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追索

96.追索

第二日丑時將過,五鹿兄弟同容歡、胥留留、聞人戰共五人,已是拜別楚錦,火急火燎離了一笑山莊。

此一時,尚不見天光,五人卻也不管不顧,縱轡加鞭,追風逐電,馬不停蹄一路往宋樓趕。

五鹿渾身子低仆,一手在前放韁,一手執鞭后懸;似是絲毫顧不得那紅塵拂面,目珠一定,眉頭一攢,一字不漏思憶起昨日恩德堂內楚錦所告實言。

不足八個時辰前。

“你等欲要知曉宣家二子行蹤,何不再同宋樓奶奶詢上一詢?”

楚錦紅着面頰,側對古芊芊,目睫一低,柔聲輕道。

容歡耳郭一抖,抬眉即應,“祖母傳信,便是要我等來蘇城尋蹤索跡。難不成,自那宣家兄弟離了一笑山莊,立時又有旁人查其怪異,再往宋樓賣其下落?”

楚錦唇角一抬,聞聲反是笑了。

“老子這易容之術,雖不敢於大家面前班門弄斧,然則小施一手,也費了些水磨工夫,打眼一瞧,自能將些個蝦兵蟹將唬弄過去。”

聞人戰聽得此言,禁不住兩手叉腰,櫻唇一撅,嬌聲詢道:“那宣家兄弟離庄之時,楚大哥已為其易容改面?”

“豈止如此?老子對宋樓,本有忌憚;若要將宣家二子行蹤徹底斷在我一笑山莊,自是得開雙金睛火眼,使些霹靂手段,將一干生了賊心露了狐尾的貪財宵小除個乾淨!”

胥留留目珠一轉,立時應道:“楚大哥莫不是早就料到在下早晚會追着宣家劍客尋來你處?”

楚錦頰上一顫,兩手對搓個片刻,舌尖一點上顎,赧然笑道:“你還真將老子當了如來佛祖,以為老子料事如神了?”

言談間,撤掌往腰間一探,待撲個空,這才記起自己未曾佩劍,露齒一笑,搖眉接道:“只因老子以要事相托,不容有失。事成之前,委實受不得旁人再三再四擾了宣家弟兄、亂了老子計策。何曾想着,前招一石二鳥,如今倒給老子多添了些扭改窘境之依憑。”

話音方落,楚錦挑眉,徐將身前幾人接連掃個一眼。

“談及那宣氏兄弟,老子現下細細琢磨起來,倒還真覺其透着些古怪。”

楚錦納口長氣,揚眉抱臂,自顧自思量道:“那二人現身一笑山莊之前,雖談不上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卻是一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篤定氣派。行止倒是低調,打扮也是尋常,只不過,若然真遇上不吝功夫不惜人手的有心之輩,怕是或早或遲,二人必得露了身份,賣了破綻。”

“老子初時好言令其多加提防,孰料那兄弟二人卻道些個‘仗佛慈力、帶業西東’,‘緣人若現、萬變歸宗’的勞什子佛偈,反顯得老子大驚小怪,小家子氣。”

楚錦一頓,扭臉吐口濃痰,嗤聲不住。

“臨別之時,若非老子一再叮嚀至囑,強行為其易容改貌,怕是那二人,現今仍得是副粗布長衫、披髮挎劍的窮窘模樣不可。”

此言一落,五鹿渾面上卻是有些掛不住;一面偷眼暗覷胥留留,一面於心下將姬沙好一頓訓斥,暗戳戳氣鼓鼓自說自話:師父啊師父,怎得於宣氏弟兄事體上,祥金衛就不能為我掙些個臉面?

對面楚錦倒是不查五鹿渾異樣,輕咳一聲,逕自接道:“其來一笑山莊之前,本同老子毫不相干;其來一笑山莊之後,老子卻定要保其安然。”

話音方落,楚錦面龐一正,輕往胥留留處遞個眼風,肩頭一抖,冷聲笑道:“至少,於半月之內,無人能去尋其麻煩便好。”

五鹿老一聽,不由得同聞人戰面面相覷,甚不解意,淺咬下唇,陡地抬聲詢道:“你便莫要再賣關子,直言究竟以何事託付了那宣家二子?又因何由留其半月光景?”

