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完整的殘缺
肖老在垃圾海里的小路上奔跑,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卻不願停下來休息片刻,只因為他有一件不得不確認的事情。
就在今天上午,他還在與久別重逢的妻女溫存,忽然看到了一條新聞“看守所突發爆炸,新任城主遇難,總共十死兩重傷”。
那是付俊待的看守所,肖老第一時間想到了陸宵峰。
不會是他乾的吧,就算付俊該死,該受千刀萬剮,也不能連累九個無辜的人吧?
但肖老心裏知道,這應該是陸宵峰乾的,只是他不願意相信,陸宵峰真的變成了一個視人命為草芥的機器一樣的東西,他想聽陸宵峰的解釋,哪怕是狡辯呢。
站在那間小屋的門口,肖老調整好了呼吸,輕輕地推開了們。
屋內沒有開燈,密閉的房間內一片漆黑,夕陽的光輝在地板上鋪開,一直到他的腳下停住了。
陸宵峰坐在陰影中的一條小凳上,半閉着眼。
肖老眉頭拱起,下巴緊皺,好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陸宵峰從余光中看見肖老的模樣,他覺得眼熟,記憶中,他的父親陸晨新也總是這樣一副表情看着自己。
肖老拉亮了外屋裏的電燈,轉身小心翼翼的關上了門。
看着一動不動的陸宵峰,肖老痛苦的說道:“你,你究竟在幹什麼啊?!”
陸宵峰抬起頭來。
“我在睡覺。”
肖老愣了一下,這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將他原本醞釀好的情緒給打了個稀碎。
陸宵峰忽然一下喜笑顏開,站起身來摟住了肖老的肩膀:“開個玩笑,我是在等你。”
陸宵峰扶着肖老坐下,自己則坐在了肖老的旁邊。
肖老回過神來,悲憤還未泄盡,掏出顯示屏放到陸宵峰眼前,怒目圓睜,指着那條新聞道:“這是不是你乾的!”
陸宵峰收斂了笑容,從背後的柜子上拿出來了一個文件袋。
“首先,這件事情是我乾的,因他會在那晚逃脫,然後假死,最後洗脫罪名。當然,這是在我沒有干預的情況下。”
“那你也不能濫殺無辜啊!”肖老還是無法接受他為了自己的事情而牽連到無辜的人。
“請聽我說完。”陸宵峰看着肖老的眼睛。
無形的壓力瀰漫開來,空氣彷彿一塊清冷的玄冰,將肖老的憤火熄滅。
“這個人名叫陳佳泳,他嗜賭如命,吸毒,在單位貪污受賄,搞一些小團體和城裏的黑幫勾結,還誘拐未成年少女去賣淫;在家中經常家暴他的妻子,讓自己女兒輟學,還差點為了籌集賭資賣掉自己的女兒…這是那場‘事故’中的死者。”
陸宵峰說著,將一張張的照片遞到了肖老的面前,裏面全都是這個名叫陳佳泳的警官犯下罪行的證據。
肖老看着一張張的照片,他沉默了,這個人的確該死,就算送上法庭也會被判死刑,但那是應該由陸宵峰來處刑的人嗎?
