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52)

君莫笑(52)

1.

“原是這樣……”汪珹聽到楚羨的身份,起初的驚訝很快消退下去,心中蔓延的卻多是唏噓,這唏噓來自他對自己一點微末的憐憫。

他也曾心懷報國之志,東楚但凡有些理想的士子,無不嚮往開國君主昇陽皇帝的風雲年代。東楚到了如今,已是幾朝天子幾朝臣,卻再無人能出昇陽皇帝其右。他治下的令盈盛世,一掃末代後涼積重疲敝,開商路、重研器、力演武、賞農耕,國不足則求人才於天下,國有餘則惠蒼生於列國,讓六國環伺瀕臨裂解的國土,用了僅僅二十載便重新睥睨中原。至今近兩百年過去,依舊無人敢欺。

這樣一位君主,讓人如何不心生欽慕。

見汪珹直直盯着自己,眼色越來越無甚波瀾,楚羨真心地笑了:“你這孩子,膽子倒是大的,不怕我嗎?”

汪珹回過神來,面上也浮上一絲笑意:“閣下於陽世是千古明君,到了這地下,行事也是讓人過目難忘的瀟洒從容。我對您,敬是有的,怕卻不必。”

楚羨不由歪頭打量着這青年,瘦削得幾乎要脫了相,可眸中神采仍是流光一般,楚羨笑着嘆息:“我那子孫,叫……叫楚熠是吧,連同他那沒用的老頭兒,眼睛是瞎了還是殘了,竟得罪你這樣一個人。我這般絕頂聰明,他們竟是半點都沒有遺傳到。”

“咳咳……”孟婆咳嗽起來。

楚羨皺眉望過去,汪珹也望過去,只見孟婆素手抬袖,將嘴巴擦得優雅當中又透露着做作,見兩人望着她,面無表情,淡淡說道:“水喝得急了些……咳……打擾。”

汪珹低頭,微微笑了笑。

“嚴肅點。”楚羨語重心長:“長輩在跟你說話,你態度要端正些。”

汪珹斂了斂笑意,抬頭重新望向楚羨:“閣下想問什麼?”

“想問你為什麼。”楚羨這樣回答。

楚羨看過東楚流傳下來的史料,哪怕是沈硯率翰林院眾人重新修訂過後,這些史料對於豐運十九年直諫台之亂也依舊敘述得很模糊,只是說世道對汪念遺不公已久,汪念遺一腔孤憤無人可解,才釀成悲劇。可是直諫台之亂來勢洶洶,在史書里,帝王和群臣的性命,整個宮城的安危都被汪念遺捏在手裏,他甚至在那一日悲憤成魔,一時間潛光黑雲壓城,風雷大作。可此番的結局,卻有些奇怪。

直諫台之亂這般兇險,傷重者有之,可搭上性命的,史料上有名有姓的,竟只有汪念遺的結髮妻子沈箴,而且那時她已有了身孕。而在此之前,史書鐵筆寫道他們二人,皆言是青梅竹馬琴瑟之好。

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為什麼?您是想問,豐運十九年,我為何於直諫台入魔,堪堪想要絕了東楚皇室嗎?”汪珹苦笑:“我這一生說長不長,可說短卻也不短,要解釋起來,未必是個好聽的故事。”

“不。我想問,既然動了殺心,為什麼不殺個痛快,何必委屈自己,落了這樣一個下場。你跟我還不太相熟,我這個人啊,最看不得以德報怨的戲碼,好端端的人受了委屈,竟被活活憋屈死。真是世道大荒!豈有此理!”

“咳咳……咳咳咳……”孟婆又咳嗽起來。

“你又嗆着了?”楚羨轉頭問道,透着不耐煩。

關有暮又擦了擦嘴:“咳咳……對,也不知近來這忘川水怎麼了,屬實不太順口,咳咳……”

“那就少喝點。”楚羨一臉嫌棄:“無常呢?你去跟他玩會兒,別杵在這兒耽誤我和這孩子聊天。”

關有暮淡淡抬頭,慵懶起身向離渡樓外走去,嘴裏喃喃着:“無常,我們走吧……真不知道,她那麼正經,怎麼會喜歡他這樣不正經的人……”

汪珹望着孟婆的方向,他對她這話有些困惑,誰正經,誰又不正經,她和他又是誰。

汪珹把頭轉回來的時候,正前方僅一寸距離豁然一張俊美的大臉,生生將他逼退一步。

楚羨卻又靠過來:“欸,成魔,什麼感覺?”

“嗯……嗯?”

“我是問你成魔什麼感覺。有沒有就是那種……那種……呃!啊!洪荒之力控制不住那種?”

“沒有……就是有點熱……”

“你這孩子,我拿你當朋友,你怎麼能如此敷衍我?”

“並非……”

“那你說說,詳細點。”

“……”

2.

忘川之濱,孟婆立於微風中,凝視着河邊待放的曼珠沙華。

她腰間一縷輕霧溢出,飄散至她身側,化作人形,一身灰墨衣衫,長舌面具遮住容顏,是無常。

無常順着她的目光走去,采了一朵將將盛開的彼岸花,回身步向素衣女子,將火焰般的花朵別在她簪前。

她微微笑了笑:“這花兒熱烈,更襯方如也。”

無常也笑了:“我記得你喜歡鈴蘭,要是這裏也有鈴蘭就好了。”

孟婆笑意淡去,直直盯着無常,眼波如流深靜水,雖無波瀾卻自涵一種力量。在這深淵般的凝視里,無常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面具下的眼睛剎那間睜大一瞬,呼吸停滯,脊背發涼。

關有暮淡然走近他,他想後退,卻怎麼也挪不動腿。

孟婆抬手,合掌覆上無常的心口,這明明是一個輕浮的動作,卻被這女子做得極為幽雅,她聲音沁着溫柔:“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鈴蘭?”

無常沒有回答。

孟婆放在他心口上的手漸漸施了力氣,無常的前襟竟就那樣隨着她的掌心凹陷下去,那白玉一般的手指似乎不廢吹灰之力,就可以穿透男人的身體。

“無常,你的心臟呢?”

無常閉上了眼睛,聲音聽上去沉穩,卻也有了不易察覺的顫抖:“卑職……沒有心臟。”

“沒有心臟?”關有暮又笑了,這笑容里有別樣的柔情:“怎麼會沒有心臟?六界蒼生,有神識者,先有流血在心,才有思慮在竅。哪怕是物什修鍊得道,也是要先有一顆心臟的。你若生來沒有,便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無心靈體,如今卻只做這小小忘川之主的侍從,豈不是太委屈了?”

“卑職……”無常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哎……”孟婆輕輕嘆了氣,將男子心口上的手移到了他的下頜,眼睛依舊看着無常,竟透露出些許痴然來:“雲郎,你究竟……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說完,便輕輕揭下了他的面具。面具那樣醜陋駭人,可面具之下的臉,卻十分斯文秀氣。

“……”無常緩緩睜開了眼睛,便看到眼前的女子漾起苦澀笑意。

“我那樣愛你,怎麼會認不出你……”

聽聞這一“愛”字,無常的手也不由自主朝自己的胸口摸去。若是那顆心還在,該是如何悸動。

他還是僵在原地,怔忪之中,女子的手柔柔環上了他的腰,緊緊靠在了他懷裏。

他的手顫慄又猶疑,木然許久,最終還是撫上她如瀑的青絲:“你以前……從未說過愛我……”

“那是我為人一世,最後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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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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