楚錦聞聲,吃吃輕笑不住,自往香台退個兩步,目簾一緊,扭身定定凝視其父造像。

“老子同那宣家兄弟,終歸都是習劍之人。”

楚錦眉頭一蹙,且咳且道:“你等可知,那宣家兄弟本定了個江湖挑戰譜錄,依照聲望,銓次甚詳;其上所列,皆是武林數一數二的名俠高手……”

不待楚錦言罷,聞人戰已是快嘴急舌,脆聲搶道:“其欲戰豪俠末三,便是胥姐姐之父,咸朋山莊胥莊主;末二,便是楚大哥你,一笑山莊錦公子;至於最末……”

話音未落,五鹿渾同胥留留幾是同心會意,不及怪驚,換個眼風,齊齊發聲,“那宣氏兄弟,莫不是去尋劍橫子杜苦了?”

楚錦怔了不足片刻,眨眉功夫,闔目巧笑應道:“宣家二子來時,老子還未料得你等會至。故於那時,老子只想着先令那兄弟二人代我去尋杜老前輩。依那二人身手,若有幸同劍橫子過上一招半式,想是此生無憾,余願當足。”

聞人戰一聽,頰上一皺,“楚大哥,戰兒仍是不明。即便宣家兄弟能同杜前輩比上一場、鬥上一回,然則於你而言,個中何益?”

楚錦聽得此言,不由得再將下頜前探,兩肩一開,朗聲笑道:“執劍之人,最樂莫過得一敵手。老子所託那弟兄二人之事,便是於戰敗之時,明言其乃老子手下敗將,並將一笑山莊所在告於劍橫子知曉。”

“如此一來,楚兄便料定杜前輩必會親來山莊相見?”

楚錦眉頭一皺,側頰斜顧,待將五鹿渾上下往複打量個三五回,方才一咧唇角,搖眉不屑道:“祝兄雖為三經宗主首徒,卻似無甚武學造詣;於江湖之事,知之尤淺。”

“你等可知,那劍橫子究竟何樣人物?老子的幾位師父,哪個不是對其百般驚嘆、萬種推崇?若是那樣一個劍痴兒武瘋子,得知當今江湖,尚有老子這般後起之秀,其怎不得於肚裏暗暗贊一聲好,披星戴月如梭如電趕來山莊同老子一見?”

言至此處,楚錦不由得振肩撣衣,頗顯鄭重,后則單手負后,面上滿是倨傲顏色。

五鹿老見狀,低眉冷哼一聲,軟手一揚,自往面上送些個涼風,“你便篤定,那宣家二子尋得到杜苦行蹤?不是說,那劍橫子已然銷聲匿跡廿多年么?況且,你又知曉,那宣家弟兄定會敗於杜苦之手?”

楚錦聞聽此詰,倒也不惱,悠悠然將眼目一闔,抬聲緩道:“首一問,便是半月之約所來因由。自一笑山莊至宋樓,一趟往返,快則四日,慢則五日。若是宣家兄弟未得劍橫子行蹤,眼下,老子所贈萬兩銀票,自當已然回返老子手上;時至今日,半月有餘,老子尚未收到銀票,則那兄弟二人,必是已然得了消息,早早上路去尋了杜前輩去。那二人臨別之時,親口立誓,若得天佑,密知劍橫子下落,即便遠在天邊,二人亦要不眠不歇、不飲不食,十日內必得同杜前輩親見!”

“算算時日,其當同劍橫子比劃過了。”

楚錦長吁口氣,面上頗見舒泰,身子微顫,吃吃笑個不停,“老子現下,唯需靜待爾。”

“至於你那第二問,”默默一刻,楚錦方才回神,脖頸一歪,側身一字一頓沖五鹿老言道:“那日山莊席上,聽聞祝家二弟不諳拳腳,不通武功。既已如此,老子何必再跟你多費口舌、浪擲辰光?”

聞人戰聽得,禁不住格格嬌笑,速往五鹿老身前一湊,已然查見其那豬肝色真容,幾要將薄薄一層假麵皮染透。

五鹿渾同餘人對視一面,一濡口唇,緩聲接道:“楚兄是說,宋樓奶奶若肯將杜前輩所在告知,吾等便可按圖索驥,順藤摸出宣家兄弟?”

