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月落誰家

第八十七回 月落誰家

年節過了些時日,天氣漸暖,弟子們陸續返回書院。月牙兒候了兩日,問起子成何時回來,雲眷笑道:“傻孩子,他又不是書院正式招收的弟子,離家已有兩三月,必要趁新年時多住一段時日,怎會和其他弟子同時回來?”

月牙兒臉紅了紅,輕輕道:“他答應了的,他從不曾騙我。”雲眷聽她語聲溫柔不禁一愣,停了筆從書堆中抬頭打量,見她面上隱隱飛霞,想想新歲那日成淵的模樣,心中暗暗惋惜。

一日,將去歲的收支賬目理清入完冊子,因無弟子在側,便自己拿去賬房。才到聽風館附近,見有弟子來回搬桌椅等用具。雲眷好奇,朝人多處走了幾步,只見原來的尚武堂換了匾額,上書“尚德堂”三個大字,字體端麗而不失瀟洒,乃是安無手跡。

正看那匾額,恰逢廣容子從堂中出來,二人視線相交皆是一愣。雲眷輕輕頷首以作招呼,剛要離去,廣容子忽道:“師妹你既路過便進來坐坐吧,恰有話要問你。”

二人自清鋒三七那夜在山坳中遇見之後再未單獨相對,之後關於她的瑣事雲眷聽說了不少,知道她性情有所改變。今見她相邀,語氣甚是坦誠,與往日大大不同,便也放下心防,客氣道:“那便打擾了。”

二人進堂去,廣容子請她落座,又吩咐弟子奉茶。雲眷雖不習慣她如此客套,但見她斯文有禮,便未推辭。

弟子倒好茶,行禮退出,掩上了門,堂中只餘二人。雲眷不知她意圖,只低頭品茶,並不發問。

廣容子沉吟不語,似在反覆思量什麼,過了一時緩緩開口道:“雲眷師妹,我說話向來直來直去,便不兜圈子了。”見她凝神傾聽,問道:“你可知成淵對月牙兒......”

雲眷見她問得如此直接,放下茶盞,斟酌片刻,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成淵對月牙兒似是......頗為中意。”

廣容子目光直視雲眷,似是想從她神情中看出端倪,見她眉眼間一派淡然,想了想又問道:“若是他二人結為眷屬,你意下如何?”

雲眷見她雖是開口問詢,眼中卻頗有幾分篤定之色,想起月牙兒提及子成時的言語神情,眉頭輕蹙,緩緩道:“他二人若是情意相投,我自是開心的,但只怕小兒女之情,你我勉強不來。”

廣容子見她言語間毫無接納之意,提壺為她添了些茶,輕輕道:“成淵雖拜在我門下,但他少時得你眷顧,緊要關頭又能為你出生入死,若與月牙兒結為眷屬,必定將她捧在手心,視若珍寶。何況他根骨奇佳,前途無可限量,必能予妻兒以尊容。兩個孩子都與你頗有淵源,這於你何嘗不是美事一樁?”見她面色平靜,似是不為所動,出了一口長氣,續道:“你我之間素有心結,非朝夕可解,但無論如何不該影響後輩。成淵是我弟子,我盼着他得償所願,想來你也是這般心思吧?”

雲眷聽到此處方才明白廣容子話中所指,面色冷了冷,開口問道:“你以為我是因為與你有心結才從中阻攔?”眼見她雙眼望着自己並不回答,朗聲道:“無論你信或不信,我只說一句:我沒有。”見她垂頭沉吟,似在思索自己所言可不可信,嘆了口氣道:“師姐,你我皆有過青春年少,也知道情之所鍾最是身不由己。別說成淵是你弟子,與我又頗有淵源,哪怕他是你親生子,只要品行端正、與月牙兒兩情相悅,我也樂見其成。但月牙兒不是一件物事,我不能左右她的心思喜好,你確實誤會了我。”

廣容子見她眸光清澈,言語朗朗,想起她素日為人坦蕩,沉默半晌,輕輕問道:“真的別無他法?近年來明月峰論劍,成淵屢次勝出,在江湖上小一輩中出類拔萃,門派內外對他傾心者不少,但是他一概推拒。起初我以為他不過是性情淡漠,未曾想你這個女兒是他命中剋星。現下他每日躲起來不願見人,我實不知如何開導他。”說到此處停了一停,低低道:“月牙兒雖非你親生,但對你敬愛非常,你若是相勸......”

