏量君主,可有善惡衡帝王?祖父同楚老將軍皆令子孫斷了同朝廷干連,雖有自保之意,亦顯忠君之心!這番苦心孤詣,你這頭腦澄明的少年俠客,偏生不解?真真是個一葉蔽目、兩豆塞耳的蠢忘八!”

古芊芊字字如飛蝗、辭辭如利矢,頃刻之間,劈頭蓋臉便往楚錦處招呼。口誅之言,滔滔不絕,文不加點,口沫四濺;直惹得小郡主桃腮浸染、七竅生煙。

反觀楚錦,薄唇稍開,舌尖淺探,目簾不動,長睫微顫;面上神情,着實辨不出是醍醐灌頂,抑或是執迷難悟。

古芊芊口若懸河說了小半天,柳眉一立,見楚錦那幅懵懂情態,禁不住又往心下無名火上添了數把乾柴,橫眉鼓眼直朝前呸口香唾。

“你個遭瘟的混賬黃子,傻乎乎腆着個□□臉蛋子作甚?下流沒剛性的怪賊奴才,非要老子赤口白牙揭挑着罵?就算有朝一日,你作個三國首惡、江湖巨霸,到那一時,即便國主肯為楚老將軍正名,你說這黎元百姓,何人採信?即便有一二鄙夫豎子信了,你楚氏一門也是爹爹英雄兒混球,楚老將軍生前身後皆盼不到流芳百世,你一笑公子倒是可遂心順意遺臭萬年!”

這通污穢喧詬一落,楚錦反是立時回了神,兩肩一擰,拊掌巧笑,“是了,是了。這般伶牙俐齒肆意出粗的潑皮相,方是老子於寶繼庵內見識的延久小郡主真貌!”

此言一落,二人竟是齊齊羞紅了面。

楚錦喉頭一縮,佯咳兩聲,緩聲輕道:“籠雞有食湯鍋近,野鶴無糧天地寬。即便老子肯將家父所受不公置於一旁,權當是順了老父報國之願,然則,山莊桎梏,家宅牢籠,老子早是忍無可忍,此回斷不曲意求全!”

“方才,胥家小姐所言,恐是一語中的。”

古芊芊眉頭一搖,側頰掃了胥留留一面,柔聲笑道:“你個小猢猻,非脅我等將八音山之密宣揚出去,本就為自己留了退路。”

“你若真是一往無前,欲同現狀一刀兩斷,怕是早就大搖大擺於蘇城街市上一層層親卸了你八大王行頭。何必熬候多年,苦心指畫,專設個迷局坑了我們?畏葸裹足,徒耗事機,如此這般,能怪得了誰去?”

“老子…老子那是……”

“你個驢球子就是言行舛駁!家宅榮華易舍,高堂至親難拋,正是如此,你方猶疑不定、顧后瞻前!”

“你且細想,八大王真身大白之日,若你那九位娘親一朝急火攻心,真真懸了梁、投了井,經此萬一,你當如何?是要我等反口違言,立時證你清白;抑或聽之任之,絲毫不為所動?即便山莊九位夫人真如雞肋,老子仍需奉勸,萬莫輕視血親之功,免得日後徒添慚恨,追悔不及!”

古芊芊頓上半刻,忙不迭又再吞了兩口清唾,濡濡口唇,自行接道:“落草八音一事,何其迂闊;操戈三國之念,何其不經。古語有言,‘救寒莫如重裘,療暑莫如親冰’。你若真想同老父遺命抗上一抗,同萱堂威迫鬥上一斗,何不選個正經法子,尋個高明對策?”

楚錦目簾一掀,立時接應道:“你個母妖怪,抖甚的鬼機靈,有甚的好主意?”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權為先,父權隨次。老子可憑一道諭旨,反掌全你所求;不過,你亦可一意孤行,自求多福了去。作何抉擇,悉聽君便就是。”

話音方落,楚錦尤是添了興味,眉飛入鬢,更見昂昂。

古芊芊頓了片刻,兩手倏地一蜷,探身直往楚錦身前,踮腳低眉,附耳輕聲。

“你且說說,楚老將軍留函之內,究竟命你何時婚配?到底允你幾房妻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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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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