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塵緣深重
雲眷等人行李雖不少,但因出門前便規劃妥當,落腳之處又比計劃中寬敞了許多,故而略加歸置便已穩妥。
第二日,朱宣兩家設了洗塵宴款待梁垣一家。宣予之妻陶翩然年紀甚輕,眉目間極是俏麗,子成常以小嬸嬸呼之。宣予之子小名阿綽,已近三歲,比子成幼妹若瑆小了不到一歲,兩人平素便喜歡玩在一處。兩個孩子一穿粉紅色衫裙,一着水綠色襖褲,眉目精緻如畫,恰似一對金童玉女。因子成最近幾年在外讀書回家甚少,他喊小嬸嬸二人覺得極是新奇,便相攜貓在子成身後,伴着鬼臉一同喊。若瑆如此稱呼倒也罷了,翩然見親生兒子也這般稱呼自己,又好氣又好笑,初時不加理會,哪知兩個孩子見滿桌大人鬨笑越發得意,直跑到她眼前來,一左一右,扯開喉嚨喊得極是開心。翩然再也掌不住,跟着大笑,想想不對,板起臉作勢追打。
若瑆自小便賴在母親懷中長大,想也不想便向母親奔去,阿綽也想尋朱伯母庇護,見母親阻住了去路,慌亂之下撲到雲眷身邊,抱住她腿大喊:“姑姑救我。”雲眷笑笑,將他攬在懷中。何幼瑆溫言道:“阿綽來伯母這和姐姐玩,別纏着姑姑。”見阿綽不理,自顧倚在雲眷身邊向翩然做着鬼臉,向翩然道:“師妹有孕在身,孩子們跑來跑去,小心撞到了她。”
翩然喚阿綽過去,阿綽搖頭,拉住雲眷衣角只是不肯。雲眷笑道:“我也是習武之人,那就那麼嬌貴了?不妨事。”子期問阿綽:“姑丈抱抱阿綽可好?”阿綽只覺自己騰空而起,轉眼對上了子期,嘟嘴道:“不好,阿綽想要姑姑抱。”
子期將他放在膝頭,笑道:“姑姑腹中有寶寶,現在抱不得阿綽。”阿綽咬着手指,歪頭問道:“阿綽不信。”想起滿桌大人飲食起坐言語中對雲眷頗為關切,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一轉,輕輕問道:“那寶寶是弟弟還是妹妹?”
子期接過雲眷遞的帕子,擦了擦他小手,又颳了刮他鼻尖道:“阿綽真聰明,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要喊你‘阿綽哥哥’。”阿綽得了誇獎很是得意,看了看子成與月牙兒,又瞄了瞄雲眷肚腹,想了想,輕輕溜下地,到了母親身邊,攀着她頭頸耳語。
陶翩然聽了先是愣住,忽地望着子期與雲眷掩口而笑,眾人不解。翩然環視在座眾人,笑道:“阿綽,你再說一遍。”
阿綽見母親笑得開心,眾人皆注視着自己,頗受鼓舞,握着小拳頭,挺胸疊肚,揚聲道:“如果雲眷姑姑生的是個小妹妹,一定要嫁給阿綽。”一語既出,眾人相顧大笑,連若瑆都笑得前仰後合。雲眷紅了臉,只管低頭吃粥,子期含笑為她夾菜,手卻抖得厲害。陶翩然本就有幾分孩子心性,眼見兒子如此豪氣干雲,笑得眼角見淚,垂頭往他小胖臉上親了一口,笑道:“好兒子,有志氣。”
待眾人漸漸止住了笑,子成逗他:“你怎麼知道小妹妹能嫁給你?”
