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事了拂衣

第八十五回 事了拂衣

後來有有心人將那日之事報給安無,安無道鄭紹平欺師滅祖本就應有此報,阿薛是故掌門關門弟子,得其悉心教導多年,師徒情深,他此舉雖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雲眷掌理別院更是故掌門生前定下,若無失德之處則應言出法隨,不容輕忽。安無提及此事時雖作閑談之狀,但言語間頗有敲打之意,聞者心中明了,此後口耳相傳,無人再敢多言。

忙過了喪儀、着手年末弟子大試、給出考績、將弟子放了年假,一連串事情忙完已是兩旬之後。

這日是鏡封三七,憂黎當地習俗常道三七之夜逝者回魂,家人要燒些冥錢衣物供其在陰間花用。雲眷照例在夕食之後檢視劍閣附近門戶,眼見已是戌末時分,提上自己折好的元寶去了鏡封靈堂。

安無剛要出門,見雲眷來到,便候在一旁。雲眷對着鏡封靈位行了叩拜大禮,將折好的元寶在盆中化了,再致禮退下。

見安無默默旁觀,笑問道:“師父可是有事要同我說?”

安無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無事,只是這段時日內務繁雜,各人埋首卷冊,茶敘也少了。待過了師尊尾七,無事我便不再來別院。今夜恰好無事,陪師父走走吧。”他自繼任掌門之後多在書院,因鏡封新逝才過來守靈、燒祭日紙,這陣過後怕再也無暇於此。

二人沿着廊下緩步而行,安無問了別院中安排,雲眷一一詳述,尤其提了卷室、庫房、值守等幾處。

卷室收錄經書典籍、外門弟子籍貫課業考績、內門弟子授業遊歷所經之事;庫房中設一小小賬房,儲銀錢、記收支,兵器、擺件、廚炊用物等分門別類造冊登記,一器一物皆有歸置;值守弟子每班均由內門弟子領隊,嚴守時辰,隨身攜帶通信之物。雲眷初任掌院曾帶人重新勘察別院地勢,將小路、岔路等詳細繪製成冊,安排值守時並不曾疏漏一處。

安無掌事多年,自然知道門中最要緊的便是這幾處,此時聽她掰着手指細細道來不禁咂舌,點頭贊道:“難怪別院這些時日規整了許多,便是師尊喪儀時魚龍混雜也不曾出過亂子,原來你竟做得這般細緻。”

雲眷笑道:“若無師父多年悉心指點,弟子哪能懂得這些。還記得弟子剛剛開始打理別院時千頭萬緒,不知如何下手,還是師父您手把手教的。”

安無搖了搖頭,笑嘆道:“我雖教你理事,可你這般細緻縝密卻是教不來的,子期算是撿到寶了。”頓了一頓問道:“最近太忙,我也不得空問你,梁垣家何時下聘?”

雲眷踢着路邊的小石子,輕輕道:“掌門師尊大去,子期便給族中長輩寫信,言明我派新喪,不宜上門求娶,將此事往後推了。”

安無思索片刻,溫言道:“尋常人家父母之喪須守孝三年,入朝為官者卸職丁憂。咱們雖是書院,但也半在江湖,掌門師尊乃是性情中人,最不喜門規刻板,臨去前曾叮囑我不必拘束你與阿薛的吉期,有情人相遇相惜本就不易,世事多變,無謂拘於俗禮。”

雲眷感慨道:“以前每次見到掌門師尊都是在大典之上,遠遠望去只覺他老人家如廟裏的菩薩一般莊重威嚴。後來弟子被拘落月峰,那段時日常常隨侍左右,只覺他溫厚寬和。尤其見師弟在他面前撒賴頑皮,覺得他便似尋常人家慈愛的長輩一般。”

安無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撒賴頑皮......這阿薛平日看着和風旭日,誰曾想狠起來......和你倒真像一對親姐弟。”

雲眷知道他是感慨阿薛處置鄭紹平之事,輕輕一嘆,道:“他偷偷下手也是怕我難做,何況那鄭紹平毒害師尊與眾位同門本就該死,阿薛對師尊敬若生身父母,自然容不得他。”

“生身父母?”安無重複了一句,望着遠處點頭笑道:“師尊曾說他這一生雖無福與至愛相偕白首,但在最後這段時日謝謝你與阿薛伴他左右,他說桑榆之樂、兒女之福大抵便是如此。”