楚錦稍一頷首,先往五鹿渾處遞個眼風,后則唇角一抬,再沖容歡努了努嘴。

胥留留口唇一抿,心下有些說不出的蕭索憋悶。目華稍黯,緩聲已見怨咨,“未曾想,楚公子對那宣家兄弟,倒是推心置腹。”

楚錦聞言,自已解意,不間不界強作個笑,沉聲應道:“老子只知,能使那般劍法之輩,絕非貪圖財利、信口開河之人!”

寶馬嘶風,凝雲鋪地。

五鹿渾一個激靈,猛不丁一緊韁繩,抬眉細觀,見天光大亮,粗粗一算,當至卯時。

胥留留聞得身後異響,立時吁馬,轉頭往五鹿渾跟前行了兩步。

“鹿大哥,你可還好?”

五鹿渾頓了頓首,揚臂淺笑,“不妨事,不過趕了一個多時辰,人馬皆見疲乏。”

胥留留見狀,倒也不再多言,同五鹿渾前後下得馬來,並肩徐行向前。

“鹿大哥可是還在思量昨日恩德堂之事?”

五鹿渾輕應一聲,口唇微開,卻未得後言。

胥留留目華一虛,悠悠嘆道:“那錦公子,實非等閑。初時暗差宣家兄弟往宋樓收買杜前輩下落,本要引着劍橫子前去一笑山莊應戰;後來查知我等身份,其竟立時變計,轉以宣家兄弟行蹤換了個脫囹圄、去桎梏之策。”

胥留留嘖嘖兩回,思來想去,竟是莫名嬌笑,搖眉不住。

“其落草八音山之舉,縱然不着邊際,然則,此回倒也終能遂其心意。”

邊道,邊偷眼一旁,暗暗打量五鹿渾三番,待得匆匆眼飽,心下反是更覺空落。

“鹿大哥,錦公子昨日尚言及那三彩山,倒不知……”

一言未盡,五鹿渾唇角一顫,側頰反衝胥留留笑道:“在下倒是無暇顧念甚的三彩山。眼下腦內心田,滿是小郡主相關金樽之言。”

胥留留目珠一轉,立將面上怔楞之色抹了,搖眉兩回,苦道:“想來古老王爺同楚老將軍,皆為兩代國主寒透了心。”

五鹿渾打個哈哈,卻未直應,思忖少時,方沖胥留留輕聲詢道:“胥姑娘,在下對這鉅燕皇室,知之無多。敢問鉅燕太后同延久老王爺,可是……有甚淵源?”

胥留留聞聲一頓,眨眉幾回,緩聲應道:“倒是偶聽先考提及,老國主古雲渥同老王爺古雲初並非一母同胞。太后同老王爺,似是沾些舅表親緣。”

“如此,那太后單將試藥之事密告延久王府,倒也算不得稀奇。”

胥留留心下似不自信,咬唇一頓,側頰跟道。

五鹿渾脖頸未動,唇角一抬,笑靨淺開。

“在下所疑的,可是不僅於此。”

“你且細想,郡主昨日曾言,當時宮內情狀,可謂死生呼吸,間不容髮;千鈞之際,偌大皇庭,怎就找不得幾個宮人試藥?”

五鹿渾眉頭微攢,冷聲自道:“染疫之人已有百數,那醫人若得新方,怎不直接於病患身上操演試煉?若是施於染疫之人,新方醫不醫得,新葯使不使得,其效豈非是撥雲睹日、開門觀山?”

胥留留聽得此言,兩手不由一定,對掌攢眉,低聲嘆道:“這一處,留留倒真未得細想。”

五鹿渾抿了抿唇,擺手輕道:“思及這處,怕是便要再來斟酌斟酌郡主旁言。”

“其尚且說,鉅燕老國主並未染疫,為保龍體,不得不暗離王庭,暫避別苑。”

“如此,便可想見,許是那新方,本就並非為救治時疫所研;究其本意,怕是當為預防時疫所出——故而御醫之葯,即便可用於病患之身,卻未必可保並未染疫的老國主服后無憂。正因於此,也只得以康健之人試藥,方得心安。”

“那……”胥留留心底一寒,支吾詢道:“真若那般……只防不治,其當…如何徹底撲滅宮內凶癘?”

五鹿渾聞聲,面上倒是不見五情,掌上稍一使力,待得駐馬停步,這方一側面頰,抿唇不語。

胥留留見狀,怎不解意,不自覺緊扯韁繩,指骨已然見白。

五鹿渾輕哼一聲,逃目之際,立將話頭一轉,“若依着在下思緒向前,便會碰着新疑——鉅燕老國主緣何偏選了楚老將軍同延久老王爺入宮試藥?”

