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5)

君莫笑(5)

1.

冥王同判官均猜想,這鬼面獒帶到晚霜汀,阿鹿怕是要嚇暈過去。其一,阿鹿膽子小的過分,平日裏當差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誰若瞪她一眼,她就怕得吃不下飯。唯一一次挺直腰桿,就是為了眼前這縷已經成了凶獸的孤魂。先是騷擾冥王百十天,再是理直氣壯跪在判官身前求恩典。可以說前赴後繼死而後已。其二,這鬼面獒真的真的真的太丑了。

如今再見,恐怕阿鹿如何都想不到,面前足足與她齊高的猙獰凶獸,便是生前的枕邊人。

鬼面獒的呼吸在步行數里之後更為粗響,還未到晚霜汀,便有巡邏陰兵集結,前來查看這低沉咆哮之聲是何妖物所出。見了冥王和判官,紛紛愣了一愣,然後有秩序的分散開來,讓出一條道。

九憂知道若還這樣走下去,晚霜汀人人都得因為鬼面獒的聲響恐慌躁亂,所以趁早抬手,捻了個稀聲決,傳了句話告訴晚霜汀眾人——天子殿添坐騎,莫驚。

此時長夜未深,大家都聽到了這百里傳音,多少有了一些心理準備。只有當事人阿鹿並不知曉。

雖在陽間活了十九年,也算是成人,但此時陰曹地府里的阿鹿,還是幼魂。加之前生丟了一竅,身體是浩浩地界裏僅次於方如也的不好,每日必要睡足五個時辰,才能支撐第二天的工作,所以便早早歇下了。時至當前,她已然呼吸纏綿,睡得極好極熟。

方如也牽着鬼面獒,走到天子殿廂房,各個窗口,均有燭光,想來都是被凶獸沉吟之聲擾的無法安睡,唯獨阿鹿的房間,漆黑一片,裝着好夢。

“阿鹿?”方如也喚了一聲,手中的縛凶索有些微弱的拉扯,是鬼面獒克制之下的慌亂。

“阿鹿?”方如也略略抬高聲音,又喚了一聲。

接連兩聲沒有聽到應答,方如也微微低了低頭,像是對自己說的,也像是對縛凶索捆着的鬼面獒說的。

“不巧。”

判官同冥王對視一眼,冥王微微點了點頭,兩人轉身,似乎要把這場重逢放到明日了。

身子已經轉過來,步子還未邁開,便聽到了阿鹿開門的聲音。

鬼面獒霎時回頭,半夢半醒的阿鹿登時被鬼面獒這極為敏捷的動作嚇得清醒起來,表情驚恐十足,卻沒發出一絲聲音,只是身形跌晃,有些癱軟地倚在了門框上,緊緊抓住了門。

鬼面獒見她這副模樣,知道自己嚇着了她,不由退後兩步,低低的嗚咽了一聲。它此刻還是認得她的,也還記得,她從前也是這樣,越是怕極痛極,越是一聲不吭。

九憂和方如也回過頭來,看見的就是閉着眼睛,面色蒼白,努力克服恐懼的阿鹿。

這樣的場景早在方如也意料之中,可依然心有不忍:“阿鹿……”

阿鹿深深呼吸半晌,終於離開所倚物什,睜開眼睛,俯身對冥王和判官行了一禮。

之後她攥了攥拳頭,抬起頭,勉力看了一眼判官身旁的凶獸。

誰料,只這遠遠一眼,阿鹿便再不復方才那般恐懼。

“阿鹿,今日忘川又斂了凶獸。”方如也解釋道:“它恰巧遇到本座,似與天子殿十分有緣,本座就……”

可阿鹿彷彿聽不到一樣,一步一步,朝他們走來。這腳步緩慢,遲疑,小心翼翼。

方如也不再說話,身畔的鬼面獒,用同樣如履薄冰的步子,往前邁了兩步,第三步的前爪已經抬了起來,卻終究又放下了。

阿鹿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彎起了一個溫柔的弧度,眼裏矇著霧。她走到鬼面獒跟前,忘川清風吹起她熒白的裙裾,宛若一朵搖曳的花。

