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6)

君莫笑(6)

1.

鬼面獒擇主這一夜的記憶,留在了陰界眾人的腦海里。

印象深刻在於,很久都沒見過如此沒有眼光的凶獸了。

除去已經降有坐騎的月章閻羅九憂、懷思海主東方瀾、摘星判官方如也和長恨刑官曲聲聲,地府還有許多才能卓著的人才可供選擇,比如乾坤執筆楚羨、匡野將軍白清輝、馳疆總兵朱有淚等等。可這鬼面獒偏偏避開所有有利選項,選了阿鹿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鬼。

大伙兒那是想起來就恨啊。

所以自這一夜過後,阿鹿身上的關注就多了些。也是多虧有這些關注,阿鹿的職業生涯里再也沒有了遲到早退,短短九年,就從天子殿帶刀鬼吏,晉陞到晚霜汀領刀鬼吏。

凶獸擇主至今的十七年來,名叫“當歸”的鬼面獒,顛覆了凶獸在大家心中的傳統形象。什麼凶獸?你以為長得凶力氣大會咬人就是凶獸嗎?去他大爺的凶獸,這明明就是頭寵物。

它臨世的第二年,每天傍晚被牽着環繞晚霜汀,散步,看夕陽,看晚霞,聽阿鹿唱歌,看老鬼吏跳舞。

第五年,它學會了運用合適的力度咀嚼東西。也是那一年,它開始吃桃。這個消息甚至震驚天界,執掌蟠桃園的上神為此擬了“兩軍交戰,不吃蟠桃”的條約,專程來到地府晚霜汀進行了為期一周的友好訪問。

第九年,它學會了給阿鹿拿東西。也是那一年,阿鹿晉陞。新鬼吏上交請假條、□□,都要經過當歸。自此之後,晚霜汀的出勤率在陰曹遙遙領先,報銷率在陰曹遠遠落後。幾乎年年都被評為先進集體。

第十四年,它學會了貓叫。運用此技能討得不少陰曹百姓的喜愛。所到之處尖叫越來越少,撫摸越來越多。

於是大家紛紛認定:是的。這是一頭寵物。

只有判官方如也和鬼面獒之主阿鹿知道,大概從學貓叫開始,當歸的人性已經消弭了。

阿鹿的丈夫,忘川之濱滿面喪容卻一身桀驁的青年,不會為了別人的一次愛撫和一口吃食而無比乖順。

況且寵物,哪有用“頭”做量詞的。

2.

月章閻羅治下五百三十一年,天子殿,除夕。

同過去的每年都一樣,這裏舉行着圍爐夜宴。

所謂圍爐夜宴,就是晚霜汀所有陰兵鬼吏,來到天子殿,殿裏殿外,十人圍一爐,吃一頓團圓飯。

每年這時候,冥王九憂會前往天界赴領主群宴,而方如也則會提前七天服用護心丹,為的就是在這一刻,給這三千多下屬做幾個陽世的拿手菜。

陰曹這些人,都是獨在異鄉,黃泉彼岸,才是故里,只是要很久很久,甚至永遠,回不去了。

方如也大汗淋漓了三身衣裳,才把菜品一一做好。番茄滑蛋,番茄燉牛肉,番茄紫菜湯……沒有辦法,地界不同六界其他,糧食全靠陽間的人燒紙,這段時間燒過來的番茄多,蔬菜就只能以它為主。

但好歹也有魚,也有些肉,這餐飯食總也算是像模像樣。

夜宴上大家開懷暢飲,酒品只是人間祭祀辟邪常用的屠蘇酒、雄黃酒。陰曹地府里男兒多,喝的多了些,便開始抱怨這酒不夠好,七嘴八舌追憶前生起來。

“嗨!我們老家的狀元紅,香飄十里,名傳萬家,好喝的不得了!”

“嘖嘖!去過江南嗎?!花雕知道嗎?!那一口下去,賽神仙啊賽神仙!”

“去!去去去!”有人已經醉了:“判官……判官大人還在呢!說……說什麼神……神仙……咱!咱地府!咱……咱們地府也特別……特別厲害!”

