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裂隙
男孩在書桌上奮筆疾書鬼畫淘糊,扭曲的字符在書本上密密麻麻地攤開。
男孩的手越扭越快,筆下的字越來越繚亂,就是草書大師來估摸着也認不出他寫了些什麼鬼東西。
嘭的一下,男孩將筆拍在了桌案上,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好像干成了什麼大事,要仰頭長嘆一番似的,接着,男孩把書本惡狠狠地合上了,封面上寫着四個大字“暑假作業”。
“仰頭長嘆”的姿勢維持了十幾秒,然後男孩就蹦了起來,木椅向後一傾,晃了兩晃,倒在了地上。
男孩沒有要扶的意思,一個魚躍跳出了窗,在半空中用手抓住了牆外的水管,水管發出了瀕臨斷裂的呻吟聲,但卻牢固地穩住了男孩的身體。這一幕好似林區的猴子攀援,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棵樹上,也難怪他老爸總罵他是個毛臉猴子。
順着水管攀援而下,陸宵峰拍了拍手。那根水管已經被他擼得光溜溜的了,根本沒有什麼灰塵,拍手只是習慣性動作,這樣感覺起來好像自己很帥。
自從王晴離開已經過去十二天了,陸宵峰數着日子呢,再過兩天就要開學了,也不知道那妮子什麼時候回來,暑假作業寫不寫得完。
然而事實上王晴總是提前寫完作業,而且質量比陸宵峰那鬼畫淘糊的好得多,哪輪得到他來操心啊。
天色有些灰濛濛的,入秋了,常常是這個天色,有事沒事的就落上一場雨。
路上的行人都帶着雨傘,行色匆匆。
男孩手插短褲兜,在路上大搖大擺,腦袋左搖右晃,東張西望着。
走着走着就到了小區門口,一群大娘正提着早晨從菜市場搶來的新鮮菜在門口扎堆聊着天。
陸宵峰撇了撇眉頭,這些個大媽最愛管閑事了,自從有一次被一個大媽目擊了自己從水管上爬下,整整一個星期,每個大媽見着他就要數落一番,還美其名曰“教育”。
看她們現在着聊得熱烈的模樣估計又碰上別的什麼新鮮事了,沒空數落自己,趕緊開溜,省得嘮叨。
正當陸宵峰貓手貓腳的準備悄悄躲過大媽們時,傳到耳邊的些許言語讓他忽然停下了腳步,他聽到了兩個字,“王晴”。
男孩擠進了圍成一圈的大媽中間,仰頭問道:“晴兒怎麼啦?”
一群大媽齊刷刷的看向他。
“哦?這不是那個陸老頭家的小孩嗎?”
“喲,還晴兒呢?!我以前經常看見他倆走一起,跟一對小情人似的。”
“哈哈哈。”
大媽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笑了起來,男孩又是臉紅又是皺眉的,要不是為了晴兒,他才不願意和這些個七嘴八舌的大媽們打交道呢!
其中一個大媽彎腰下來,對着男孩說:“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小情人要搬到城裏住了,再也不回來了。”
男孩一怔。再也不回來了?什麼叫再也不回來了......
“話說那妹子也是真的幸運,竟然能攀上這麼個高枝...”
大媽們沒空理會男孩,繼續七嘴八舌的聊了起來。
男孩退出了人群中,他口袋裏揣着留給晴兒的糖果,再也不回來了,再也不回來了的話,他就沒機會將糖果送出去了,以後也沒機會了......
男孩一跺腳,猛地跑了起來,飛快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這裏是機械廠外的街道,鎮裏唯一的酒吧坐落在這裏,與之相鄰的是林立的酒店和洗腳城。
陸宵峰的父親從不讓他來這裏,怕他學壞,但最近他常常盼着王晴回來,於是就跟着她的父親,發現王晴的父親是晝伏夜出,每天白天回家,晚上日落了就到機械廠的酒吧里去,一開始陸宵峰還以為王晴的父親是要去工作,可凌晨看到他從酒吧里搖搖晃晃的回家他才明白原來他是去喝酒了。
男孩想找到王晴的父親,他想問他為什麼要把她送到城裏去,為什麼不讓她回來了。
如今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不知道王晴的父親還在不在,但男孩有一種強烈的直覺,王晴的父親肯定在喝酒!