“師尊他......也有至愛之人么?”鏡封臨終前所言一直在心頭縈繞不去,此時恰逢安無提起,她便直言不諱,將心中疑問問了出來。

安無轉頭看了她一眼,笑嘆道:“你這傻孩子,若非痛失至愛,誰願孤單此生?師尊臨別時留下的手札記錄了一些秘事,其中便提到了他平生至愛。”

見雲眷聽得專註,他望着遠處幽暗的山影緩緩續道:“師尊年少時喜歡遊山玩水,初入憂黎課業之餘便整日在山間打轉,尋幽覽勝。一日,他邂逅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因家中遭難,無巧不巧,逃入憂黎山中。師尊本就是性情中人,見她孤身避難,頓起俠義之心。那女子出身禮樂之族,能歌善舞不算,還精通諸般樂器,舉手投足間頗有氣度,師尊與她日久生情。二人閑談之時論及諸樂,那女子曾言編鐘音域之寬廣遠非其他樂器可比,應為諸器之首,師尊聽了嚮往無比。後來她合了機緣也投入憂黎門下,因精於曲理諸器,閑來無事便繪製編鐘圖樣,誓為師尊一奏。”

雲眷聽得神往,但因知道師尊乃是孤獨終老,心中雖明白此情甚悲,仍追問道:“那後來呢?”

“師尊他老人家那時不知她中毒已深,但見她窮盡心力只為讓自己聆聽一曲,自是無限感激這番相待的情意。”

雲眷黯然道:“那後來......師尊自然是知道了?”

安無點了點頭,緩緩道:“後來那女子課業之中初涉內功修行,她氣脈早傷,修習內功心法便將她體內之毒激發出來,所幸她內功初涉根基,反噬之力並不甚強,她苦苦支撐,纏綿病榻時譜了一十三曲,最後嘔血而亡,師尊將她葬在二人初識之處。後來,師尊繼任掌門,眼見憂黎弟子漸多,山下百業興旺,山間行獵、采果摘花者眾,為防人打擾那女子安息,便將那處劃為憂黎禁地,弟子無事不得入內。”

雲眷心念一動,驚道:“那不就是......”

安無知她所想,點頭道:“那處我雖未去過,但就師尊手札上記載來看應是落月峰禁室無疑。”

雲眷聽到此處不禁黯然垂淚,師尊知道自己傷重不治,哪也不去,偏要躲在那個山洞中,自己曾問過緣由,他總道最危險之處才最安全,正平決計猜不到他就躲在左近。如今想來師尊不僅僅是慮及人心中有燈下黑的緣故,更是為了守住二人曾經的回憶。當年他發現阿薛大模大樣住了自己昔日遊玩之地,對他照顧有加,固然是因為他心性單純,良材美質,更是因為愛屋及烏吧?

她思索片刻,問道:“師父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誰?這許多年來弟子翻閱故典舊籍,書院歷代內外門弟子中均並未有與此人來歷相符者,難道她這算橫禍枉死么?”

書院中向有慣例:就讀期間橫禍枉死的弟子私人用物並屍骨發還家中,書院集錄也會一併抹去,不計入弟子名冊。

安無緩緩搖頭,道:“那女子姓褚,與師尊初識便自稱拂衣,後來臨逝之時才說明拂衣非她本名。她說‘退而結網’乃是處事之法,而‘事了拂衣’才是處世之道。師尊大去之前行動不便,曾讓我從暗格中取出一個包裹當面焚毀,那包裹我並未打開,似是書冊,或許就記錄著那女子生平。”

雲眷點點頭,緩聲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師尊將鍾曲取名為《拂衣十三篇》,原來竟是由此而來。拂衣前輩看世事如此明白,又能令師尊惦念一生,想必她舉手投足間並非全是女兒嬌態,而是另有一段俠客風姿,當得起‘風華無雙’四字。”頓了一頓,嘆道:“弟子恨不早生,無緣得睹前輩風采。”

那日與曲溯相見,他曾直言窗下編鐘乃是冠禮時所奏,而拂衣姓褚,與儲千松姓氏雖同音不同字,但能得鏡封以編鐘相贈,二人之間必有淵源。她一直掩去本名,想必自有苦衷。

“雲眷,那位前輩之死你未曾想到何事?”

雲眷仍陷入思緒中,便傻傻跟了一句:“何事?”

安無戳戳她腦門,搖頭嘆道:“掌門師尊所言不虛,你天資聰慧,但於世事洞察卻是遲鈍了幾分。拂衣前輩因修習內功遭所中之毒反噬,最後嘔血而亡,與師尊臨去時情形極似,她中的也是噬心草。”

“那......剛才師父說那前輩修習內功不久便毒發身亡,那應是很早之前?”