阿綽撓了撓頭,鼓着腮幫子,伸出胖胖的小手指了指月牙兒,道:“娘親跟我說你要成親了,月牙兒姐姐喊你成哥哥,這不是要做你的新娘子了么?”子成與月牙兒對視一眼,目中皆是歡喜神色。
陶翩然摸摸他頭,笑道:“我家阿綽真聰明。”阿綽看看娘親,越發鼓舞,又對子成舉了一例道:“還有,昨天娘親哄我去睡,我還聽見她喊爹爹予哥哥呢!”陶翩然瞬間兩頰飛紅,捂住阿綽的嘴,看向宣予的目光中卻滿是柔情。眾人掌不住,又是一場大笑。宣予向來清冷,聞言輕輕一笑,揪了揪兒子的小耳朵。
一場夜宴,賓主盡歡,兩家商議好親迎之期,議定男方由宣予主事,梁垣夫婦誠摯道謝道擾,夜深方散。
梁垣一家在不簪院住下,這院落多植常青之木,雖已入冬,仍有幾分鬱鬱蔥蔥,不現頹色。院中有假山涼亭,山中有小路,甚是雅緻。夫婦二人看後院甚大,另有三個小跨院,客房甚多,仔細算算,足可安頓子期家中兄弟子侄與憂黎諸人。二人商議好后便寫下書信,分別寄送至憂黎與樂川,誠邀眾人趕赴常山觀禮。
因雲眷尚在孕中,出門不多,怕她寂寞,何幼瑆與陶翩然有時會過來和她閑話家常。這一日,何幼瑆帶來一位稀客。
雲眷正在廳中飲茶,與子期商議遠客如何安置,老家人報朱夫人攜客來訪。二人聞言迎出門去,只見何幼瑆與一婦人攜手而來。那婦人身披一襲湖藍色斗篷,內着寶藍團花錦緞棉襖,繫着墨藍綉水仙的留仙裙,皮膚白膩,面如滿月,眉眼彎彎,滿是笑意,尤其雙頰上一對梨渦很是醒目。雖是婦人裝扮,笑起來帶着三分調皮,依稀可見少女時的嬌憨之態。
“明靨?!”雲眷又驚又喜,與尚明靨相互打量,執手而笑,眼中皆見淚意。
二人讀書時雖非同窗卻情誼深厚,後來雲眷成了內門弟子,近乎歸隱,孫家離憂黎甚遠又幾經搬遷,以致一別二十載。年少別離時尚是閨中女兒,青絲簡挽,容顏如花,如今再會已是不惑之年,面上已刻下歲月的痕迹。
問起她如何來此,尚明靨道數年前隨夫家北遷,恰逢何幼瑆去娘家待產,孫何兩家離得不遠,二人往來便多了起來。因子成婚期已定,何幼瑆往娘家報喜訊時也將喜帖送到了孫家。聽聞昔年兩位故友結親喜出望外,左右家中無事,早早便趕來常山。
子期與何尚二人見過禮,吩咐廚房備了幾樣茶點,又陪坐了一時,告罪一聲出門去了。
尚明靨早聽何幼瑆提過雲眷這些年長留書院,只得一女,過往甚是簡單。雲眷問起她這二十年來蹤跡、近況如何,尚明靨道她離開書院不久便成親,隨着丈夫東奔西走,三年後生下一對雙生子,到了年底已是一十七歲,均未結親,兄弟二人除了讀書習武便是隨着爹爹打理生意。
拭了拭面上淚珠,尚明靨問起月牙兒怎麼不見,雲眷凝神想了想,笑道:“一大早說是哪家糕餅鋪子開張,要去買些回來,還說去挑什麼花樣子,我出門不便,便叫嬤嬤陪着去了。”
何幼瑆抬了抬手,點頭向兩人笑道:“這個我知道,若瑆同我提過。那日若瑆纏着月牙兒玩,說她夾襖上繡的花樣別緻,自己也想要。月牙兒便說要做個花樣荷包送給她,惹得她眼巴巴地盼,估計今天就是為這事去了。”說到此處不禁對雲眷感嘆:“月牙兒這孩子,為人處事細心周到,別說我和官人,就是這麼點的孩子她都放到心坎里惦記着,不但知書識禮,更是知冷知熱,讓人打從心底喜歡,我真盼着若瑆長大了也像她一般才好。”
尚明靨笑道:“那也是師妹家好教養,我家那倆小子若也能結到這種好姻緣,我怕是做夢都能笑醒。”指着何幼瑆對雲眷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們這一路過來她就不住口地誇了一路,說那孩子心地好,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你可知道我有多羨慕?”頓了一頓,感嘆道:“總覺得咱們相識還是昨日,回頭看去卻已隔過了這許多年。更沒想到,你們兩位還成了親家。”三人憶起昔時同散堂中趣事,或感慨或大笑,嘆歲月匆匆,年華飛逝。
再坐了一時,二人起身告辭,雲眷誠摯相留。何幼瑆拍了拍她手笑道:“你如今該好好養着,等到了正日子怕有的忙呢。再說咱們很快就是一家人了,還用這麼客套么?”
