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執子之手
目送安無離去,再回頭,只見雲眷仍坐在原處,手肘撐着膝蓋,托腮支頤望着自己,一派恬然。
子期抖開手中披風給她披在身上,卻不鬆手,連她一同擁在懷中,以腮抵着她額角,靜坐無言。
“只有你自己來了么?月牙兒呢?”雲眷用手肘推推他,靜了半晌,不見他回答,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子期板著臉冷冷道:“生氣。”
雲眷聞言頗為意外,偏了偏頭,盯着他雙眼問道:“你為何生氣?”
“我氣你傻,這麼冷的天外衫也不多加一件,是要出來凍雪人么?”
雲眷掌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隨即轉了轉眼珠,斂起笑容正色道:“你不謝我就算了,居然還來怪我?”
子期雙唇緊抿,白了她一眼,淡淡道:“雲眷師父,弟子為何謝你?還請明示。”
雲眷側頭看了看他,緩緩道:“弟子們課業已畢,近日院中事少,我研習易經八卦略有小成。今日午後閑來無事便發了一課,你猜卦象何解?”見他冷着臉作側耳傾聽之狀,握拳掩唇,輕咳兩聲,搖頭晃腦地續道:“卦象上說‘年歲之尾,亥末時分,憂黎別院,君子登臨。膏粱鮮美,佳釀年陳,甘果米栗,另附寒衣。不宜齊備,拂公子意。’為了不讓你白忙一場,我頂着寒風在這凍了大半夜,生怕備得全了,負了你這一番美意。你說你是不是該謝我?”說罷攤攤手,笑眯了雙眼。
子期見她眼波流轉,笑得頗有幾分賴皮,握着她肩膀輕輕道:“你當面便是愛這麼胡說八道,從不吐露心聲,剛才你同安無師父說的那番話若不是我恰好聽到,怕是永遠也等不到你當面說給我聽。不過,就算是這般,我......也很感動。”頓了一頓,笑問道:“你有沒有盼着我今晚過來看你,與你一同辭歲?”
雲眷見他目光熱切,面上紅了紅,轉頭望着他身後素燈映照下的庭院,勾了勾唇角,低聲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麼說......你是盼着我來看你了?”子期笑問道。
雲眷垂頭,將披風系帶一圈圈繞在手指上,悶悶道:“我想着除夕之夜山下必定熱鬧得很,年輕弟子們玩心重,只要禮數不缺也不必非要拘在這裏,喜歡去哪便去哪。從師尊靈堂一路走來,整個別院冷冷清清,好像除了師父和我再也沒有旁的人。”
子期為她緊了緊披風,靜聽不語。
“剛才坐在這裏,轉身是別院的亭台樓閣,遠望是山腳的市集。一邊是遠俗避世,一邊是紅塵煙火,我兩處都喜歡,卻好像又不在任何一處,心裏忽然覺得寂寞。正想着你和月牙兒在山下守歲,我得明年才能見到你們,沒想到你突然就在那裏了......”
子期聽到此處心中驀地一暖,收緊了手臂,溫聲道:“傻瓜,我既留在這裏,自然要來陪你守歲的。只是偌大一個宅子纏手的事情太多,又是頭一次過年,我要等交代阿平的事情辦妥、採買齊全、安頓好月牙兒才能趕來。”朝風來處移了移,擋在她身側,又為她緊緊披風的繩結,輕輕道:“原以為你生性淡漠,喜歡獨來獨往,我寧願咬牙隱忍也不捨得強求,所以以往那些年,我能耐得住性子等。自從知道你的心意后,我便......度日如年,總想着趕快把內務打理好,讓你能早日搬進來,只管開開心心地住着,不必為俗務勞心費神......快看!”
雲眷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見有煙花在空中相繼炸開,似無數流星四散飛馳,映得半邊天空亮如白晝。
子期看她目不轉睛地仰望着天空中競相盛放的煙花,雙眸被映得燦爛如星,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問道:“好不好看?”
雲眷點頭笑道:“好看,以前我從未留意過山下的煙火,沒曾想竟是這麼好看。”
“那你是喜歡別院多些還是喜歡山下多些?”
雲眷笑容凝在嘴角,抬頭看了看空中的煙火,又轉身看了看背後的樓閣,沉默了一時皺眉問道:“為何這麼問?”
子期伸手撫向她眉間,笑道:“以後你若喜歡幽居避世,我便陪你歸隱;你若喜歡入世,我便陪你看盡紅塵煙火色。你若兩樣都喜歡......”他拉長了聲調笑道:“忙時你只管埋首宗卷,閑了我為你敷粉畫眉、添粥着衣,你不必糾結自己喜歡哪一處,因為無論你在哪我都陪着你,朝夕相對,再不分離。”頓了一頓,柔聲道:“只要你不再蹙眉,怎樣都好。”
雲眷,你人雖避世,心卻已被我拽入紅塵,看到你剛才猶豫不決,你可知道我有多開心?
