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劍閣夜話

第八十八回 劍閣夜話

掌起燈燭打量才發現,距上次相見不到一月,成淵已瘦了整整一圈,眼窩深陷,形容憔悴,想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緣故。

“雲眷師父,我......”成淵甫一開口便哽咽難言,索性伏案而泣。

看着面前這個自小便在風沙中磨礪的孩子,憶起他稚齡之時混跡市井,被人欺辱打罵都不曾落淚,如今為情所困,堂堂七尺男兒在自己面前哭得像個孩子,雲眷心痛不已。偏偏那兩人一個自己視若親生,一個是故友之子,都與自己有撇不開的關係,她一籌莫展,只默默看着。

良久,成淵拭了拭淚,抬起頭來,雲眷看着他輕輕道:“哭完了?”成淵沉默片刻,遲疑地點點頭。雲眷掏出手帕,為他拭去眼角淚痕,溫言道:“既是如此,以後為了這件事不許再哭,能做到么?”

成淵聲音嘶啞,咬了咬牙,哽咽道:“能,弟子只在您面前掉淚,只這一次。以後,弟子盡量......”盡量如何?盡量避開?閉門不出還是視而不見?一陣奇痛襲來,痛徹心扉。

雲眷想了想,望着面前搖擺不定的燭光沉聲道:“師父跟你說一樁往事可好?”

“許多年前,有位前輩因機緣巧合拜入憂黎,他本就是孤兒,塵世中已無親人,入書院后常因天資不夠聰穎、性情古怪、難以合群被同窗欺辱。有一日,他又被打得鼻青臉腫,無處可去,便獨自上山,或許是為了宣洩怒火,或許是為了躲開欺辱他的人,更或許是為了一了百了。但是,蒼天見憐,他遇到了一個采果摘花的姑娘,那姑娘見他衣衫破損,便為他縫補。因那姑娘也是書院弟子,喜歡侍弄花草、尋幽覽勝,後來二人便時常相約出遊,更約好了冬日觀梅賞雪。時日長了,那位前輩對姑娘情根深種,相思刻骨。姑娘課業之餘常常與他相伴,對他自必有情。”說到此處,雲眷停下問道:“依你的猜測,他二人之後會是如何?”

成淵想了想,答道:“那位前輩境遇堪憐,這位姑娘對於他來說不止是傾心相戀、刻骨相思的紅顏知己,以後也會是相濡以沫的妻子,更是相依為命的親人。”

雲眷緩緩點了點頭,凄然一笑,道:“你所言不錯,若是不出意外,他二人便是你說的模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成淵見她神情若此,知道必是天不遂人願,問道:“難道他們......後來出了意外?”

“一日雪后,那姑娘想摘梅花為前輩做餅烹茶,久候前輩不至便獨自上山,沿路而歸時失足滑下深淵,屍骨無存。而那天前輩擔心雪天路滑,便一直候在山下,想與她相攜上山,結果,二人就此錯過。於那位前輩而言,此事成終身之憾。後來他一生未娶,每年在姑娘跌落處灑梅相祭,又交代心腹弟子待自己百年之後埋骨於斯。”

說到此處,雲眷問道:“換了你是那位前輩,若是可以選擇,你是願那位姑娘鍾情你一人後紅顏早逝,還是願她另結良緣、得享遐齡?”

成淵毫不猶豫地答道:“我選后一種。相比死別,我寧願生離。”語音朗朗,似有金石之聲。

“為何?”

“比起我開心,我......更願她安好。”

雲眷唇角微勾,點了點頭,輕聲道:“你的境遇雖與那位前輩不同,個中道理卻是相似。你有了心儀之人,她若按你意願留在你身側卻不開心,那不過是成全了你的喜歡;她若能按自己意願選擇心中所愛,你雖難過,卻是成全了她的喜歡。”說到此處,抬手為他理了理鬢邊散發,問道:“你若真心喜歡了誰,可願她難過?”