尚明靨從旁打趣道:“就是就是,說了這半天話可累了吧?我們要是不識趣,怕妹婿心疼呢。再說我總要吃過了喜酒才走,還有好些日子,我時不時就能過來看你。”
雲眷直送到門口,望着二人登車方才迴轉。
再過幾日,梁垣一族先派人押車而至,並附上書信與禮單,道族中有女待嫁,家中親長手足必定準時赴約。
雲眷看着長長的禮單,見列出的賀禮豐厚貴重,竟似不少於夫妻二人備下的陪嫁,心中甚是感動,道:“你族中如此看重月牙兒親事,可見是你待她親厚之故。”
子期放下茶盞,接過禮單翻了翻,故作正經地笑嘆道:“這可說反了,我這個當爹爹的實在沒幫上多大的忙。大哥自小便沉穩內斂,頗得爹爹與宗伯族叔等人讚譽,他們常言好男兒便該如此那般。和大哥一比我弔兒郎當遊手好閒,不知道多招人厭。家中親長這麼看重她出閣之事,主要還是因為咱們家這個小姑娘太討人喜歡。”說到此處停了一停,拉長了聲調道:“不過從今以後過年他們可就寂寞嘍!”
自成親之後,每到年節三人便一道去樂川。除夕夜宴時合族齊至,宗族中未長成的後輩單列出來雖足能佔滿三桌,卻清一色全是男孩,故而月牙兒獨得眾家恩寵。想到此處雲眷不由一笑,道:“那你還是得謝謝我,因為我你才有了這麼個好女兒。”
子期見她明眸流轉,雙頰生暈,嘟着嘴故作居功之狀,一副伶俐之態,只覺心裏說不出的喜歡,忙笑道:“是是是,如果沒有雲眷師父,哪來的月牙兒?哪來的她妹妹?”
雲眷靠在他肩上輕輕嗔道:“又胡說,你如何知道這是個女孩?”
子期輕輕一哼,揚眉笑道:“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明年的除夕夜宴,我又要在族兄族弟中大出風頭。他們怎麼生都是兒子,貼心小棉襖全來我家,他們就只有羨慕的份!”
雲眷知道他是在逗自己開懷,望着他神采飛揚之態,默默而笑。子期,你從不知沒有父母庇護的孩兒會有多辛苦,你亦不知世間涼薄若此,月牙兒與我何其有幸,謝謝你......
又過了幾日,子期族中堂兄弟陸陸續續趕來,雲眷妥善安排了眾人食宿。因喜期越來越近,每日便忙碌了些。
這一日,月牙兒的嫁衣送到,看着她試完又囑咐綉娘改改腰身,好容易得了空閑,看看離午時尚早,便在花廳飲茶。忽聽到廳門被輕輕叩響,揚聲道請進,卻不見有人來。
雲眷好奇,放下茶盞,打開房門,只見門前空空。正納悶間,門邊伸過來一隻手,拉拉自己裙角。雲眷低頭見是一個小小的娃娃,穿着寶藍色襖褲,胸前掛着一隻小小的敞口荷包,坐在門檻上,倚着門框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見雲眷垂頭看他,那娃娃伸出兩隻小手,清清脆脆地說了句:“姑姑抱抱。”
雲眷剛要俯身抱她,子期恰好從后廳轉出,見狀忙道:“你放着他,我來抱。”那娃娃被子期抱在懷裏也不怕生,看了看子期,又轉頭睜着烏溜溜的眼睛打量雲眷。雲眷看得喜歡,在椅上落座,拍了拍手道:“給我也抱一抱。”子期也覺有趣,把那娃娃放在雲眷腿上,含笑旁觀。
雲眷柔聲問道:“你是哪家的娃娃?你爹爹和娘親呢?”
“爹爹說讓你猜。”那娃娃雖甚是年幼,口齒卻極伶俐。
雲眷見他聽得懂自己發問,皺眉想了一回,屈指點了點自己額頭,笑道:“這幾日叫我姑姑的人太多,委實猜不到。好孩子,告訴姑姑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七月。”娃娃看了雲眷兩眼,胖胖的小手從胸前荷包里掏出幾隻瓜子,拉過雲眷的手,將瓜子放在她掌心,乾脆利落地發號施令:“剝。”
雲眷細心剝去了殼,將瓜子仁遞過。那娃娃甚是粘人,倚在她懷中不動,只張嘴去接。子期拿了廳中擺件、盤中果子來逗他,他看了看擺件,絲毫不為所動,兩手各抓了一塊去了核的杏子果脯,塞了一隻入口,大嚼特嚼。果脯塊大,撐得他閉不攏嘴,口水直流,他也不在意,抬袖蹭了蹭嘴角,又取了幾隻瓜子塞到雲眷手中。雲眷腦中靈光乍現,摟住他小小的身子笑得前仰後合。
子期甚少見她如此開懷,笑問道:“你猜到了?”