男孩猛地推開門,門鈴狠狠地晃了晃,發出了響亮的聲音。
白天的酒吧人煙稀少,多是些上了夜班的機械廠工人,他們穿着佈滿灰塵的衣衫,三五成群地喝着酒,聊着工作家庭的煩惱,緩解一夜工作的疲勞。
男孩的到來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雖然沒有規定不準孩子來酒吧,但這個場所終究還是與他的年齡不符。
男孩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吧枱邊上那個衣衫陳舊的男人背影。
那是一個滿臉胡茬的男人,兩個重重的黑眼圈掛在眼睛上,頂着一頭油膩的亂髮,渾身上下透着一股邋遢的氣息,手裏拿着一個玻璃瓶,一口一口的往喉嚨里倒着。
男孩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男人察覺到了男孩的靠近,轉過頭來,用那雙醉醺醺的眼睛看着他。
男孩一愣,他氣勢洶洶地走來,是想要幹什麼呢?看着那雙佈滿血絲的雙眼,他所有的氣勢似乎都煙消雲散了。
“叔叔,王晴她還回來嗎?”半天,男孩憋出來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來。
男人聽到他的話,抬手就灌了兩口酒,然後吐着滿口的酒氣緩緩說道:“不回來了,她去城裏了。”
怒火一下衝上了男孩的頭頂。不回來了?什麼叫不回來了?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這麼輕飄飄的說出這句話?!
男孩抓住男人手裏的酒瓶一把摔在了地上,也不知是他的力氣不夠還是酒瓶太硬了,瓶子沒有碎,酒撒了一半,滾了兩圈,滾進了吧枱底下。
酒吧里的人都看了過來,手裏晃着半空的酒瓶,要來欣賞這一出好戲。
男人渾濁的雙眼盯着男孩好幾秒,男孩那雙清澈的瞳孔中好像有什麼奇異的東西,他已經失去了的東西。
幾秒之後,男人趴了下來,將手伸進了那滿是灰塵的吧枱底下,伸長着手臂,努力去夠那個酒瓶。
男人的手不夠長,一下,兩下......好一會兒,男人從吧枱底下掏出了那瓶酒來,也顧不上瓶口的灰塵,送到嘴裏就灌了兩口,再沒理會男孩,而是轉身伏上了吧枱。
“喂!我說你...”男孩話說到一半,忽然被拎了起來。
男人轉身,大手抓在男孩的衣襟上,一把將他拎了起來。
陸宵峰從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消瘦不堪的男人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那時孩子和成年人的差距。
男孩掰着男人抓在自己胸前的手,只覺得那雙看上去骨瘦如柴的手竟如鐵鉗一般,讓他毫無反抗之力。
男人舉着男孩放到自己面前,噴着滿嘴酒氣,張口說道:“她走了比較好,走了比較好...”
好像是催眠自己一般,男人重複着這句話,然後將男孩放了下來,轉身又伏在了吧枱上,一口一口地喝起了酒。
男孩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和着那在吧枱邊不停往嘴裏灌酒的男人,就像兩個丟了魂的人。
陸宵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家酒吧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那家酒吧一樣。
對啊,自己為什麼要去呢?因為王晴終於逃離了這個地方嗎?還是他那糟糕的父親終於弄丟了他的女兒?
他不應當為王晴而感到高興嗎?可那股從胸口衝上頭頂的怒氣又是怎麼一回事?
不,他不明白,那應該是大人才懂的事情吧,就像王晴他父親那雙渾濁的雙眼,他搞不懂那雙眼睛裏究竟藏着些什麼,那個男人嘴上說著她離開很好,可為什麼那雙眼睛裏滿是不舍和悲慟,為什麼他要有這樣的情緒,明明是他自己逼走了自己的女兒,可惡的傢伙,真是活該!
男孩邊走邊在心裏罵著那個男人,可是當自己罵人的詞彙用完以後,再罵也沒有了發泄的痛快感,一想到今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他的女孩,就覺得如夢幻一般,明明不久前她還站在自己的面前,轉眼就被告知再也見不到了。
她會有這樣的感覺嗎?她會想念這個地方嗎?她會想念自己嗎?
不知道,好多問題都不是他這個年齡能夠解答的。他疑惑,他憤怒,他悲傷,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垃圾海的深處。
一回頭,整個綠葉鎮盡收眼底。
晴兒離開時看到的綠葉鎮也是這個樣子吧,原來我也想要逃開......