不待胥留留有應,五鹿渾已是自顧自緩聲接道:“真如小郡主所言,將軍王爺皆乃國之棟樑、君之腹心,為全大義,為存隱秘,這方挺身投死、捨命應詔……”

五鹿渾一頓,抬掌輕往馬頭拍了兩回,后則着實按捺不住,噗嗤一下反是笑出聲來。

“真正腹心,豈可輕損於這般事體?”一言方落,這才忙不迭抬了另一掌,虛掩口唇,待個半刻,方將笑意抑壓下去。

“古語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鉅燕國主一紙詔書,隨便撿個臨近州縣父母官入宮便是。只要不於聖旨內明言內情,那些芝麻小吏見可一睹天顏,哪個不得是千恩萬謝喜眉笑眼?待得事成,識時務者,便可稱其為國殉難;無分寸者,即可謗其失儀殿前。反正一場疾癘下來,皇室之外,皇宮之內,知情之人,靡有孑遺——非殺不可的,自然要殺;可殺可留的,斷然不留便是。”

言罷,五鹿渾目華見寒,睬也未睬胥留留,自顧自輕聲嘟囔道:“疫病之前,閫外將軍已然作了江湖閑客;疫病之後,世外王爺方才成了釋門弟子。如此,楚老將軍卸甲之後那段時日,其同鉅燕老國主之間,可是有甚瓜葛干連?”

一旁胥留留見五鹿渾失神情狀,再聽其一番言辭,心下止不住陣陣惡寒,口唇翕張之間,尚未得片語只言,又聽五鹿渾緩聲詢道:“胥姑娘,懷藏何情,你方再不願同一人相見?”

胥留留杏目一圓,心下急動,挑眉直衝五鹿渾遞個不解神色。

五鹿渾怔了一怔,自覺失言,唇角一扯,慌裏慌張擺手眨眼,以示清白。

“在下…在下所指……胥姑娘萬莫……誤會了去!在下不過念着,不言一笑山莊,單論延久王府——即便老王爺自剔於朝堂之外,不意兒孫因功懾主,以疫病隱秘拿捏皇權,然則,老王爺同太后本有親緣,王爺同鉅燕現國主,更是親上加親。王爺既為忠良之後,又有報國之心,且疫病內情,皆為太后親口所告,你且說說,如此種種,怎得其終落得個落拓在野的慘淡收場,一世未為鉅燕國主啟用?”

“這……”

胥留留頓口結舌,面上頗是作難,目珠淺轉,緩聲接應道:“厭、懼、愧、恨之屬,確可教人懶於相見。”

一語即落,嘖嘖兩聲,逕自搖眉接道:“國主乃萬民之父、一國之君,若其當真對延久王府存了厭棄惱恨之心,怕是或早或遲,終歸得將眼中釘肉中刺除了不可;倒是畏懼抑或愧疚,初時倒也真可令國主對延久王府照拂有加。只不過,畏懼之情,難保隆恩長久;王府受恩三代,時達廿年,這般說來……便是國主自覺愧對,方才理通。”

言罷,胥留留朱唇微開,呼呼吐口長氣,后則探掌朝上,或緊或慢搔首不住。

“繞了恁大一個圈子,步步推演下來,豈非更是證得古楚二老入宮試藥一事為實?”

五鹿渾聞聲,心下禁不住暗暗嗤道:鉅燕國主之愧,究竟是因着二人試藥,還是因着二人廢手斷腳?這二者,可是咫尺千里;這其中,可是大有玄機。

思及此處,徐徐納口深氣,后則側目一瞥,正將胥留留面上情態納入目簾:只見紅粉青娥在前,眉似蹙非蹙,目含情含煙,細細打量,竟又不自覺稍透出些嬌憨之氣來。五鹿渾見狀,心下漸生微瀾,噗嗤一聲,露齒而笑。

胥留留頰上紅霞陡飛,五指稍屈,定個片刻,又再移掌耳後,掠掠鬢,抿抿頭,不知所措間,又跟着□□起泛紅耳垂來。

“留留……才智有限……惹鹿大哥笑話了……”

五鹿渾單掌攢拳,就唇輕咳個兩回,怡然應道:“十分蠢坌,下下;一智九坌,中下;十分慧黠,中上;九聰一鈍,上上。”

老將烹茶,妓子抄經,銷魂之處,莫出於此。

“在下常言,久病成良醫。”五鹿渾唇角高抬,自顧自又再言道:“旁的不說,單論藥理,有何毒物入口之後,毒性先生於四體,后發於軀身?”