少女與凶獸面對着面,她伸出右手,撫上了它的側臉,它周身顫了一下,剎那過後,便緩緩將自己一點一點湊近了她。阿鹿拇指輕撫着鬼面獒的眼角,那裏有一顆痣。

不一會兒,鬼面獒大得可怕的眼睛裏,竟蓄起了水光。

方如也心中瞭然,於是用靈力聚了稀聲決。比起方才九憂的指揉稀聲,這靈聚稀聲其威更甚,聲動萬里,響徹陰曹:“鬼面獒擇主晚霜汀天子殿帶刀鬼吏阿鹿,任其驅遣,護其平安。阿鹿不得擅作威福,地府眾人亦不得風言醋語。此後萬年,違者嚴懲!諸將得令?!!!”

四野蒼穹傳來錚錚迴音:“末將遵命!”

九憂看着方如也,她每用一次靈力,他心裏都要緊一下。可他也喜歡看她剛才的樣子。

九憂生於漠北,那裏的女子個個開朗豪情。但方如也這般颯爽之姿,是他從未見過的艷麗。明明是一句極強硬不容置喙的命令,但在九憂的眼裏,卻給方如也周身鍍了一層明麗的柔光。

方如也走近阿鹿一步:“給它取個名字吧。”

阿鹿把右手撤回到身側,笑容依舊,凝視着眼前的鬼面獒,眼神很是清明,彷彿這頭凶獸,帶來了她生前丟掉的那一竅。

阿鹿音色極甜,以前像是無憂孩童,此刻細語輕聲,仿若少女初長成:“當歸。“

鬼面獒聽了這個名字,滯了一霎,接着又湊近一步,腦袋輕輕蹭了蹭阿鹿的頸窩。

擇主已成,當歸的聲音漸漸弱下來,幾不可聞,卻始終沒有隱去身形,只安靜依偎在阿鹿肩上。

阿鹿當然還是知道些什麼。所以不顧君臣禮節,伸手抓了抓方如也朝服袖子裏的手,注視着判官,眼裏的霧靄漸漸泣了淚,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又害怕眾鬼吏聽到什麼,給身前這兩位大人帶了麻煩,所以把聲音壓得極低,哽咽說道:“多謝大人……”說完也感激地看了九憂一眼。

九憂自知在這件事上沒使什麼功夫,受之有愧,搖了搖頭。

方如也抬手輕輕摸了摸阿鹿的臉頰:“早些睡吧。”

阿鹿滿面淚光,點了點頭。

2.

此事了了,九憂便送方如也回內室。

“你不問嗎?他們這一段痴情往事。”九憂邊走邊說。

“想說的時候,自然就說了。”方如也步履極緩和,低聲回答。

阿鹿夫婦用如此悲戚的方式重逢,方如也的心裏,其實沒有為此掀起多大的波瀾。她只覺得天子殿甬道兩旁的彼岸花更妖嬈了些。她有時也會想念人間的一些什麼。今夜,她想念月亮。

九憂在方如也身邊默然同行一路,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她。

“你呢?你願不願意說些什麼呢?”走到晚霜汀判官內室殿前,九憂開了口:“後涼十六史,對你沒有一字善評。五百年了,阿如……不反駁嗎?”

方如也聞言笑了笑:“本就是自私任性一無是處的一生,又有何話說。”

她脫下披在身上的九憂的外衫,踮起腳尖,把這衣衫披回了他身上。

他們面對面站着。

方如也須抬一抬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

她今夜走了好長一段路,又用靈決耍了判官的威風,有些疲累。於是眉眼淺笑,對九憂說道:“好夢。殿下。”

九憂看她一臉赤誠,驀地就有些恍惚。

她那時,是不是也在許多今晚一般寂靜風和的夜裏,為少年時代初初相識的靖安皇帝,披一件衣裳,道一句“好夢。殿下。”

……

“怎麼了?”方如也看着出神的九憂,不解地問。

“沒什麼。”九憂笑了一笑,答了一句,然後轉身,往閻浮洲走去。

轉身的剎那,笑容也墜落到地上,他低了低頭,只在心裏對自己叮囑了一句:“戒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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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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