成淵搖頭,昂然道:“斷然不願。只要她喜歡,我便喜歡。倘若有那麼一日,她身處險境,我願意捨出性命維護。”垂頭沉吟了一時,輕輕道:“莫說是她,就算是子成遇到危難,我也願意護着他不受傷害,因為他若傷了......月牙兒會難過。”

雲眷欣慰一笑,輕輕嘆道:“好孩子,若這些你都能想得明白,那你現下的難過,不過是不舍罷了。不捨得從此避嫌,不捨得就此疏遠,不捨得就此別過。我再問你:我派並不禁婚嫁,但歷代掌門卻都是終身未娶,內門弟子中縱有成親的也只是極少數,你可知原因何在?”

成淵微一沉吟,緩緩道:“想來......是和弟子一般。”

“你所言不錯,安無師父曾同我說:若非痛失至愛,誰願孤單此生?但即便是為情傷懷,他們或是窮一生心力創一門奇功,或是悉心教導出幾位出類拔萃的弟子,更或是面對危難時拚死維護師門。你入憂黎八載,門中前輩與江湖名俠的事迹也聽了不少,須當明白:一個人無論身居何地,身處何位,這世間總有什麼值得他去拚死守護,或許是一個人,或許是一件物事,或許是一份榮耀。人生於世,可為之事遠遠不止情之一字。”說到此處,雲眷頓住,望着對面之人。

成淵垂頭苦思,良久,抬起頭來,雙眸中似是多了一縷神采。

雲眷知道他心有所悟,緩緩續道:“世間名劍鑄成莫不經千錘百鍊,其實人也是一般,成大器者,註定要比旁人辛苦。你品性純良,又資質上佳,如今在江湖年輕一輩中已嶄露頭角,前途必然不可限量。”想起那日廣容子所言,又溫聲道:“人這一生際遇無常,說不定你哪日再出門遊歷或去明月峰論劍便能遇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姑娘,到時再回過頭來看,你現下傷懷不過是往事一件罷了。

成淵緩緩點了點頭,目視雲眷,張口欲言。

雲眷看他形容,輕輕一笑,抬了抬下巴,溫言道:“你若有話不妨直言。”

成淵咬咬嘴唇,輕輕問道:“師父您這樣勸我是為了我多些還是為了......月牙兒多些?”

雲眷輕輕一嘆,道:“我今日之言句句發自肺腑,自然是為了你多些。”停了一停,續道:“若是今日你二人易地而處,我也是這般規勸她。”

“那......師父您年少之時可曾受過情傷?可曾有過傾心之人?我是指在與公子相識之前。”見雲眷神色黯淡了幾分,忙道:“弟子只是......只是隨口一問,無心冒犯您。”

“誰人年少不鍾情?我年少之時,鍾情之人自然是有的,但是我委實不知......算不算傾心。”

“能得師父鍾情,必然是人中龍鳳。”

雲眷望着燭火,淡淡一笑,搖頭道:“人中龍鳳未必見得,我少時讀書,書中提到謙謙君子謙卑自守、溫雅有度,再如何形容,終究虛無縹緲,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自從與他相識我便知道,‘謙謙君子’本就該是他那副模樣。”

“那師父你後來......”

“他喜歡的是名門閨秀,而我,不過是山野之人罷了。人生一世,最快意的莫過於與意中人攜手相伴,我既不入他眼,便不徒惹煩惱,遠遠退開便了。”

“那他可知道師父的心意么?”

雲眷笑笑,面上多了幾分凄清與苦澀,搖頭道:“我不確定,也從不敢問。”

“為何?若是彼此有意,錯過了豈不抱憾終身?”

雲眷托着腮,望着燭火輕搖慢閃,室中的暗影也隨之輕舞,良久,緩緩道:“他若知我心意卻不明言,必然是對我無意,只為留個見面餘地,我若明言,反而徒惹尷尬;他若對我有意,即便不知我心意也會明說。而他從無一言半語透露,那他知與不知又有何區別?何況那時候,我......遭人厭棄,本就覺得沒有什麼長處能當得起他喜歡,所以也就罷了。”見成淵輕輕皺眉,面上多了一縷黯然,輕輕笑道:“嗜欲深者天機淺,若一味沉迷於一己之欲,只會招來心魔,倒不如淡然而退,圖個身心自在。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不能遂心如意才是平常。”

成淵目露茫然之色,皺緊了眉問道:“師父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離去不會不舍么?”