胥留留聞聲,倏瞬解意,眉尾一飛,柔聲應道:“故而斷腿削膊以求生,鹿大哥聽來更覺荒誕?”

“楚兄一再放言,楚老將軍並非人彘。這一處,論及人情,倒也不難思量。畢竟,人彘初現,本為酷刑;小郡主硬將其釋為毒性醫理,恐也只能誑一誑外行。”

“楚大哥他……瞧着可不像輕試耳食之人……”

五鹿渾淡然淺笑,靜默片刻,不待胥留留反應,又再一轉機鋒,“胥姑娘不如猜上一猜,看楚兄究竟會否將八音山之密自行傳揚出去?”

胥留留朱唇一抿,抬眉正對上五鹿渾目華,稍一凝神,見其眶內寒潭列宿,動搖生輝;陡感身前塵俗昏暈,神出物外。

胥留留心下一動,目珠一眨不眨定定瞧着五鹿渾似笑非笑神情,靜默一刻,終是不耐,逃目一旁,囁喏輕應。

“昨日恩德堂內,楚大哥教我等各自親筆書就一抑一揚兩份字據,又以牙牌、指印為記,分別畫押。留留想着,待於一笑山莊候着杜前輩,比試一番后,其隨時可借我等之口,將八大王身份添油加醬,白於世人。日後,其若想回頭,只消將我等另封書函取了,公示於人便是。到那一時,我等自不能袖手坐視,總歸要站出來為其說些好話才是。”

五鹿渾先是搖眉,后則頷首,口內低低一嘆,輕聲嘟囔:“是了,是了。屆時你我便依着楚兄之計,說個‘世家子神機穎悟,潛雅道合力擒賊’便好。於八音山及宣氏兄弟兩件事兒上,延久郡主、宋樓公子、聞人姑娘、三經門人,連同胥姑娘你,可算得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故而,我等也只得異口同聲,齊齊吞下這個悶虧去。”

胥留留聽到此處,不由得長納口氣,逕自低眉,掩口竊笑。

五鹿渾見狀,亦是附和巧笑,輕咳一聲,悠悠嘆道:“看來胥姑娘跟在下,所想所料,如出一轍。想來楚兄他……”

“早是斷了亡命天涯之念,扼了自露身份之心!”

五鹿渾同胥留留對視一面,真真是兩口齊聲。

“留留直覺,郡主的法子,定然比楚大哥自泄八音山之密來得高明得多!兩個傖父,一雙妙契;清風明月,兩免岑寂。”

五鹿渾眉頭一挑,忙不迭頷首以應。

“楚老將軍同延久老王爺本為一輩,故而楚兄於輩分上倒是高出小郡主一頭;然則,怕是八大王終究磨不過九郡主,早早晚晚必要敗下陣來。如此一想,豈不是甚好甚好,善哉善哉?”

話音方落,二人不由相對長顧,會心而笑。

袋煙之後,五鹿渾耳郭一抖,脖頸一延,已見前方一人一馬,對面疾馳而來。候上半盞茶功夫,已見馬上之人形容——此一風塵碌碌來者,若非其胞弟五鹿老,又是何人?

五鹿老這一頭,本同容歡聞人戰并行在前。三人並轡約莫半柱香辰光,方查五鹿渾胥留留未曾隨上。五鹿老心憂兄長,這便自告奮勇,拍馬掉頭,依循原路返回尋找。

“我說兄長,欒欒還道你夢行又發,不知隨着驚馬躥到了何處。”

五鹿老止了馬,一攬韁繩,陰陽怪氣接道:“原是同胥家小姐牽馬徐行,卿卿我我,講些個避人的體己話。”

胥留留聞聲,面上立時漲得通紅,一抿唇角,急火火攀上馬背,不發一言。

五鹿渾往五鹿老處飛個白眼,冷聲見怒,“你個堂堂小王爺,於胥姑娘跟前說甚的混賬話!”