肖老的腦子一時亂了起來。
“這個人名叫周文傑…”在肖老還未消化完上一份信息時,陸宵峰已經拿出了第二份資料。
“…”
“…”
陸宵峰的的確確計算好了傷亡,每個死掉的人都是陳佳泳在看守所里組建的小團體中的一員,他們或多或少參加過一些黑幫的非法買賣,干過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
當天晚上他們更是已經被付俊的父親收買,打算當夜放走付俊,然後用一個下城區的罪犯來替代他,接着用炸藥掩蓋蹤跡,形成付俊遇難的假象,從而讓他逃之夭夭。
當時他們正聚在一塊打牌九,而他們用來掩蓋蹤跡的爆炸物就在他們身邊引爆,九人無一倖免,連骨灰都不剩。
而剩下兩名重傷都是入了保險的,正好家裏因為各自的原因缺錢,而這重傷也不會留下太大的後遺症,相當於是陸宵峰把保險的錢送到了他們手上。
此時的茶几上已經鋪滿了資料,這些資料要是讓檢察院的人來弄的話,大概要三組人馬不眠不休搞個一兩周才能整理出來,此時卻被陸宵峰輕描淡寫的拿了出來,只為了給肖老一個解釋。
肖老將最後一沓資料扔在了桌上,這麼準確的資料,還拿捏得當的恰巧殺死了該殺的人,重傷了重傷的人,還是在一起官方認為是意外的事故中。
多麼恐怖的計算量啊,肖老又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就和當初面對那個抹去他前半生的神奇力量時感受到的一樣。
肖老忽然冷靜了下來,遇到未知的事物要保持冷靜,這是當初帶他進入學術界的導師所教給他的第一個道理,也是他存活至今的原因。
“所以,你想用這來證明你的行為是正確的嗎?”肖老看着他說道。
“是的。”陸宵峰迴答。
“你要獨自一人兼任檢察員、法官還有劊子手嗎?”肖老直視他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來一絲心虛,可將目光投入陸宵峰的眼瞳中就彷彿沉入了大海,什麼都感覺不出來。
“是的,而且我有能力兼任它們。”陸宵峰點頭回道,語氣波瀾不驚。
肖老低下了頭,情緒有些低落:“你…現在究竟變成了什麼啊…”
“你可以理解為過去的那個陸宵峰已經死了,現在,陸宵峰這個人作為我人格的一部分已經十分稀薄了。”陸宵峰輕聲說道,換了一個溫柔一點的語氣。
“…”
“在‘空想白晝’的三千年裏我體會了很多,前三百多年我都是我,一個普通人。我用普通人的思維去學習,用普通人的思維去打發時間…但在那個零界點之後,我的思維方式發生了改變。”
“我覺得可能是我的靈魂發生了質變,或者說是我找到了最完美的思維方式,從前我學一門學科大概要兩到三年,而在那之後,我學習一門學科大概只要兩到三天,接下來越來越快,最後我學遍了不論是網絡上還是聯邦數據庫內的每一點知識,有時我甚至覺得人類的文明和歷史都是一個微小的東西,小到能在我的腦子裏翻閱。”
“我回到了我這一副身體中,我才感覺到人體擁有的能力是那麼的強大。”
陸宵峰走到肖老的面前。
“你聽得到嗎?”他忽然問道。
“聽到什麼?”肖老反問。
“放電的轟隆聲。在四十公裡外的高空上,雷雲在聚集,很快就要下雨了,還有洋流扇吹起的風,會把烏雲推進內陸一千三百八十二公里,烏雲只會停留三天,然後向西北開進,最後在西三區的盧蘭高原耗盡…”
“你聽見?”肖老有些疑惑,這麼遙遠的距離他能聽見那麼一點點微小的聲音?
“你也聽見了,只是你的大腦沒法處理這個信息。”陸宵峰說道。
“我想告訴你,雖然我表面上看上去與普通人無異,但我在人體上所能汲取到的信息比普通人的多幾萬倍,我所能操控的人體功能很多從未有人用到過…但這一切都是這具肉體本身所具備的,可以說,是我‘完整’的使用了這具肉體。”
“完整?有哪個完整的人會是你這樣的呢?”肖老笑了,並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有感而發。是啊,如果所有人都是“不完整”的,那唯獨你一個“完整”,那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似乎是猜到了肖老心中所想,陸宵峰張口道:“沒有什麼意義,我只是想說,別用看一般人的眼光看我。”
肖老沉默着,陸宵峰的回答化解了他所有的怒氣,解決了他所有的問題,肖老忽然明白了他一開始開的那個玩笑,那時候自己正在氣頭上,他開那個玩笑是想要緩解自己的怒火,這個方法好像是那本社會心理學裏的,哪本來着?草,自己又不是他,怎麼可能記得那麼清楚!
肖老釋然了,陸宵峰在那“空想白晝”中呆了三千年了,自己還不到七十歲,還在操什麼心,扮演什麼長輩呢?
“那好了,你的仇也報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呢?”
