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4)
1.
方如也被九憂拉着,同離渡樓相隔三十丈遠便開始發愁。
離渡樓高百尺,建在忘川以北,是孟婆的住處,也是存放陰曹捲軸資料之處,層層落落的捲軸上,記載了陽世億萬人的生平。
忘川奈何之主孟婆,是陰間魂靈們見到的第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忘川也是整個地界魂流量最高之處,孟婆肩上的工作量,地府任何官員不能與之相比。於此同時,孟婆日常工作需要對接的部門只有兩個,一是無咎之魂的輪迴之地望鄉台,二便是方如也執掌的審惡罰罪的天子殿了。
從工作的角度出發,方如也是十分想同孟婆交好的。如若她們兩人不和,只會增加日常工作的負累,還傷心情,有百害而無一利。但這兩人沒能交好,實在怨不得判官。
她方如也近些年處事那是教科書一般的八面玲瓏,六界往來,哪個不誇一句崔府判官極會做人。
唯獨孟婆關有暮,實在是冷麵冷情,很難討好。
關有暮定居陰曹不過六十餘年,在陰職人員里出身算是極差。據傳聞其父其夫皆是後涼末世遺臭萬年的奸臣。
尤其其夫。傳聞中他為官數載,貪污、瀆職、謀逆,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剜心而死,至死不言悔,壞得理直氣壯一往無前。
這種家世,想要留職地府,除非有什麼卓著的功績。
可有些多事的同僚曾調查過關有暮生平。她雖頗有些才華,筆下的詩文留在了後世的教科書里,但全社會重男輕女,身為女子,想單單靠文學素養掙得功名,幾乎是不可能的。
家世不好,身無長物,卻身居地府要職。
方如也心裏畫了好大一個問號。
對此,她曾問過九憂。凡是她問了,九憂很少有所隱瞞。可是關於關有暮,九憂回答得很含糊。只說其夫一脈祖上有大德,再加上有個很爭氣的女兒,所以為關有暮死在地府掙了個官位。方如也覺得奇怪,她丈夫祖上有大德,為何沒有蔭了自家的後人,而是把功勞給了關有暮。可她素來不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九憂不說,自然有他不說德道理。她也不喜歡隨便背後論人是非,這個疑問便擱置了。
可每次有什麼必得和關有暮協商的事務,方如也都很頭疼。更何況,這次是有求於她。倒不是孟婆難為她,關有暮做事十分果斷,方如也對此很是欣賞,只是誰願意總是拿熱臉貼別人冷屁股呢?
九憂看着方如也一臉愁容,又看一眼越來越近燈火通明的離渡樓,笑了:“孟婆雖為人疏離,但本性良善,據我所知,從未在工作事務上設什麼關隘。你莫要堵心,她若找你麻煩,我第一個辦她。”
“不是。我只是對沒交到她這個朋友,有些遺憾。”方如也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什麼,站定抬頭,看着身旁的九憂:”還有。孟婆不會找我麻煩。任何人找我麻煩,我都能自己解決。你身負承諾,待我極好,我知道的。我很感激你,也會待你好。可是你莫要因我周遭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就火燒燎原。”
“也會待你好。”九憂聽到這句話,笑意綿綿:“好,知道了。”
“怕是四百六十年前閻浮洲陰劫月逆案還是沒讓你長好記性。若是我那時……我那時……能醒着……你們便不會……”
“好了。我知道了。”九憂打斷她,聲音溫柔:“你平日總是沉靜,怎麼數落起我來這麼能說會道。”
方如也似有極重的愧意,低下頭來。
九憂看她這副樣子,十分不忍。離渡樓就在眼前了,忘川風大,九憂脫下外衫,披在方如也身上。放在平時,她定是要推脫的,可此刻她極是沮喪,無力多說什麼,只好乖乖接受了九憂的好意。
九憂挽起她纖細的手腕:“走吧。”
走多兩步,方如也聽到九憂的一句話,竟有些想哭。
“我對你好,不只一諾。”
3、
來到離渡樓前,北方飄來陣陣嘈雜,哭聲,笑聲,言語聲,呼號聲摻在一起。