雲眷心中莫名收緊,似有什麼沉了一沉后鋪天蓋地地蔓延開來,正如遠處的煙花炸開一般,燦爛華美,璀璨奪目。轉頭看向子期,只見他眉眼輪廓堅毅,如刀削斧鑿,雙眸卻滿是柔情,燦若星辰,煙花絢爛未能奪其光芒,鼻中一酸,視線漸漸模糊,輕輕點頭,笑道:“好,那我便一直陪着你,再不分離。”
子期心中歡暢,柔聲道:“明年除夕夜你、我、月牙兒就能一同守歲,她一定開心得不得了。”
雲眷點頭笑道:“這些年我從未陪伴過她,只希望能多伴她兩年。”剛剛說完,感覺他手臂驀地一僵,詫異之下側過頭去,藉著煙花映照,見他眼中滿是疑惑之色。轉念一想,抿嘴笑道:“你想哪裏去了,我是指月牙兒已近及笄之年,難道她不許婚嫁人么?”
子期閉了閉眼,長長呼出一口氣,拖着長聲埋怨道:“雲眷師父,你平日也是這麼教授課業么?話說得不清不楚,弟子如何聽得懂?”
雲眷勾唇淺笑,托腮沉思片刻,皺眉問道:“書院招收弟子要經過幾番考較,並不收痴獃之人,如何會聽不懂?”
子期白了她一眼,冷哼一聲,雙唇邊笑意卻越來越濃,收緊了雙臂,道:“隨你怎麼說,只要你不離開便好。”想了一想,嘆道:“一晃月牙兒也長這麼大了,不過還不急,總要等她行了笄禮再說,這兩年咱們留意着後輩中的傑齣子弟,必要給她挑個好人家。”
雲眷抬眼望着遠處的燈河,深吸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道:“恐怕她的緣法就在眼前,咱們要費心也不能夠。”
“哦?難道是我離開那段時日有了什麼變故?”
“之前阿薛和我提過成淵與子成似都中意月牙兒,你回來那日也聽到的,她問我什麼是刻骨銘心的喜歡。看她那模樣似是有了心儀之人,只是不知道是二人中的哪一個。後來師尊大去,院務冗繁,她隨你在山下居住多些,我一直無暇問她。其實......也是不知該如何問,她雖喊我娘親,但是從小到大,我從未與人談及閨中之情。既不知如何開口,便一直拖着了。”
子期點了點頭,笑道:“今夜我上山來,見成淵正帶着弟子在院中巡視門戶燈燭。他聽說月牙兒在家中守歲,並未與我一道來別院,又顧慮家中並無長輩在堂,他不便登門,似是頗為失落。這孩子這些年越發穩重,處事也周全。那子成我雖見得不多,但言談之中能看出他性情溫良,頗有君子之風。”說到此處,轉頭望着雲眷,笑道:“兩人品性俱佳,你做娘親的說說看,你看好誰?”
雲眷垂頭沉吟片刻,輕輕道:“若是我選,自然是成淵更合適些。你我算是看着他長大,於他人品再清楚不過。月牙兒若是嫁給他,每日在咱們身邊,若有什麼事情也可護她周全。”
“子成不好么?月牙兒若嫁給他,安安穩穩做個富貴閑人也不錯。莫非你不中意他?”
雲眷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是,子成家世不錯,朱師兄與何師姐為人厚道,實在是很好的人家。我只是想月牙兒自在無拘慣了,成淵更能縱着她。”說到此處停住,無奈地笑了笑,低聲道:“這也是我的一點私心。”
子期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撫,溫言道:“你且寬心,不論門第高低、所在遠近,只要月牙兒喜歡、對方能真心相待便好。將來不論她選了誰,咱們都能配得過、配得起,誰能娶到她是誰的福氣。”
遠處傳來隱約的歡呼聲,緊接着鞭炮聲連連作響,子期拱手笑道:“子正時分,梁垣期賀您新歲了,雲眷師父。”
雲眷側頭而視,笑盈盈道:“梁垣公子,此後餘生,年年歲歲相守,歲歲年年共度,可好?”
二人執手,相視一笑,心中俱是柔情無限。
第二日眾人照例晨起,先到道業堂拜過憂黎祖師,又到鏡封靈前奉上清香一炷。安無將餘下的繁文縟節一概免去,只略略幾句,勉勵眾人新年伊始,必要勤勉不輟,修正己身,為弟子表率,眾人皆恭謹以應。
眾人才散便有堂外候着的弟子來報梁垣父女送來朝食,此刻已在膳堂候着。安無向來洒脫隨和,既是新年喜慶時,便不拘平日的規矩,招呼眾人齊向膳堂而去。
往日院中除了家極偏遠的弟子,只有一名授業師父留院值守,最多也不過兩三位,如此這般齊全數十年來還是頭一遭,便是各人往年在家中過節也決無這般熱鬧,故而新歲第一餐自是格外鄭重,安無昨日便派雲銳與阿薛着手安排。未料這父女二人一早趕來,送了這許多吃食,眾人拼了幾張長桌,將酒肉飯食分了,持杯舉箸間說說笑笑極是快活。
月牙兒本就對雲眷甚為依戀,加上年節又與往年過法不同,一早便尋出新衣穿上,催着父親上山來。見了諸人便稱呼師父、舅舅、師兄,她嘴甜人美,毫無驕縱之氣,眾人自是喜歡。
成淵裝束一新,雖為著掌門新喪,服飾簡素,但到底少年心性,將自己從頭到腳修飾得無不妥帖,本正思量着朝食過後尋個什麼因由溜下山去,再尋個什麼因由去梁垣府拜訪,卻見她一早便和父親到了別院,頓時開心不已。
月牙兒身着水紅色棉衣,袖口領口滾了白色風毛,雖是梳着丱發,但發上束以紅緞,又以明珠做飾,越發襯得面如滿月,艷若朝霞。成淵看着欣喜,眼見眾位師長就座,掌門師尊讓大家不必拘禮,便尋個空檔找她閑聊。
“月牙兒,昨夜你可守歲了沒有?”