雲眷輕輕擺手止住她言語,淡淡一笑,道:“我雖對月牙兒有救命之恩,但若挾恩示惠,讓她在終身大事上違心以報,我......不屑為之。”見她眼中閃過一縷悲憫之色,輕輕道:“成淵對我有救命之恩,又有昔日淵源,若能讓他開心,我無不儘力。但這件事......恕我無能為力。”說罷垂頭一笑,那笑容中有三分無奈、三分苦意。

拿好賬冊,起身離去,剛剛打開門,只聽廣容子低聲道:“你若有時間去勸勸他,他......還是聽你的話。”

雲眷並不轉身,沉默了一瞬,點點頭緩聲道:“好。”

從賬房回來,剛轉過廊角便見月牙兒與子成並肩坐在門外台階上,旁邊還放了一隻提盒。見她回來,月牙兒歡呼着直撲過來,子成拎着提盒站起,恭敬問好。

雲眷看這二人情形,想起適才與廣容子的對話,心中頓感乏力。月牙兒拉她坐到茶案旁,將案上茶盞等收了收,又嘰嘰喳喳道子成去什麼齋買了什麼糕餅、去什麼鋪子買了什麼果子,專為帶回來孝敬爹爹娘親。

雲眷被她吵得頭疼,笑問道:“這都是子成帶來的吧?你的心意呢?不如你再去泡壺茶來錦上添花?”

月牙兒吐吐舌頭,笑着應下。

雲眷又道:“近幾日天格外冷,點心甜膩,要配熱茶才入得了口。雲銳師兄那還有好多去歲的菊茶,得用新開的滾水沖泡才出味道。”

月牙兒應下,對子成笑了笑,自去張羅熱茶。待她捧着茶壺離去,雲眷轉頭望着子成,面無波瀾,一言不發。子成垂着頭,時不時偷偷看她一眼,臉頰微紅,顯得局促不安。

對坐靜默了一時,雲眷淡淡問道:“哪日回來的?”

“昨日,暮時才到。”

“我若不問你便無話同我說么?”

子成臉頰紅了紅,垂在兩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深深吸了口氣,恭謹道:“雲眷姑姑,我喜歡月牙兒,想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護着她,照顧她,不讓她受一絲委屈。”

雲眷聞言,只覺心口堵得難受,捏了捏眉心,緩了緩,淡淡道:“你尚未加冠,月牙兒也未及笄,談婚論嫁委實太早了些。你爹爹把你放到書院是盼着你習文練武,學有所成。若是早早論及兒女私情是否太過分心?回頭你爹爹也要怪我未善盡教導之責。”

子成似是鼓足了勇氣,目視雲眷雙眼,朗聲道:“家中長輩曾對侄兒說若是有了心愛之人必得早早表白,候易生變,到時悔之晚矣。‘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做學問本就是一輩子的事,但是月牙兒只有一個,錯過了就不會再有。子成自知如今文不成武不就,配不上她,但請姑姑看着侄兒努力,總有一日侄兒會讓姑姑與梁垣公子放心許嫁。”頓了一頓,又輕輕道:“去歲我來書院之前爹爹就想幫我張羅親事,因我說要來讀書這才擱下了,爹爹若知道我有了心儀之人想必也是願意的。另外,子成已向月牙兒表明心跡,月牙兒她......也願意。”說到此處,目含柔情,聲若蚊蠅。

雲眷心中暗暗替成淵難過,良久,嘆了口氣,點點頭,慢慢道:“當年你爹爹與娘親便是在書院中相識、相知、相許,最後成就良緣......這件事情我知道了,不過你年紀輕輕,還是以學業為上。”見他用力點了點頭,溫聲問道:“家中可還安好?”