安無點頭道:“距今近五十載,因這位前輩家中世代為宮廷樂師,在先帝被立為儲君之前曾捲入宮闈事,她是中毒出逃。幾十年後師尊也中此毒,不知是純屬巧合還是當年遺禍,故而他處置鄭紹平便極為謹慎,雖將他在派內除名,但並未逐下山去,也是有此考慮。”

雲眷凝神細思,道:“師父您歸來那日不是問過鄭紹平么?他給師尊下毒出自私仇,我看他當時的神態語氣不似作偽,應當是巧合。後來您審問他心腹同謀,清查其黨羽,我曾整理過筆錄,除了他雇來的佟戚二人,並無線索顯示與派外之人有關。”

安無嘆了口氣,緩緩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常山之時雖儘力隱匿行蹤,但是佟戚二人始終如影隨形,便是一時失了我蹤跡也能很快尋到,似是有人在暗中通風報信,而這個人對我的偏好、習慣了如指掌,非熟識之人不能知曉。那時鄭紹平並未離開憂黎,所以不會是他,後來我細細排查過門中弟子,始終未得線索。”沉默了一時,輕輕搖了搖頭,道:“但願只是私仇,與昔年之事無關。”

“師父,昔年之事真的事關重大么?”

安無嘆道:“其實我也不知,師尊手札中語焉不詳,但涉及天家,必有許多陰私事不為人知。”側頭想了想,續道:“師尊倒是提到了密道。”

“密道?”

“不錯,別院前身是前朝逆王行宮,行宮之下開鑿了許多密道。拂衣前輩不知如何得知,後來盡數告知師尊。師尊未免去隱患,接任掌門后曾封死絕大部分,只留少少幾處以備不時之需,也是為紀念心中至愛。鄭紹平不知如何得知其中一處,用來囚禁門人與弟子。”

雲眷點了點頭,道:“師尊對山中密道了如指掌,難怪他能尋到被囚之人。落月峰那處禁室連着一間小小密室,想來便是拂衣前輩拜入憂黎前的暫居之所,所以師尊會在那裏與她相識。”

安無緩緩點頭,嘆了口氣,續道:“師尊提到他此生最快活的時日便是與拂衣初識之時,因她隻身出逃,並無樂器隨身,師尊課業之餘去落月峰探望,她便以舞相娛,最常跳的便是......”

“是胡旋舞......”雲眷潸然淚下,哽咽道:“應節、卻月......胡騰兒,胡騰兒,家鄉路斷知不知......想必這位拂衣前輩也和那舞者一般,家鄉路斷,再難迴轉,終致客死異鄉。”

安無知她心軟,開解道:“拂衣前輩雖生如飄蓬,孤苦無依,但是她與師尊相知相惜,哪怕紅顏早逝仍得師尊惦念數十載,已是不枉此生。”

鏡封與她相知相識,未等攜手便天人永隔,成終身之憾。後來雖年紀輕輕便繼任掌門,憂黎聲望日隆,然踏遍山川、閱盡繁華,心中念念不忘的終究是落月峰的一抔黃土,百年之後更是埋骨於斯,只為長伴她左右。

除去掌門服冠,卸下生前榮耀,師尊也只是世間一名愛而不得的尋常男子。

想必此刻他已見到拂衣了吧?

穿過迴廊,順着甬道,二人信步慢行。

走上一處草坡,別院界牆已在眼前。那草坡地勢甚高,天氣晴好時別院中弟子常立於此處登高遠眺。回首來處,別院的亭台樓閣盡收眼底。

迴廊上已起了燈,因逢新喪,燈籠俱是白衣素燭,籠衣上偶有塗鴉也是尋常墨色,絕無彩繪,冷風吹過,燈籠隨風而舞,襯得別院一派凄清。

安無知她向來善感易傷,指着界牆外問道:“雲眷,你在這邊能看到什麼?”

此時正值暗夜,時有鞭炮之聲傳來,雲眷凝神分辨,遠處山腳下隱約可見火光移動,似是有人持火把沿長街而行。火把多了,便似燈河流淌,又似火龍在山腳蜿蜒,望去甚是熱鬧。

“弟子看到燭光燈火,看到許多人。”

二人面向山下席地而坐,安無朝掌心哈了口熱氣,搓了搓雙手,抱臂點頭而笑:“世間之大,人若微塵。山下這些百姓於這世間雖不起眼,但他們在自己家中是丈夫、是父親、是妻子、是母親,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雖生而平凡,但自有意義。”