雲眷點點頭,雙眼含笑,對着那娃娃問道:“你爹爹姓薛,娘親是阿七,你原來叫大寶,姑姑猜得對不對?”
娃娃瞪着眼睛愣了片刻,扭頭朝廳門那邊大聲喊道:“爹爹,娘親,快來。”
門外響起衣襟帶風之聲,似是有人從樹上一躍而下。子期打開門,門邊儷影成雙,一個女子爽爽利利地喚道:“阿姐。”一個男子慵懶賴皮,拖着長調笑道:“師姐想我了沒有?喜不喜歡你侄兒?”
阿七俯身抱過七月,一連串問道:“阿姐你平日吃得下去么?夜裏睡得安不安穩?我看你懷相蠻好,氣色也好,可見這孩子貼心。”
雲眷甚是驚喜,一一答了,阿七又囑咐了幾句飲食起坐,雲眷一邊答應一邊逗着七月,連聲讓子期去喊月牙兒過來看舅母和小表弟。阿薛仍是一副皮皮的模樣,湊過來問道:“見了你弟妹和侄兒,就忘了我這個兄弟么?”雲眷見他較之前兩年更為家常,似是熟透的地瓜般從心裏透着一股暖意,也不言語,只含笑在他肩膀上使勁拍了幾下。阿薛擠眉弄眼,連聲慘叫,惹來七月一陣大笑。
眾人敘了別情,阿薛道回書院時安無知會他月牙兒喜事,因他三口平日不在書院且阿七故鄉離常山不遠,便不與眾位同門一道,先啟程接了阿七母子,直接趕來常山,好幫襯一二。
席間提起接親、催妝等婚儀細節,阿七款款而談。她長於市井,精熟紅白之事,且她故鄉與常山習俗極是相似,張口便安排得妥妥貼貼,道姐夫只須再尋一個大管事與男方交涉便好,自己可包攬內宅一應瑣事。子期與雲眷聞言開心不已,二人本已央了清蕭管事,子期堂兄帶頭壓箱送親,這樣一來一掌大局、一把細節,主家無憂矣。
月牙兒極喜歡孩子,見長輩們說話自己便陪七月玩耍,將好玩的物事全都拿來獻寶。見她緣木求魚,阿薛實在看不過眼,提醒道:“大姑娘,你不必白費心,給他口吃的他比什麼都開心。”阿七白了他一眼,嗔道:“還不都是隨你。”
七月走路雖不甚穩,但極是聰明且牙口甚好,口齒伶俐地要糕餅果子,兩隻小手抱住吃食不住口地啃。他膚色雪白,眉眼利落,隱隱透着英氣,像極了阿七,談笑間偶爾皺眉撇嘴卻儼然是一個小小阿薛,一家三口只覺怎麼看也看不夠,直喜歡到心坎里去。
再過兩日,憂黎諸人齊至。眾人以安無為首,來了十數位之多。廣容子與成淵看守門戶,人雖未到,卻也備了厚禮托眾人帶來。這些時日子期將城中特色熟悉了七七八八,雲眷掌事多年,對眾人喜好了如指掌,一一妥善安排。當晚夜宴,子期推安無坐了首位,又請眾位堂親相陪,席上菜鮮味美,酒水果子流水一般上來,與憂黎平日所吃所見大大不同。諸人見食宿安排得如此妥帖,均生賓至如歸之感。
子期夫婦帶着月牙兒向眾人敬酒,道車馬之勞,謝遠來之誠,尤其謝過清蕭擔任女方管事,道宅中上下人手錢物任憑差遣調度。清蕭生就一副熱心腸,當年初擔重任便將阿薛與雲眷一娶一嫁辦得甚是圓滿,如何能明珠入匣、寶劍藏鋒?當下直道客氣、放心,必不辜負師妹與妹婿信任。眾人歡飲,夜深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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