轉回頭來,面前是肖老頭的小破屋。
怎麼會到這裏來?原來他是想找人傾訴吧,找一個毫不相關的人,找一個認識他和晴兒的人。
男孩抽了抽鼻頭,為自己的矯情而感到羞恥,然後走進了肖老頭的小屋。
按了門鈴后,陸宵峰走進了屋裏,裏屋的門鎖着,這是肖老頭定的規矩,按了門鈴后要在外屋等着,不能擅自闖到裏屋來。
外屋有些邋遢,一些散落的機械零部件隨意的躺在地上,茶几上還擺着吃剩的飯菜,散發著一股噁心的味道。
陸宵峰對這景象早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坐在茶几前的沙發上半躺着,腦子裏像拌漿糊似的亂想。
裏屋的門開了,肖老頭嘴裏哼着小曲走了出來,看上去心情不錯。自從陸宵峰將那個水壺交換給他后,他就一改第一次見面時的嚴肅,總是對陸宵峰笑臉相迎。
按照往常,陸宵峰肯定要笑話他一番,說他為老不尊,可今天他卻笑不起來。
“你這桌上擺的垃圾什麼時候收拾一下啊!”陸宵峰忍不住打斷了肖老頭哼的小曲,大聲說道。
“以後不會了,住這兒的老頭回老家了,不會再過來了。”肖老頭說著,撓了撓腦袋,“話說回來,一直沒空收拾,要不你幫我收拾收拾?有獎勵的哦。”
“不要。”陸宵峰嘴上說著,身體卻很誠實的收拾起了桌面。
肖老頭笑眯眯了看着男孩忙上忙下的將桌子上的垃圾收拾乾淨,然後用抹布在水龍頭沾濕,把桌面擦得鋥亮。
待得陸宵峰全部忙活完,肖老頭端來一杯熱茶,坐在了他的對面。
“啥事啊,惹得咱們這混世魔頭這麼難堪啊。”肖老頭戲謔道。
“才沒有!”陸宵峰大聲回擊道。
“沒有?我看你鼻涕韃子都快流到你衣服上了,還說沒有?”肖老頭指着他鼻子說道。
陸宵峰慌亂地抬起手,想擦去鼻子上的鼻涕,可卻什麼都沒有擦到。
“你看,心虛了吧。”肖老頭毫不留情,一句話就戳穿了男孩的偽裝。
男孩低下了頭,忽然異常的沉默。
肖老頭看着這男孩手捧着熱茶一言不發,要知道,在肖老頭的眼裏,陸宵峰可是多動症加狂躁症的患者,多坐一秒都會渾身難受扭來扭去,一言不合就搗蛋的混世大魔王,可今天這混世大魔王卻像個丟了玩具的小屁孩。
可能混世魔王只是他保護自己的偽裝吧,在那堅硬的外殼下面還是一個弱小的孩子。肖老頭想着。
男孩開口了:“晴兒她走了,不回來了。”
肖老頭愣了一下,感到有些意外,然後收起了那副開玩笑的笑臉,坐到了男孩的對面。
“是昨天吧。”肖老頭說道。
“嗯?”男孩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昨天,在法庭宣判把王晴的撫養權交給了派克城的城主。”肖老頭說道,“我去參加了那場庭審,在派克城的星耀法庭上。”
肖老頭瞥了一言不發的男孩一眼,接著說道:“法庭上,王晴那孩子拎起裙子,她那雙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腿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父親也沒有反駁,對方的律師很會說話,王晴也很配合,這官司沒費什麼勁,也沒什麼懸念...”
“她大概是真的很想擺脫她的父親吧。”肖老頭嘆道,絲毫沒有注意到男孩那雙魔怔了的雙眼。
“你不必擔心她,她比你我都要聰明得多,在大城市只會活得更好...”