“嗯,這是我叫你回來的原因。”
陸宵峰的回答讓肖老哭笑不得,什麼叫“叫你回來”,感情你搞個大新聞是為了叫我回來的?
肖老嘆了口氣,這小子越來越像個神棍了。
夕陽緩緩沉入地平線,餘輝在洋流扇的邊緣上反射出金輝色的光芒,宛如一隻金色的眼瞳,正靜靜的注視着下方那個看起來十分簡陋的小屋。
······
“這我們地方的案件怎麼輪得到你們中央的人來管了?!”
一個激動憤怒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我的嫌疑犯死在了你的看守所,你覺得你還有什麼抗議的權力嗎?”
回應它的是一個平靜沉穩的男聲。
屋內戴着白手套的調查員無奈的搖了搖頭,這個警長這麼吵讓他怎麼工作啊。
忽然,屋外安靜了下來。
江染皺着眉頭走了進來,這警長本事沒半點屁話一大堆,要不是提交上去的專案申請及時批了下來,他還真得站在案發現場外跟這蠢蛋鬥嘴皮子。
“怎麼樣了?”一進門,江染就向他們問道。
幾個調查員交流了一下視線,其中一個為首的人掀開了自己的帽子,回答道:“很難說。”
“說重點。”江染哼了一聲,顯然是表達自己的不滿。他擱那和警長周旋可不想一回來就聽他們的廢話。
“是這樣的,從爆炸原因來看,這應該是一起意外事故,根據爆炸痕迹還原,可以判斷出爆炸點位於這個位置。”調查員用手抓着自己的帽子,給江染指明位置,同時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手提電腦,上面顯示着爆炸的立體還原模型。
“爆炸物是走私的‘火炎’,聯邦政府對這類重大危險工業原料有很嚴格的管控,有些小廠安全措施不到位就會從黑市買入,這爆炸物是當天下午六點收繳到的,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存放在證物室,而放在這裏。爆炸物‘火炎’的常態是呈泥土狀,但極易引爆,點火源很小,根據現場痕迹推斷應該是一根香煙。”
“而受害者有九人的位置處在爆炸起點不到兩米的位置,根據我們的走訪調查,當日值班的人員說他們正在那裏打撲克,有人吸煙。根據我們的調查,我們可以確定這九人中的四人是吸煙的成員,並在他們的儲物箱內找到了相應的證據。”搜查員拿出來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裏面裝着一包香煙。
“嗯,還有呢。”江染捏着下巴,略作思索。
搜查員挑了挑眉頭,張口道:“還有,根據我們在看守所內錄下的口供,這幾個人都挺壞的,還和一些黑幫有來往,經常進出一些風月場所...”
“我說還有一個人呢。”江染皺着眉頭打斷他,這種信息應該是在現場勘探結束后再作彙報的。
“哦,你是說付俊城主吧,他在裏面一點,你跟我來。”搜查員帶頭轉身往裏走了。
這是一個烏黑的房間,角落處有一攤融化后又凝固的金屬,那曾經是一張床。
“‘火炎’這種材料爆炸起來衝擊波並不大,基本上是靜態的高溫,產生衝擊波的也就爆炸點幾米的範圍,所以這裏建築結構還是很完整的,這裏沒有什麼疑點,完全就是高熱席捲而過的場景,付俊當時應該站在房間正中,那裏有一小撮的骨頭,也算是留下了點什麼。”搜查員解說道。
江染走到了房間的正中,打開手電筒照向了那一小堆骨頭。
“人的骨頭有這種結構?”江染捏起了一塊碎骨,那是髖骨的一小塊,只是那骨骼的邊緣有着鋸齒一樣的痕迹。
“嗯...這應該是牙齒吧。”搜查員挑了挑眉毛,說道。
“高溫過後不應該會將骨頭的外圈燒掉許多嗎?放大之後,這應該是髖骨的一部分,這鋸齒狀的斷痕...是人為打斷的。”江染睜大雙眼,一眨不眨的觀察者這塊斷骨發出了斷言。
“怎麼可能,通過物理模型分析,我們敢肯定,付俊死時的姿勢是站立的,如果一個人的髖骨被打斷,那他怎麼可能站立呢?”搜查員大聲爭辯道,但實際上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頭皮發麻。的確有那麼一種可能,一種極小的可能。
“用繩子吊起來呢?”江染說出了那個可能,“‘火炎’的爆炸圈層中有一層靜態高溫層,那範圍內不會受到衝擊波的影響,也就意味着被燒毀的物體不會有投影,麻繩會直接被燒成氣體,你們的散射模型判斷不出來繩子的存在!”