“勞姑姑挂念,爹爹身康體健,娘親還在外祖家,子成來書院前去看了看她,她和妹妹一切都好。”

雲眷聞言一笑:“那便好,你家若辦百歲酒記得知會我一聲,我也好備一份厚禮給侄女。”

“是,子成一定記得。”

月牙兒端着茶盤過來,茶盤上放着一隻大大的茶壺,壺口冒着熱氣。子成忙起身接過,先洗杯斟茶,又將提盒中幾盤糕點取出,擺放在雲眷面前。

糕點甚為精緻,外皮或雕四時花卉或刻福祿,擺在盤中黃白紅綠,賞心悅目。其中兩份糕點做得格外精緻,每件都刻着團花喜字,雲眷取過一塊打量了兩眼,笑道:“這倒稀奇,年節時的果子點心只見寫福字的,若是長者過壽、新添了孩兒多是寫壽字,這寫喜字的還真是頭一回見。”

月牙兒捧起一杯熱茶奉給雲眷,笑道:“娘親有所不知,這本就是喜餅。前幾日他叔叔娶親,所以他晚了幾日才回來。”

雲眷點頭輕笑,問道:“原來小朱師兄還有手足至親?倒是從未聽他提及,恭喜恭喜。”

子成見她動箸,取了一隻小小的空盤在手,一邊為月牙兒夾糕點一邊道:“祖父母去得早,爹爹並無手足,現只有幾房遠親,多年前就已婚配,這次娶親的是予叔叔。”

雲眷手中糕點才送至口邊,聞言停住:“是......宣師兄?他娶妻......不是納妾么?”

子成手停在半空,愣了片刻,奇道:“予叔叔家中並無妻室,自然是娶妻啊。他娘親早逝,前幾年爹爹也沒了,家中雖有兄弟卻不得力,這親事還是我和爹爹幫他張羅的。”想了一想又笑着續道:“姑姑有所不知,就因為爹爹要幫他張羅親事,怕照顧娘親和妹妹不周到,才讓她們依舊住在外祖家。爹爹還說叔叔家有小嬸嬸進門,我家有了妹妹,都是添人進口的大好事,這算是年頭逢雙喜,等天氣轉暖之後就把娘親他們接回來,大擺酒席。”轉頭向月牙兒道:“到時候你同我一起去吃妹妹的百歲酒可好?妹妹白胖可愛,你可以抱抱她。”

月牙兒開心地應下,邊用茶點邊聽子成念叨着妹妹的諸般趣事,雲眷慢慢飲茶,淡淡微笑,垂頭不語。

午後子期派人來接,三人一起下山去了梁垣宅中用夕食。自宅子修整好月牙兒便伴着子期在山下居住,偶爾上山陪伴雲眷。因雲眷感念朱微昔時相待之情與在鄭紹平之亂中相助之義,遷入新居不久子期便提出邀子成來家中居住。慮及子成與月牙兒年齡相仿且年歲漸長,為了避嫌,單獨劃出一個小院給他,另派了漿洗、飲食的僕婦照料,飲食也不與月牙兒一處。如此一來,反倒只有雲眷來得最少。

席間幾人談笑,子期感嘆道:“少時讀書聽夫子講後來者居上的典故,如今也是這般。別看雲眷師父平日甚少來此,等哪日她一搬進來,大權在握,月牙兒、我、子成便如陳薪,雲眷師父這位後來者要居上嘍。”

雲眷放下碗箸,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嘆道:“確實大大不公,要不然......”看了看月牙兒與子成,再轉向子期嫣然一笑,正色道:“要不然我不搬進來了?安無師父說天氣轉暖后要將我那同輝堂粉飾一新,反正故土難離,住慣了的地方總是好的。”

子期擰眉瞪眼,故作焦急之狀,月牙兒與子成二人互相使個眼色,埋頭拚命扒飯,暗暗忍笑。

因入夜仍是極寒,用過夕食不久子期便催着散了,親送雲眷回別院,二人步行上山,一路攜手而行。

雲眷提起今日之事,言談之中頗帶了幾分憂慮,子期道小兒女事一切隨緣,且看以後各自造化,太過在意反而弄巧成拙。雲眷知道他素來瀟洒不羈,處事極為通透,便也一笑釋然。二人再同行一段,眼見山門在望子期方停下腳步,看着雲眷進門。

剛到劍閣廊下便覺樹後有人徘徊,揚聲喝問是誰,只見成淵從樹後轉出。雲眷想起白日廣容子所言,忙打開閣門,讓他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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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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