九憂手裏那隻胳膊的腕筋緊了緊,他心下一嘆,她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五百多年,竟還是害怕這些。
九憂轉了轉頭,眼神不怒而威,奈何橋上鎖魂柵內千百魂靈霎時噤了聲。輪值看守的三名鬼吏單膝跪下,遠遠給冥王和判官行了禮。
都是些排隊等着喝湯輪迴的亡靈。今日天色已晚,孟婆也得休息,只好待到明日了。
九憂和方如也都感受到一縷灼熱目光,可也都未放在心上,來到陰曹地府的人,哪個的目光不灼熱,好人擔心輪迴,壞人擔心刑罰,有些擔心的過了,目光就從灼熱變成了特別灼熱,沒什麼好奇怪的。
離渡樓不同於天子殿。天子殿玄黑牆喪白瓦,嫣紅燈籠灰褐大理石板,窗戶只有兩扇,穹頂極高,既開闊,又壓抑。空間大是以開闊,光線少是以壓抑。離渡樓卻是溫柔,玉牆琥珀瓦,上下七層,層層三面有窗,夜來燭影搖曳,燈火輝煌,配上忘川泠泠水聲,一派江南景象。
“到了。”九憂鬆開了手,方如也上前兩步,推開了離渡樓的門。或許是離忘川太近,離渡樓的門既冷又潮,彷彿這不是一扇門,而是一扇冰。
“吱呀“一聲,過後,門被推開。
只見孟婆坐在離渡樓主位的翠竹桌前翻看着什麼。一襲月白衣衫,幾縷青絲挽了極為隨意的垂掛髻,餘下的如瀑垂下,輕掃娥眉,眼波如水,翻弄捲軸的玉指纖長,動作輕柔,似是細雨流風。
聽到聲音,抬眼來看,些許慵懶。
看過一眼,緩緩起身,裙下生風走上前來,對着冥王施了一禮,瞟了方如也一眼,神色淡然:“冥王此時大駕光臨,可是有何要事?”
九憂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怕是要勞煩孟婆了……”
方如也接過九憂的話,她覺得既然是自己有求於人,那就必得自己開口。嚴格算來,方如也的官階比關有暮是要高半級的,但還是略略俯身,示了禮數:“孟婆見笑。今日我手下鬼吏求我一事,頗有些為難,還得借離渡樓藏書一用。”說完怕孟婆當下拒絕,補了一句:“我知休憩時間前來叨擾十分失禮,但那鬼吏為此請求已然奔忙三月,我性子又急,所以……”
關有暮見方如也一臉難受,又看了看她身邊的九憂,浮上一個似有若無的笑:“你是趁着冥王在身邊,可以拉他壯聲勢,所以才今晚來的吧。”
方如也見關有暮這般直白,自己也不客氣起來:“壯聲勢不敢,壯膽是有的。”
關有暮一聽,臉上的笑容更可見了些:“也巧,我手頭也有一樁難事,想煩請判官幫一幫忙。”
“哦?”方如也覺得孟婆開這樣的口十分難得,挑了挑眉。
4、
“無常。”關有暮微微轉了轉頭,對身旁的空氣輕喚了一聲。
一襲虛虛黑影,起自孟婆身側,黑色漸濃,躍出離渡樓玉門,風聲輕嘯,鎖魂柵內百鬼躁動。
方如也看一眼門外,又看一眼孟婆,歪一歪頭,覺得十分奇怪。忘川的規矩真是太好了,之前她少來忘川,來了也是倉促,倒也罷了。可今天冥王親至,判官在側,無常竟然也不現身示禮,真是有膽魄。
關有暮看方如也一臉狐疑,明白了她心下所惑:“無常乃忘川純臣,認主孟婆,不得二心。”
“誰說的?”方如也任職地府司法機關,熟知各種法律典籍,沒有這樣的說法。
“我說的。”九憂扶了扶額頭,無奈地承認道。
“何時?”方如也眼中疑惑更甚。
關有暮似要開口,卻被九憂攔下。九憂並不想提及往事,只對方如也說道:“今日之事要緊,至於無常,回頭我再與你細說。”:
方如也聞言,深深忘了九憂一眼,方才孟婆想要說話,她是看得出來的,但九憂顯然不願多提。她信得過九憂,他說會與她細說,就一定會與她細說。於是再無追問。
恰巧此時,無常押一個人進了離渡樓。
那人踉蹌着進來之後,便無力地跪了下去,抬頭看着面前的三人,眼神很是熱切。
方如也看着這犯人。他瘦削,跪着也能看出身材頎長。疏眉鳳眼,鼻唇冷冽,倒是一副好皮囊。但眉眼之間有一絲陰鷙,陰鷙的底色,是無盡的頹唐。生生將這俊美容顏雕琢得滿面死氣,一派孤苦之相。左眼角有一刻微小的痣,本是生嫵媚的,此刻卻讓這張臉更添悲情。
方如也被他盯着,突然覺得熟悉,很快她便回想起,方才離渡樓外,鎖魂柵有目光傳來,大概就是這位的了。
方如也看了一眼孟婆,孟婆會意,開口解釋:“他有罪,但有所求,所求之事,細細想來,也不是不合情理,但牽扯你天子殿手下鬼吏,我做不得主。”
“哪個鬼吏?”