五鹿老為兄長一斥,立見訕訕,脖頸一歪,撇嘴低聲,“欒欒此來,可是代容兄前來關照關照其未過門的媳婦兒的……”

一語未盡,胥留留自感紅霞一路自雙頰耳根漫至脖梗兒,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偷眼一覷五鹿渾,不及言語,兩腿已是使力一夾馬腹,倏的一聲奔出丈遠。

五鹿老見狀,目華一亮,低眉順眼下馬往五鹿渾身前一湊,腆顏笑道:“本王吃多了浪酒閑茶,睡慣了軟柳嬌花,未曾想一入江湖,卻不敵兄長這般討人喜歡——粉蝶撲也撲不完,狂蜂驅都驅不散。”

“莫要那般說她。”

五鹿渾呵斥一聲,倏瞬正了正面上顏色。

“你這一來,倒正是時候。”

話頭一轉,直衝五鹿老招呼:“昨日恩德堂內,楚兄無意提及三彩山。你可自那當中,聽出些許端倪?”

五鹿老唇角一耷,緊瞼思忖道:“說那三彩山落草之賊匪,便是靈和寺屠寺之罪魁?”

五鹿渾眉頭一攢,嘬腮片刻,同五鹿老初一交目,立時一字一頓道:“水寒珠、同括和尚、靈和寺、三彩山、鉅燕王宮……”

言罷,五鹿渾仰面朝天,喉頭一顫,緩聲自道:“楚兄昨日尙言,其落草八音山日久,暗中早同周邊府衙打點了關係,故而八音山匪行惡多端,地方懸榜出兵,卻未曾下過狠手施過重擊。楚兄亦聽衙官提及,說那三彩山匪人更是精於此道,不但將剪徑所得同府衙坐地分贓,還依衙官之令,以匪剿匪,啃過數塊衙官明面上不好下口的硬骨肥肉。”

五鹿渾哼笑兩回,闔目再道:“依楚兄之言,三彩山匪明面上聲勢不及八音山眾,作惡不及八音山多;暗地裏其倒是比八音山匪更好使喚,於一眾衙官更有裨益。你且細想,如此這般,其怎會一夕便為官軍所剿,眨眉之間全軍覆沒?且那次剿匪,乃天子直令,層層下派,措手難防,連地方官員事先亦未有分毫知曉!”

“遑論,那三彩山匪前腳屠了靈和寺,後腳便為人清了山……”

五鹿老屏不住連吞兩口濃唾,口唇一顫,低低支吾道:“兄…兄長……莫不是說……”

“水寒珠共有三顆。我本一直以為,同括送往寶象寺那顆,必得是少揚被盜之珠,反反覆復,來來回回,也不過糾纏於何人盜珠一問;全然忘了,鉅燕國主手上,本就應有一顆。”

五鹿渾抿了抿唇,再將早先胥留留於薄山所言“暫借水寒”一事前後思量一遍,那時那刻鉅燕國主之古怪行止,此時此處反倒尤是順理成章。

“莫不是鉅燕國主忌憚胥大俠耿直強項,恐其以保珠之名奏請親見水寒?我若推演不錯,怕是那一時,鉅燕之寶珠早是入了父王之手;抑或,鉅燕國主那時欲於皇宮之內,同某一故人相見,以胥大俠之能,只要其在宮內,恐是不難發現外人行跡。正因於此,鉅燕國主隱憂重重,這才仗着些小聰明,生了江湖豪客拜庄挑戰之事,欲將胥大俠牽絆當中,好教其無暇它顧。”

“能左右鉅燕國主、調動官兵剿匪的……”

“能現身三彩山上,以重金收買靈和寺滿寺性命的……”

“能於千鈞一髮之際,不遲不早,借珠贈還,一舉解了魚悟師危難,且頂着那般面目的……”

五鹿老肩頭輕顫,三步並兩步踉蹌行到五鹿渾跟前,也顧不得方才五鹿渾言辭中那些聽得懂聽不懂的,只將兩掌一扶五鹿渾肩頭,低聲驚道:“兄長……”

五鹿渾稍一低眉,待同五鹿老四目交對,這方一扯唇角,一字一頓悠悠應道:“一環一環推演下來……欒欒,只怕你我念念難忘的二位故人,尚在人間!”

五鹿老掌上一定,眨眉數回,不自覺竟是紅了目眶,頰肉微顫,笑淚同時,“娘…娘親……仍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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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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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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