月牙兒一邊將蜜餞裝盤擺放一邊道:“自然守了,我等着街上敲了新歲鼓才睡下。楚哥哥你呢?”
成淵心中甚甜,笑道:“我和師父、師兄弟們一起守歲,吃公子帶的點心,直等丑時才睡。”提起昨夜與弟子和諸位同門投壺、擊鼓、比劍術輕功,講得繪聲繪色。
聽到精彩處月牙兒連連懊惱,跺腳道:“知道爹爹要來尋娘親,因家中第一年過節,我便留下照應,誰想你們書院竟這般好玩,早知如此,我就隨爹爹一道過來,反正家中還有管家伯伯照顧,沒我也沒關係。明年我一定要和你們一道過年節,你們可不許不帶我玩。”
成淵點頭笑道:“只要公子和師父允了,我們歡迎還來不及,怎會不帶你玩?”望着她明媚的笑顏,心中暗道:“待你及笄我便向公子和師父求親,以後我年年陪你守歲,讓你每年都開開心心。”
眾人推杯換盞間對子期讚不絕口,又問雲眷婚期定在何時,鬧着要討喜酒吃。雲眷雖人緣頗佳,但甚少與人玩笑,更何況涉及兒女之情,不知如何應對,只紅着面頰不做聲。子期見狀連忙護住,直道喜宴上必以自家叔伯、兄弟、子侄之禮相待諸位,但云眷禮服趕製需時,倉促不得,婚期待定,定下之後必定早早告知。
安無見此情形連連搖頭,心中暗暗好笑。子期昨夜陪雲眷守歲后便離去,又尋個因由備下許多吃食一早上山,一來是為著雲眷考慮,掌門新喪之時公然夜宿此處難免壞了規矩,眾人顏面難看;二來雲眷素來持禮自重,守歲過了必是虎着臉將他趕下山去,免擔瓜田李下之嫌。心下決定她與阿薛這兩對也不必如坊間一般守三年孝期,過了熱喪期便為他們成婚。
廣容子坐在一張長桌一角,偶有弟子與同門招呼,便禮節性舉杯,淡淡而飲。眼見雲眷與子期兩情繾綣,諸位同門齊齊道賀,儼然已將二人視做夫妻,又見月牙兒明媚活潑,極是可愛,就連自己悉心栽培的愛徒也圍着她打轉,垂頭看着桌上,雖非山珍海味,但菜肴精美,果甘酒醇,一時間,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廣容師父,我給您滿上。”語音甜脆,一襲紅衣飄到案邊。因月牙兒不是書院弟子,且來此地時日不長,故而無需因鏡封新喪避忌着裝。眼見她肌膚瑩然如玉,一眼望去除了烏溜溜的眼珠與滿頭烏髮全身上下只有紅白兩色,宛若年畫上的福娃娃,心情頓時明朗起來。
月牙兒笑容明媚,甜甜道:“月牙兒頭次見您時禮數不周,還請廣容師父見諒。今日是新歲第一日,請師父滿飲此杯,願您身康體泰,歲歲無憂。”
廣容子見她出語謙恭,禮數周全,一時愣住,看着那如花笑靨,想了想,道:“聽成淵說我病的那些時日好些補品吃食都是你送的,你......實在是個有心的孩子,雲眷師妹好福氣。我也盼着你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她大半生專心劍道,性子爽利冷硬,從不與同門寒暄客套,對弟子更是不假辭色,此刻語音竟帶了幾分溫柔,似是怕說話口氣大了會吹走面前的孩子。
抬頭見成淵端着酒壺隨在她身後,笑得一臉憨傻,全無往日精明之態。自清鋒逝去,她練功不及往日勤奮,大部分時間用來追憶往日二人相處的點點滴滴,故而成淵此刻心中所思她一眼便已看穿,語帶雙關道:“師父也盼着你心想事成。”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月牙兒見她飲盡,再為她滿上酒,告退轉身去了別處。廣容子默默垂頭用膳,連她自己也未察覺臉上帶了三分笑意,恬淡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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