“厲害什……什麼啊……”又一個醉漢說道:“連……連個太陽都……都看不到……阿……阿鹿還說……和當歸那個……那個畜生……看晚霞……看個……看個狗屁的晚霞!那是陰陽交界漏光!漏光知道嗎?!人家多得不得了,漏……漏出來的……那……那一點兒……”

他掐着食指,眯着眼,比劃着嘴上說的“一點兒”,說完,便“哐當”磕在了桌子上。

這你一言我一語,不乏對陰曹和判官的不敬之詞。

楚羨看一眼方如也,用眼神詢問要不要將這些大膽兵吏押起來。

方如也搖了搖頭,沉吟片刻,望着遠方,凝視一會兒,思量了些什麼。然後轉頭,看見了正在仔細啃着排骨的卻總是啃不幹凈有點着急的當歸,笑了。

她問楚羨和阿鹿:“你們家鄉有何好酒?”

楚羨說道:“東楚有許多好酒,只是屬下不善飲罷了。”

“執筆大人是東楚人?”阿鹿有些驚訝,沒有想到楚羨與自己同出一朝。

楚羨看她一眼,擎着笑意,點了點頭。

方如也卻嘆了一口氣:“楚羨,我說過許多次,在我這裏你不必自稱屬下。我知執筆一職,是陰曹輕薄了你。”

楚羨卻是瀟洒至極:“呵,大人客氣了。我出身軍旅。軍旅之人,哪個不知後涼方家。我自敬慕你,才願在此效力。把我放到閻浮洲,我才是當真要和九憂論一論高低。”

楚羨這句話嚇到了阿鹿,冥王何許人也,地府起碼有一半的人,見了他就想跪下。這位師爺不僅直呼其姓名,還要和他爭高下。

看樣子他確實不善飲,一杯沒喝完就醉了。

方如也卻很是知道楚羨機敏,趁着九憂不在場,趁着大家都醉了,趁着沒醉的阿鹿不敢說什麼,才說話沒有遮攔。

但他這句話倒也算是一句真心話,楚羨要是來得逢時,倒真是能和九憂較量一番。

可方如也也還是知道,較量過後,八成還是九憂贏。

她又回到方才的話題,問起阿鹿:“阿鹿,你生時喝過什麼好酒嗎?”

阿鹿斂了眉眼,半晌過後,抬頭回答:“屬下只喝過一種酒——忘年。屬下酒量也很差,很快就醉了。醉……醉了。”阿鹿吃了半句話“醉了,就不覺得疼了……”

終究沒有說出來。

方如也還是笑:“堂堂天子殿,竟然拿不出一個豪飲之人嗎?”笑完接著說:“我們後涼有一種酒,叫換骨。極濃烈。我初時一盅就倒,慢慢地,長大了,就能喝一壇。入口灼人,但喝進去,周身暖得很,睡得也好。我很喜歡。”

“想喝。”阿鹿聽了以後,認真地想嘗一嘗。

楚羨看了她一眼,衷心勸告:“你已然睡得很好了。大可不必。”

方如也不理會兩人的鬥嘴,餘光一瞥,當歸竟然還在啃那一塊骨頭,不由替它覺得累:“今日散了吧。”又對阿鹿說:“阿鹿,跟我來廚肆,我多做了些水餃,你去忘川送給孟婆他們。這種日子還要當差,也是糟心。”

阿鹿跟着方如也,當歸亦步亦趨。

來到廚肆,阿鹿發現判官做菜真是不拘小節。怎麼能各種皮核都隨地扔呢。好在灶台整潔,要不然就會讓人質疑食品衛生。

方如也從柜子裏拿出一個精緻的食盒,把餃子一一馬進去,第一層韭菜的,第二層芹菜的,第三層茴香的。

阿鹿皺了皺眉,用她特有的酥糯聲音說道:“大人,就沒有白菜的嗎?這三種菜……味道也太大了……會影響工作吧……”

方如也轉頭看她,恨鐵不成鋼:“你懂什麼?這三種菜做輔料的餃子,是最傳統,最經典,最受人喜愛的。白菜?白菜只在九州東北地區盛行,有什麼好吹噓的。”

阿鹿雖然不贊成,但勉為其難:“好……好吧。”

收拾好食盒,阿鹿喊着鬼面獒:“當歸,走!送餃子去!”

方如也一愣:“你要帶着它?忘川可是有很多人沒見過當歸的……”

“就是沒見過才去啊。”阿鹿理直氣壯,狡黠一笑:“嘻……嚇唬他們!”

方如也被這小姑娘的樣子逗笑了:“記得別太過分。你關姐姐可沒有我這麼好說話。”

阿鹿眨了眨眼,點了點頭:“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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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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