之後肖老頭還說了些什麼陸宵峰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在回家的路上絆倒在了冰冷的鐵架上,鐵架卡住了腳踝,掛着他的身體懸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海洞上。
他沒有驚慌,只是忽然一下清醒了,然後小心翼翼回到了家中。
卷着毛毯,陸宵峰側身躺在床上。
所有人都在說,晴兒離開好,有人羨慕她,也有人為她慶幸,自己不應該也為她感到高興嗎......可她離開的不只是她那個討厭的老爸,還有自己啊。
男孩鼻子一酸,不知怎麼的,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
又到了開學的季節。
這一天的小鎮上熱熱鬧鬧,到處都是帶着自己的孩子去上學的家長們。
家長的臉上都洋溢着辛福的微笑,終於能把自家的小兔崽子送去上學了,省得成天在家裏上演大鬧天宮。
學校的門口,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女孩背着粉紅色的書包,踮着腳尖在四處張望,身邊站着一個小胖墩。
很快,她就找到了目標,一個男孩。
女孩鑽進人群,向男孩跑去,小胖墩也連忙跟上,女孩在人縫中靈活地鑽過,而小胖墩可鑽不過那狹小的縫隙,擠得人群散開,活像一條鑽進沙丁魚群里的肥鯰魚。
轉眼女孩跑到了男孩身邊。
“小峰哥,可算是見到你了,好幾天沒看到你了。”女孩興奮地說道。
“啊,暑假作業沒寫完,在家裏趕作業,就沒出來玩了。”男孩低着頭,性質缺缺,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
女孩仰着頭,還想說些什麼,背後的小胖墩終於擠開人群追上了她。
“呼呼,葉子,你跑那麼快,我都追不上了。”小胖墩氣喘吁吁沖女孩說道,緊接着就看到了一臉冷漠的陸宵峰。
小胖墩臉上肥膘一緊,張口罵道:“陸宵峰你這個傢伙,怎麼這麼多天也不見人影,葉子都快擔心死了!”
女孩臉一紅,低下了頭,其實在她那曬得黝黑的皮膚上,那一點點的羞紅完全不用藏。
男孩也沒有回復,只是耷拉着腦袋,像一隻乾癟的茄子。
小胖墩喊了兩句,自覺沒趣也就沒再抱怨了。
三個小孩沉默的站着,成三角形,在人流中彷彿一座孤島。
“小峰哥,你什麼時候去看看那隻小狗啊,我還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呢。”良久,女孩打破了沉默,說道。
“你愛叫它什麼就什麼吧,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男孩回答道。那隻狗就是那天晴兒放在他懷裏的狗,他父親不准他養小動物,於是就給了葉子,葉子家裏有個院子,養狗也不費什麼事,況且女孩嘛,總是喜歡一些毛茸茸的小動物,於是葉子就欣然接受了。
“喂?!什麼小狗啊,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啊!”小胖墩衝著男孩喊道,雖然是向他們兩人發問,但怒火卻只衝着陸宵峰一人。
“啊,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忘記告訴你了,小狗我養在家裏,沒有帶出來過,對不起啦,玉祥哥。”女孩見小胖墩怒氣沖沖的向著男孩,趕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肩膀。
見女孩上前道歉,小胖墩的怒氣一下便散了,就坡下驢道:“沒事沒事,這些事情你們多少要告訴我嘛,這麼藏着掖着還以為你們倆不跟我玩了呢。”
“吶,陸宵峰,你從哪兒搞來的小狗?”小胖墩繼續問道,目光灼灼地盯着男孩。
男孩長出了一口氣,似乎是無奈,他皺了皺眉頭,然後說道:“小狗是晴兒給我的,他跟着她們班的那個誰去了城裏,把小狗留下來給我了。”
男孩皺着眉頭,這是一段他不怎麼願意提及的事情,說出口來還是覺得胸口隱隱的難受。
“王晴她也不養狗吧,以前也沒見她養過啊。”小胖墩不依不饒。
男孩煩躁了起來,從鼻中出了一口粗氣,冷聲道:“狗是那個跑城裏去的那個人的,他把狗給了晴兒,然後晴兒給了我,明白了吧!”
“哦,我知道了,他用一隻狗換了你的晴兒,哈哈哈。”小胖墩笑了起來,轉頭看向身後的女孩,似乎是為自己開的玩笑而感到得意。
但他沒有在女孩的臉上看到笑臉,而是看到了一臉的驚慌。
小胖墩回過頭去,看到的是男孩猙獰的面孔。
陸宵峰揮着稚嫩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李玉祥那張肥胖的臉上。
小胖墩還沉浸在自己那個不合時宜的笑話當中,毫無防備,只覺得腦袋一沉便被錘倒在了地上。
“別,別打了!”葉子驚慌的大喊出聲。
可男孩充耳不聞,騎到了小胖墩的身上,一一拳一拳的砸着那張滿是橫肉的臉。
是啊,那個人居然用一隻狗換走了他心愛的女孩?!
一拳,兩拳,三拳……
手臂震得麻木,雙腿因為憤怒而興奮得發抖,掌骨的末端震裂了皮膚,血和小胖墩的血混在了一起。
他不覺得痛,只是火辣辣的麻木,麻木之下,彷彿有什麼東西裂開了一道縫隙,空洞,辛酸,無力……忽然一下,陸宵峰明白王晴她父親那雙渾濁的眼中是什麼東西了,不正和他此刻心中的東西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