說到此處,他轉頭望着身邊這個自己看着長大、一路磕磕碰碰走來的弟子,語重心長道:“雲眷,師父知道你喜歡的不是凄清孤寒的高屋廣廈,你要的從來都是這片人間煙火,也盼着終有一日你能如山下百姓一般過得開開心心,與有情人相偕白首。我憂黎內門弟子雖從來不禁婚配,但大半還是孑然一身,或是為情所傷,或是天人永隔,或是緣盡情斷。比如師尊與拂衣前輩、我與青螺,都是情深緣淺,求而不得。你塵緣頗深,可要惜福。”

雲眷抱膝托腮,沉吟了一時,默默點了點頭,輕輕道:“弟子半生情寡緣薄,本以為終有一日會斬斷紅塵,無所牽念地在我那間小小劍閣中了此餘生。未曾想半生已過,親緣情緣日厚。現在回過頭看,塵世之中,有些事值得我捨命去做,有些人值得我以性命相托。”輕嘆一聲,笑道:“半生已過方知人生際遇無常。”

“你或許親緣淡些,若論情緣,那是你不願面對罷了。先前見傾付與你談詩論詞甚為相投,後來聽說你同窗中有位曲君為你畫眉贈衣,現在有子期候你多年,月牙兒也從襁褓中嬰兒長成明媚少女。”說到此處,安無拍拍她肩膀,問道:“師父向來視你如己出,此刻只想問你一句:如今選擇可是出自本心?”

雲眷望着山下燈河,沉吟良久,緩緩道:“弟子自小便與詩書為伴,在同散堂時每談及字畫詩詞,我與宣師兄看法極似,常生出相見恨晚之感。雖覺與他投緣,但卻無絲毫煙火氣,現在想來,我與他是君子交、筆墨交;曲師弟的喜歡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臨別前更將我......困在一室,畫眉敷粉,在尋常閨閣女兒眼中或許是最體貼、懂情趣的夫君,於我而言,少了幾分心意相知,徒留鬢影脂香。而子期......”

說到此處,她心中微酸,深吸了一口氣,頓覺胸中充盈着清涼之意,撫了撫肩頭,抱緊雙臂,輕輕道:“子期與我相識多年,雖細心撫養月牙兒,卻從不挾恩示惠,雖......候我多年,卻從不逼迫我決定去留。他能與我茶敘傾談,也能為我置辦首飾衣衫,煙火塵世中有他相伴,想來這一生不會無趣。當年弟子處事不夠周全,徒有一腔孤勇卻不能善後,救下月牙兒扔給他照顧,允諾了照顧蒼梧卻有始無終,還是將問題扔給他。”雲眷說到此處,語聲已有哽咽之意,略停了停,續道:“或許我自己也未察覺不知何時起已對他頗為依戀,對着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可以不顧儀態地捶胸頓足,看他開心我便開心,之前他離去月余,每日我雖忙着院務,有月牙兒相伴,但心中仍覺空空落落,或許......”抬袖拭去面上淚痕,笑道:“或許我早已對他情深而不自知。”

一條人影緩步而來,在幾丈外停住,安雲二人交談並未刻意壓低語聲,雲眷所言他站在下風處聽得清清楚楚。此時夜風襲面,雖寒如刀割,時有枯枝斷裂之聲,他卻如沐春風,如聆仙樂。見那兩人不再言語,他踏着荒草枯枝,一步步走上坡頂,安雲察覺動靜,回過頭來。

子期語聲沙啞,躬身而揖:“安無師父。”

安無站立起身,隨手拍了拍棉袍上的灰塵,負手笑道:“是來接雲眷同去守歲的么?”

子期揚揚手臂,溫聲道:“今日師尊三七,雲眷必要守在書院的,晚輩不敢相擾,便帶了些茶點、果子給各位師父與留守的弟子,再來給她送件寒衣。”

書院每年皆有不歸的弟子,諸位師父娶親的雖甚少,但都有父母親眷,往年年節時眾人免不了回家守歲,陪同家人過節。然今年逢掌門新喪,書院中內門弟子俱留守別院,不肯離去。

安無人情世故通達,知道以子期用情之深、處事之厚,辭歲之夜帶來的必不只點心和果子,也知道他此時面上雖平和如常,心中怕是早已狂風大作、波瀾漫卷。想到此處心中歡暢,哈哈一笑,打趣道:“我若再不走未免顯得太不識趣,索性便倚老賣老一回,去嘗嘗咱們新姑爺的孝敬,除夕之夜,你二人也好好聚聚。”

子期躬身作別:“師父慢走。”

安無朗朗一笑,拍拍他肩膀,寬袍大袖,飄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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