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53)

君莫笑(53)

1.

離渡樓中,汪珹和楚羨並排坐在主位之下的台階上,姿態並不像官役和犯人,反而更像敘舊的老友。

“閣下的格局,恐怕並不在乎身後之事。為何一定要問豐運十九年的前因後果?”

楚羨眉眼又有了笑意,卻不再是慣有的戲謔,而是有些苦澀:“為了一位朋友。我在陽間那一生啊,雖是有些自大,但也算皓首窮經焚膏繼晷,自認是個十分努力十分勤勉的皇帝。可是夜深寒重,每每自問,失去的卻總是遙勝於想要的。我所愛所信之人皆離我而去,最後還能與我手談對飲的,只有那位朋友。”

“寒將軍?”

“後涼末朝諸事料定之後,我坐上了那至尊高位,曾想許他高官厚祿,可他拒絕了我。他說他只想做一山中凡人,不想做那聲名卓著的將軍,自古名將,善終者少。他在城外青山竹林里建了一間茅舍,打獵為生,我在宮城之中每每甚覺苦悶,總會去找他討一杯酒喝。他除卻武藝卓絕,更是釀得一手好酒,尤其是那味紅葯醴,當真是醉人心脾。如今想來,還真是懷念。”

“閣下說?……”汪珹有些愕然:“寒將軍親制的佳釀叫什麼?”

“紅葯醴。怎麼?你聽過這名字。”

“家師亦善釀酒,最得意純熟的一味,就叫紅葯醴。”

“青鸞道人?”楚羨也甚感驚奇,紅葯醴不是什麼尋常名字,若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你師尊年紀幾何?”

“師尊已結仙緣,形貌綽約,未見老態,我曾聽他感慨‘百年須臾過,一生何足談’,想來該是百歲略余。”

“這便奇了,老寒在我登基第七年便已故去,距離青鸞出生還有堪堪百年。”楚羨有些感嘆:“不過,予安為人親和,居于山中之時,來往旅人有了難處,他總是會幫上一幫,茅舍之中也常有客人。若有人將這釀酒的法子散了出去,流傳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樣說來也是唏噓,這方子到了青鸞手中,青鸞又收了你做徒弟,也算一番輪迴,老寒在天有靈,該是不勝欣慰。”

“或許吧……”

“你這孩子,怎麼聽聞祖上榮耀事迹,這般淡然?”楚羨越發覺得汪珹有些意思。

這次倒是汪珹好好看了一眼楚羨,正色言道:“閣下出身草莽,亦做了千古明君,在下生於世家,也不過是孑然一身病死宅中。祖輩的榮耀,門楣的高廣,與一個人的平生造化,又有多大的關係呢?寒將軍是忠義之士,我自敬佩他。我敬他,是因他風骨,並非因他是我先祖。”

楚羨眯了眯眼,笑意越發深了:“能言善道。你終局如此,甚是可惜。”

“無甚可惜,那是我應得的。”

“哦?”楚羨的笑容又透露出打趣:“想來你在這樁往事裏,或許也有些悔意。可是人這一輩子,若連一樁後悔的事都沒有,實在是不太可能。若真有那樣的聖人,他的生平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不單是後悔。”汪珹低了眉眼。

“不單?”

“在下心中,除卻後悔,還有羞愧。”

“愧悔二字,單挑出哪一個,都已然是世間極難承受的情愫了。你少時經歷我略有耳聞,直諫台上確是激進了些,然你所行所止,控制宮城也好,脅迫天子也罷,都算事出有因。若是人受了天大的委屈,連為自己討個說法都不能,那這世間才是真正的涼薄。年輕人,你陽世已盡,但陰間時日還長,愧悔不必太重,否則太過傷己。”

“控制宮城,脅迫天子,我從未後悔過。”

“那又何來愧悔之說?”

“我心有愧悔,是因為其間因果,牽連了無辜之人。”

“沈箴?”

汪珹閉上了眼睛,彷彿只要睜開,眼前就會浮現他所熟悉的那些憧憧魅影:“不只沈箴……”

“不只?”

“杏州曾有連營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兩萬人葬身火海……是因為我。”

2.

慧燈跪坐在菩薩跟前,卻沒有一刻仰視這巍然的佛陀,她一身素服,長發綰了一個極簡單的髻,鬢邊幾縷垂下來,擦過臉頰,落在胸前。

這是東楚人婦的髮式。

若有香客前來,看見這一幕,定會疑惑,既然已嫁作人婦,也未曾剃度,怎會穿着這一身出家的衣裳,跪在佛前。

慧燈看着眼前的三柱戒香,青煙裊裊,她卻只覺得有些嗆。年輕消瘦的面容皺了眉頭,繼而伸手拿了佛前盤盞上的一個蘋果。

只見櫻唇咬了一口,留在蘋果上一排整齊的牙印,還有一點點掃唇硃砂的紅痕,慧燈眉頭皺得更緊,開口對佛像說道:“你或許覺得我吃了這些苦,便該忘了從前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吧。可是一個人的脾性,怎會說改就改了呢?我從前最討厭吃蘋果,如今被慧玉那賤人罰在這偏殿裏跪了三天,也餓了三天,依舊是覺得蘋果難吃。那賤人定會以為她如今就是捧一碗泔水在我跟前,我也會如豬狗般甘之如飴。可她不會明白的,我一出生同她便是雲泥之別,至死,哪怕是有相同境遇,相同結局,我依舊會比她死得好看許多。高貴的出身自然會養出高貴的脾性,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改變。這樣簡單的道理她都參不透,也不曉得這尼姑庵還留她做甚?你們這些佛陀啊,不過就是怯懦,要是換了我,一刀抹了她的脖子,也讓這佛光添點兒顏色。”

慧燈將吃了三口的蘋果放回佛前的盤子裏,用食指將唇上零落的硃砂抹勻,又是一方好唇色。妝容理好了,她的眼神不再狠厲,而是添了悲色:“菩薩,他還是沒來看我,快四年了,整整四年,他一次都沒有來過。”

說到這裏,竟有一滴眼淚劃過了她的面頰:“好歹也是一日夫妻,我將我所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贈與了他,他怎能……一次都沒來看過我呢……我什麼都不要,我不要名分,不要他的關照,我只是……想讓他來看看我……

她聲音哽咽,似是就要放聲大哭,可就在此時,她卻抬手擦乾了淚痕,嘴角又掛上了銳利的笑:“我這人有時也會胡思亂想,讓你見笑了。他呀,是很有志氣的,定是朝堂太忙,他又太用功了些,所以才不得空來看我。我聽說過,他從小就是這樣勤奮的,我竟忘了他這專註的性子。再說了,我身份這樣高貴,他怎會不來看我?他會來的,一定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慧燈低着頭,喃喃不已,偏殿燭光明滅,有風來襲,呼嘯聲漸起,如泣如訴。突然!一個人影從佛像后涌了出來,剎那之間,便將慧燈狠狠撲倒!慧燈反應過來,掙扎着想要大叫呼救,便被一隻遍佈血污的手緊緊捂住了嘴巴。

慧燈這才看清這人的相貌,他整整半邊臉都是摻着黑焦痕迹的疤痕,剩下半張臉也骯髒不堪,只隱約看得出來年紀不大。

“嗚嗚嗚!嗚!嗚嗚!”慧燈拼了命掙扎,可這人將她按得死死的,明明是具瘦弱的身體,不知哪裏來的這般奇力。

慧燈漸漸沒了力氣,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卻聽見眼前之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公主救我……公主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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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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