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7)
1.
遣了阿鹿去忘川,方如也回到內室。
今天她為年夜飯忙活了一整天,七天七夜的護心丹也難平疲累。方才又喝了一些酒,步履不免蹣跚。
她走到中廳,用手撐着桐木桌子,抬頭望着牆上的畫。
她雙鬢有汗漬,面色有些蒼白,眼底確是無盡的溫柔。
方如也出任判官之後,找到了輪迴罅隙里的父母,雖然終究無顏面對,但好歹知道他們一句“安好”。
可她幽居陰曹五百二十四年,殫精竭慮,找不到畫裏的這個人。
方如也眼角溢出一滴淚,嘴角卻彎起來:“哥哥……新年快樂。你……還好嗎……”
話音落下,再也不支,跌坐在椅子上,艱難地呼吸着,臉上是難乾的淚痕。
此時,方如也袖口裏有一光點飄出。
光點越發大起來,成了火球,照的判官內室耀眼至極,灼灼暖意。漸漸的,火球有了形貌,呈展翅之姿。
這是方如也的凶獸,白骨鳳凰——喃蘇。所謂白骨,便是沒有皮肉,只剩骨架。
晚霜汀人人都說當歸像是寵物,喃蘇卻覺得自己才像。方如也從不曾驅遣自己做些什麼,倒是好吃好喝地養着自己。吃飽喝足,便隱去身形,藏在判官的袖子裏,是為袖裏凶。
喃蘇覺得自己被物質腐蝕了,一點凶獸的自我修養都沒有。七絕真火這樣的絕技,竟然只能用來為做飯和洗澡燒一燒水。
沒錯,是喃蘇自己覺得。
喃蘇是鳳族最後的血脈,出身神族,所以即便淪為凶獸,依然保留着神識。
方如也抬頭看一看喃蘇,因着她釋出的暖意,方如也身子好受許多,她笑了笑:“多謝。”
“你總是這樣,強撐着自己做些不討好的事。你除夕送水餃,十五送元宵,端午送粽子,中秋送月餅。她關有暮可給過你好臉色?你這樣下不下賤。你……”喃蘇出言酸損着這位主人,滔滔不絕,還未說夠,就被打斷。
“喃蘇。”方如也不再難受,語氣輕快了不少:“新年快樂。”
喃蘇被這句祝福噎了一下:“行吧……同樂……”
喃蘇還想說些什麼,突然靈穴刺痛,刺痛至極,不由飛身趔趄。
“喃蘇?”方如也察覺了喃蘇的異常。
陰界凶獸,神思連結。
“大人……”喃蘇穩了穩身形:“忘川……忘川有異……”
方如也聞言立馬起身:“阿鹿……”
2.
三盞茶前,阿鹿只是想,帶着當歸去忘川行一個惡作劇,新年了,讓陰曹也喧鬧喧鬧,有點煙火氣。
可阿鹿沒有想到,這個惡作劇,會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
3.
阿鹿走在路上,叮囑身邊的當歸:“當歸,你記得,待會兒要是大家害怕的緊了,你就隱去身形。知道了嗎?”
“呵嚕……”當歸嗓子裏發出聲音,它聽懂了什麼,或者覺得高興的時候,總會發出這種聲音。
“咱們是帶着大人的禮物,去忘川給同僚們賀新年的,可不能給大人找麻煩,知道了嗎?”
“呵嚕……”當歸又應了一聲。
阿鹿笑了笑,抬手揉了揉當歸的腦袋:“真乖……”
來到忘川之時,阿鹿還是被這裏的業務量嚇到了。
人間生死果然是不挑時辰的。
並且,今天的渡客,好像不怎麼聽話……
大家專註地同孟婆爭吵些什麼,專註到,都沒有注意到當歸這個這麼大這麼凶的凶獸……
4.
“今天除夕,喝湯這事兒不能放到明天嗎?你上輩子是畜生嗎?這麼沒有人情味!”
“就是!今天來人索命就夠不厚道的了。還他媽非讓我們喝湯!上輩子肯定是畜生!”
奈何橋上的人同孟婆一點客氣的意思都沒有。
但關有暮很從容:“我陰界從不隨意奪人性命。你,卧於病榻之上已經三年,陽壽已盡,才有今天。”說完轉頭又對另一人說:“你。為人三十載,燒殺搶奪□□擄掠無惡不作,昨日被捕,今日就判斬刑,人間的衙門在如此佳節,也要加班斬你,你還有臉面在我忘川地界鬧事?我還告訴你,你今日不僅要喝湯,還要去天子殿挨一頓板子,還要前往十八層煉獄,好好反思反思自己做過的事。”
聽到“十八層煉獄”,奈何橋上安靜了不少。可這位壞蛋當事人卻更加叫囂,撲過來掐住了關有暮的脖子,咬牙切齒:“你既然知道我是何等惡人,還敢威脅老子。”
今日佳節,忘川當值的少,除去關有暮,只有兩名鬼吏在橋上維持秩序,看到這邊孟婆被人掐了魂體,一名鬼吏留守奈何橋,另一名趕緊跑到湯蓬這裏,同惡人對峙。
惡人魂體健壯,力氣大得很,忘川鬼吏竟不能敵他。
孟婆受制於惡人,臉色從通紅,已經有些發紫。手上卻不曾反抗,只是三指微動,打算捻決。
阿鹿遠遠看着,只看見孟婆危在旦夕,看不見她玉手形貌,於是一邊讓當歸先埋伏好,以防萬一,一邊加快了腿上的速度,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孟婆的工作枱前。
她把五彩琉璃食盒放在孟婆湯鍋旁邊,撩起衣擺,拔出彎刀“紅豆”,電光石火之間,砍斷了惡人的胳膊。
惡人的一條手臂生生掉到了湯鍋里,鍋里暈出一圈又一圈的紅色,惡人捂着自己手臂的斷面,疼得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哭喊:“哈哈……好一個陰曹地府……你們看到了嗎!這就是渡人輪迴的孟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忘川!私自用刑!草菅人命!你們……你們還信她嗎?!一世為人,憋屈了一輩子,做了鬼,還要這樣忍氣吞聲嗎?!!”