“那怎麼可能,把骨頭打斷那樣子叫出聲來的話全看守所都聽得到!”
“那如果麻醉他呢?”江染繼續說道。
“你看他斷骨的數量,幾乎大點的骨頭都斷了,這樣的傷勢明顯就是為了讓他感受痛苦,又怎麼可能讓他麻醉呢?”搜查員蹲下來,也捏出了一斷骨頭來,上面同樣有明顯的裂痕。
“...”江染沉默了,的確,這在邏輯上說不通,那會是什麼手法呢?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將這個萬眾矚目的城主大人在這樣殘忍的酷刑下殺死。
忽然,他跳了起來:“吸音金!對!吸音金!”
江染在這個小房間中轉來轉去,彷彿猜到了謎底一樣興奮。
搜查員嘆了一口氣:“江大檢察官,醒醒好嗎?這是不可能的事,先不說要多少吸音金才能做到完全隔絕這個房間的聲音,光是要做到瞞過看守所所有的人,將這麼大坨的吸音金搬進來就已經難於上青天了好嗎,何況要做到這種打斷這麼大面積骨頭,至少得花上幾個小時吧,怎麼會沒人發現呢?”
“是有難度,但你不能否認這個可能性吧!”江染指着他說道。
“比起你這瘋狂的猜想,我情願相信我們的城主大人有什麼怪病,打斷了骨頭,然後秘密去醫院接好了斷骨,然後在這次爆炸中又斷開了。”搜查員嘟囔着。
江染絲毫不予理會,短暫的思索之後,臉上的興奮全部褪去,表情又回歸了那冰冰冷的模樣。
“現在將此案列為機密案件,歸檔至謀殺案,將陸宵峰列為頭號嫌疑犯!”他昂着頭,發號施令。
搜查員不再還嘴,低下頭晃了晃腦袋錶示了解。
江染抬頭看着房間焦黑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通風管道大半已經化成了鐵水落在他們的腳下,只有一點殘留的遺迹。
忽然,他的目光銳利起來了,天花板上殘存的鐵水呈一個奇異的圖案,那是一座塔,塔頂上是一隻萬丈光芒的眼瞳......
······
萌黃的燈光下,陸宵峰和肖老對坐。
陸宵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目前的計劃他都詳盡的告訴了肖老,這不僅是陸宵峰想要做的,也是肖老一直以來為之努力的。
肖老沉默着,或許是受到的衝擊太大,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良久,肖老抬起頭,看着他說道:“這樣真的好嗎?”
真的好嗎?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目的,要去欺騙、隱瞞、背離人性,這是不對的吧。
“我已經找到了些蛛絲馬跡,接下來差的是資源和機會,況且,沒有人會受到傷害。”陸宵峰迴應到。
“然後呢?你找到那個存在之後你會怎麼樣?”肖老從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這幾十年他只是飛馳在路上從不問目的,但陸宵峰所展現出來力量讓他感到恐懼,讓他忍住不想要踩下剎車,讓這毫無目的的車輛停住。
“你覺得我該做什麼呢?”陸宵峰問道。
肖老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自己也沒有答案。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要進入那‘空想白晝’里嗎?”
肖老沉默着。
“因為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可以去死了,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保護不了,不如去死好了。如果沒有那台機器我一定已經死了吧,可我只是遇見了一個人渣,就這麼一個人渣,讓我家破人亡。”
“所以,我會想讓這個世界上的人渣少一些吧,既然那至高的存在無所作為,那就讓我替他打掃打掃這個糟糕的世界吧。”
屋外忽然滾過一聲悶雷,陸宵峰的眼瞳中中好似有雷霆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