雲眷抬手抵着額角,緩緩道:“縱然不舍又能如何?人的心意最是勉強不來,既不得人看重,除了自己看淡、看開之外無法可解,久而久之,便也慣了。你比同齡之人多歷世事,應當明白人這一生中有許多委屈要生生咽下,縱使再有不甘也只能埋在心底,讓時間慢慢化去。”靜默了一瞬,淡淡一笑,嘆道:“縱使百鍊鋼,終為繞指柔。”

成淵見她面上隱有落寞之色,想起她傷重昏睡時柳兒所言,心中大痛,暗怪自己失言,忙安慰道:“後來您識得了公子,公子是人中龍鳳,又對您傾心不已,可見好人必有好報的。”

雲眷聞言噗嗤笑出聲來,道:“你這傻孩子,怎麼反倒是你來勸我?”深吸一口氣,輕輕道:“這些年來我四處遊歷,見的世事多了便知世間女子大多不易,有的遇人不淑,有的家門不幸,有的一旦失了親人,落魄潦倒,甚至乞討為生。與她們相比,我能讀書識禮,得安無師父和眾位同門視為家人,就算沒有遇到子期,我這一生也很是知足。如今我再有他們父女相伴,與少時相比,人生早已是另外一番天地。”抬頭望向成淵,他的雙眸剛被淚水洗過,在燭火下顯得清澈湛然,拍拍他肩膀,溫聲道:“你年華正好,人生之路還長,必能如我一般再遇良緣。”

成淵點點頭,若有所思,溫柔一笑,恭謹道:“師父教誨,弟子記下了。”

再過一些時日,地氣漸暖,冰雪消融,再不復見。桃紅柳綠,粉墨登場。弟子們盪鞦韆、把臂同游、吟詩作對,無課業時書院中滿是笑語歡聲。

趁着冷暖適中,春光正好,別院中報了屋舍修葺,安無親自看過,着人請了手藝精湛的匠人修牆補漏、加蓋屋頂以備今年雨季,又特特叮囑管事的精修同輝堂與阿薛的住處,雲眷向來簡素,聞言連連推辭。

安無於此事態度強硬,直道坊間嫁女尚且將家中裝飾一新,雲眷在別院多年,從此處出嫁一定不能寒酸,何況平日還要長住。雲眷推辭不過,只好暫時搬出,在同輝堂一旁選了間無人的小樓湊合居住。

轉眼已是四月,天氣和暖,園圃中花草很是繁茂。雲眷自從換了居所便睡不安穩。一夜,輾轉難眠,恰有淡淡花香伴着夜風襲來,索性披衣而出。

月近圓滿,光華如練,看了多年的花圃,走了千萬遍的木橋小路,在這月色之下顯得靜謐安詳。再向前走了一段,有利刃破空之聲傳來,繞過一株高大花木,只見一個人影在月下舞劍。

“接招!”有劍氣伴語聲而來,劍勢雖緩,一招一式卻拿捏得甚是精準。月色之下,廣容子手握長劍,着一身素色長衣,雙腕緊束。雲眷手中無劍,脫下身上外袍,腕上用力,以衣代劍,連連畫圓裹她長劍,正是一招長江滾滾。廣容子劍勢忽變,招數大開大合,飄忽不定。

雲眷手中衣衫本輕,若不變招,外袍勢必被絞得粉碎。想了一想,向後連退幾步,避開劍鋒站上木橋。廣容子見狀駐足不前,只靜靜看着她。雲眷見她並不追來,似在等自己想出應對之策,知她是與自己切磋。微風襲來,水面泛起漣漪,雲眷心念一動,握住外袍一角,彎腰伸臂將外袍浸入水中。那外袍乃是棉布所制,很快便吸足了水,她抖起外袍向廣容子攻去。

廣容子還未接到招式便先被甩了一頭一臉的水,揚聲問道:“這是什麼招數?”