關有暮用手扶着自己的脖子,看了阿鹿一眼。她不動作,就是因為顧及陰曹法度。她堂堂滌靈孟婆,一介新鬼豈能傷得了她。待她發出靈決,窒息暈過去,忘川來援鬼吏就有理由砍殺他。
可如今,阿鹿早了她一步。關有暮心裏盤算着,阿鹿乃天子殿鬼吏,本就是執法者,自己是受害人,忘川鬼吏為證人,阿鹿當能全身而退。
橋上眾人看到這血腥一幕,瞬間失了聲,可聽聞惡人這番說辭,想到自己平庸無為的前生,竟被說動了三分,臉上有了不平之色。
阿鹿把彎刀收起來,看向孟婆:“關姐姐,你沒事吧?”
“沒事。”關有暮感激一笑,見倒地的惡人已暈厥過去,又看向橋上遊魂:“再有鬧事者,當如此誅。”
人群里有一個膽子大的:“這陰界,就沒有王法嗎?……”
孟婆剛要說話,橋上一個青年卻開了口:“王法?何為王法?在人間為禍一方,來了陰界挾制孟婆,蠱惑你們在這裏集結鬧事。這是王法教你們的?你們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都想為了這區區一碗湯不得超生嗎?”
青年這一番話,倒是比今夜孟婆苦口婆心管用許多。
關有暮看着青年。
他眉毛濃密,眼眸深邃,頗有男子氣概,鼻樑筆挺,也是剛硬之姿,卻長了一尾嫣紅小巧的唇,平添了十足的柔媚,在地府的陰風中絲毫不失顏色。
青年卻沒有看孟婆,只是盯着方才動刀砍人的阿鹿,眼神里有許多無奈。
阿鹿也終於注意到了他,瞳孔微微顫動。
盯了半晌,青年終於開口:“箴兒,你如今,很是威風。”
聽到“箴兒”這個稱呼,阿鹿低下頭,低聲回道:“兄長……過獎了……”
4.
孟婆從對話中知道,這兩人,原是一對兄妹。
誰知不等孟婆說什麼,當歸卻從暗處沖了出來,撲向這青年。
青年反應也算迅捷,想躲,卻終是來不及。
“啊……”當歸一爪下去,青年身上多了一道橫貫脊背的血痕。
青年受此重傷,匍匐在地,皺眉□□,可當歸還有后招。
人到了什麼時候,都會有求生欲。
青年劇痛之下,竟然在地上打了一滾,躲過了這凶獸的第二招。
除此之外,竟能又站了起來,跑着躲避當歸的攻擊。
橋上有人從驚懼中反應過來:“孟婆……孟婆要殺了我們!快!快跑!!!”
眾遊魂瞬間衝破了鬼吏的阻攔,在忘川地界四散逃竄。
關有暮見狀,當即捻決:“忘川眾將聽令,凶獸失智,遊魂四散,業有傷亡,速速馳援奈何橋!!!”
5.
阿鹿在青年與當歸之間奔走呼號:“當歸!別打了!別打了!當歸!別……別打了!”
青年終於體力不支,倒在地上,當歸一躍而來,露出齒刃與爪鋒。
阿鹿倏地擋在了青年身前,張開了雙臂,形成護勢。
“箴兒!”青年在□□中驚呼。
……
阿鹿睜開眼,當歸的爪鋒就在眼前,距離不到一寸。當歸憤怒地低吼着,尖牙必露,粗重地喘息,眼睛裏聚起了淚。
阿鹿哽咽着:“當歸……”
當歸的眼睛眯了眯,左眼流出淚來,淹沒了眼角的痣。可它絲毫沒有手軟的意思。
抬起前爪,越過阿鹿的腦袋,伸向她身後的青年。
阿鹿剎那撲到了青年身上,哭着喊了一句:“阿珹!”
她已經做好了當歸的爪子釘入魂體的準備,卻遲遲沒有痛覺,她回頭,淚眼朦朧,看向當歸,語氣軟糯下來:“阿珹,別打了。好不好……”
當歸皺了眉頭,咬了咬牙,抬着的前爪微微顫動着,似有無盡委屈。
青年驚訝地看着這頭陰怖凶獸:“你是……汪珹?”
正在此時,忘川眾將領來到奈何橋旁,便看到滿地鮮血,和發瘋的當歸。
當歸隸屬天子殿,摘星判官的官階又比滌靈孟婆高,眾將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關有暮看一眼地上的阿鹿:“本座不會傷它……‘
阿鹿知道孟婆已然別無他法,她起身,抱住當歸:“阿珹,聽話……聽話……”
孟婆嘆了一口氣,說道:“緝兇!”
當歸聽到了孟婆的指令,聽到了忘川將士紛紛踏來的腳步聲,怒吼一聲,把阿鹿甩到地上,轉身迎戰。
“阿珹!”阿鹿再也喚不回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