“阿鹿。”
“……”
方如也心裏猜到了八分,走到犯人身前,不問他是誰,只是說道:“阿鹿曾奔波三月,請求冥王許你輪迴。”
那人抬了頭,看着方如也,嘴角浮上一個笑,淡然,酸楚,卻也含着深刻的譏誚,不知是譏誚世人,還是譏誚世事:“我入不了輪迴,也不願輪迴。”
方如也垂了垂眼眸:“那你所求何事?”
青年聲音越發低沉,彷彿歷盡滄桑:“我要做她的一條狗。永遠。”
不是“我想”,不是“我願”,而是“我要”,於此之後,加了一句不容置喙的“永遠”。
方如也無悲無喜,只是反問:“這裏的狗可不是人間的狗。你若要這般留下來,就只能做凶獸。你也願意?”
“願意。”
“人性漸泯,獸性漸濃,直至你真的成了凶獸,再沒有了為人的記憶,也願意?”
“願意。”
“旦為凶獸,再無輪迴,生死亦不由己,還是願意?”
“願意。”
方如也看着他,青年的臉上沒有對這番命運的恐懼,也沒有絲毫對自己這番選擇的遲疑,反而像是從這樣的悲慘命運里獲得了深深安慰,原本頹敗的面容竟現出了溫柔。
方如也示意一襲黑色麻衣戴着長舌面具的無常,讓他放開這青年,又問關有暮:“他可還有其他惡行?如若沒有,我便帶走了。”
“無他惡行。”
“多謝孟婆。”方如也頷了頷首。
說完走到青年身前,滯了一滯,嘆惋一笑:“後生,當真無怨無悔?”
青年知道她這一問,下一刻自己便是另一番形貌了,他一生少有這樣的關懷詢問,所以露出了一個感激也篤定的笑容:“絕無怨悔。”
方如也看他這般堅決,閉上了眼睛,素手一抬,長袖拂過青年的頂發,再睜開眼,面前的便不再是那落拓的青年,而是全身青銅顏色,鬃毛粗糙凌亂,四肢極為精壯,頭顱大得嚇人,面目猙獰的鬼面獒。如果還有什麼能將這頭凶獸於方才的青年聯繫到一起,只能是無比細緻觀摩之後,鬼面獒銅鈴般圓睜的怒目之下,那一顆小小的痣。
鬼面獒呼吸粗重緩慢,卻能聲傳十里,甚是駭人。要待認主之後,凶性同身形皆隱去,方能斂聲。
方如也此刻在它身前,無甚波瀾。將手抬起,手掌向上,掌心漸漸浮上一縷幽藍的光,藍光漸有實物,便是縛凶索。
方如也掂了掂腳,把縛凶索系在鬼面獒粗壯的脖子上,它身上還有青年的人性,十分乖順。方如也嘴角彎了彎,抬手摸了摸它的頭。
起身之後對九憂說:“大人,此間事了,我們……”
九憂看了方才這一幕幕,殺妻滅子罪該萬死,但也或多或少相信了阿鹿那句“他並非十惡不赦之人”。如今這般,也算是敢作敢當。
九憂點了點頭:“走吧。”
孟婆行禮送別冥王,方如也牽着鬼面獒,走到離渡樓玄關,看見那扇門,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孟婆說道:“關有暮,你在這裏若住着不舒服,便往天子殿來,廂房夠用。此處濕氣太深,又甚陰冷,對身體怕是不好。”
關有暮一邊起身,聽到這句話愣了愣,方如也也意識到她們還沒有交好到能說這話的份兒上,面上不免有些尷尬。關有暮表情依然冷淡,但眉目之間已能看出細微笑意:“多謝。”
方如也微笑着搖了搖頭:“無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