雲眷略一沉吟,笑答道:“岫雲疏雨。”

“沒聽說過,這不是憂黎劍法。”廣容子閃避揮來的衣袍,一邊出招防守一邊指摘。

雲眷笑道:“這是我新創的獨門秘技,怎麼不算憂黎劍法?再看這招。”眼見手中衣袍裹絞成棍狀,右臂前伸,連連畫圈,又是一招長江滾滾。

這招長江滾滾出自落木劍法,衣衫浸水后頗有韌勁,揮動時千萬水滴齊發,隱隱有水奔浪吼之聲相伴,顯得頗有威勢。

廣容子笑道:“這招使得倒是名副其實。”跳出戰圈,溫聲道:“不打了,師妹,罷手吧。”

雲眷一笑,也不糾纏,隨手將衣袍搭在木橋扶欄上。廣容子還劍入鞘,走上木橋,倚在橋欄上,將手中劍隨手靠在一旁。

“又睡不着么?”

“嗯,換了住處甚是不慣。”

“還記得你初來別院便是這般,喜歡踏月而行,那時候我一心痴迷武道,從未欣賞過月下美景。”

雲眷點點頭,緩緩道:“還記得那夜師姐在練南華劍法,轉眼間......快十七年了。”

“月色雖如舊,卻物是人非了。那時候你與雲銳初來乍到,我還有清鋒相伴,這許多年過去,你要成家,女兒也已長成,伴着我的人......卻已不在了。怎麼近幾日沒見月牙兒來別院?”

“常山故友家添了一位千金,她去赴百歲宴,主人待客之意甚誠,她要過些時日才回來。”

“常山......就是子成家?”

“嗯,子成的幼妹將滿百日,朱家下了帖子,別院中事務繁雜,難以抽身,我便讓她代我去了。”

“月牙兒聰慧活潑,便連我也是極喜歡的,可惜成淵無緣。說到這還要多謝你,他近些時日好了許多,到底......肯聽你的話。”

“師姐言重了,他本就是內門弟子,我身為掌事師父關心他也是理所應當。其實他頗有慧根,只是一時為情所困,若勘破情關,反而於他修身養性大有好處,到時候放眼憂黎諸弟子,再也無人能出其右。”

廣容子點點頭,默然垂首,緩緩道:“這道理我何嘗不懂?若是在以前,我反而覺得這是好事,是磨鍊更是修行。但是現在我盼着他心想事成,與意中人相偕白首,生兒育女,開開心心過完這一生。”

雲眷知她經歷諸事之後心性大變,卻不曾想與之前竟似有天淵之別,心中訝然,只靜靜聽着。

廣容子望着天邊冷月,長嘆一聲,悵然道:“年輕時意氣太盛,常以劍法為傲,但是經過了那場變故方知世上最鋒利傷人的不是手中之劍,而是心中由傲慢與偏見鑄成的無形之劍,雖於髮膚無損,但卻摧心折肺,越是年深日久越是傷人。傷了弟子不說,還傷了你、雲銳、清蕭和......清鋒。若能回到最初,我......”喉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她性情一向剛硬,此刻藉著月色可見她眼眶中晶瑩有光,顯是極為傷懷。雲眷不知如何勸阻,默然不語,只伸出手去輕輕拍拍她肩膀以示寬慰。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有簫聲傳來,似穿雲破月,似御風而行,雖隔得甚遠,但吹奏者精於此道,將簫曲曲折迴環處演繹得婉轉纏綿,如情人間的婉轉輕訴,如坊間歌者的低吟淺唱,忽如遠在天際,忽如近在耳邊,中者欲醉。二人默然靜聽,相顧無言。

廣容子側耳聽了一會,嘆道:“梁垣公子真是有心,自知你換了住處夜不安眠,便夜夜以簫聲相伴,情深若此,令人好生羨慕。雲眷,你......終究是個有福氣的。”提起佩劍,悄然離去。

雲眷回到住處仍無睡意,從排架上取了一小壇紅曲,走到窗邊,就着簫聲月色憑欄而飲,簫音遠遠傳來,便如君子,雍容徘徊。

耳邊想起廣容子那句:“若能回到最初......”捫心自問:若真的回到最初,回到岔路口,自己是不是也能選另一條路?是不是會遇到另外的人、發生另外的事?

雲眷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人生匆匆,終成過往。

今夜無風,星疏月明。以此濁酒,慰我餘生。

子期,謝你相伴!

明月,雲眷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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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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