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昔年隱事
眼看月牙兒出嫁諸事齊備,宅中有安無坐鎮,清蕭與阿七理事,雲眷手邊乍一沒了事做,便想尋幾卷書看。哪知子期怕她看書多傷了眼睛,早將書卷全都收了,只留話本若干,實在閑極無聊,便想尋些事來做。
這日,見天氣暖了些,派人送口信到朱宅,邀了何尚二人午後在一間茶樓小敘。子期因有約要赴,實在不放心,將車廂中鋪墊得格外厚實,又派了阿平護送。
雲眷先到,選了二樓臨街倚窗的一間雅室,先要了茶點候着,又交代店伴自己候的是朱、孫兩位夫人。那店伴甚是機靈,笑着應了,見雲眷行動略顯遲緩,似在孕中,手腳麻利地多添了個炭盆,再送上兩碟酸甜的果子方才退下。
不多時,何尚二人相攜而來。尚明靨手中捧着一隻細長木匣,滿面笑意,神神秘秘地問道:“快猜猜,這是什麼?”
雲眷打量幾眼,比了比長度,笑問:“看樣子應是一幅捲軸或是一柄短劍,我猜得對不對?”
尚明靨笑着點點頭,將木匣向前推了推,笑道:“是給你的,快打開瞧瞧。”
木匣中果然是一幅捲軸,雲眷解開匝繩,展開畫卷,眼前頓時一亮。畫中近處是浩瀚沙海,盡頭與天相接,有綿延千里之感,氣勢雄渾;遠處一角卻滿是綠意,樹木鬱鬱蔥蔥。樹下有一汪碧水,倒映出枝頭綠葉,水面靜不興波,便如一整塊巨大的翡翠,卻又比翡翠生動鮮活。畫中極遠處翠色掩映之中一座宮宇隱約可見,雖只露出一角,但其精美雅緻一望可知,使人頓生尋幽覽勝之心。自來畫景講究氣韻流暢,景緻雖可多變,但有主次之分,畫風相和,這幅畫卻是壯闊與清雅並存、雄渾與綺麗俱備,看似互不相容的兩種畫風糅入一卷,層次鮮明,色彩或濃或淡,看起來竟意外和諧。雲眷雖不擅畫,但多年來見過不少名家手筆,與手中之畫相比,似乎都遜色三分。再看畫卷一角,落款為“西夜不得”。
“不得?”雲眷喃喃自語,驚道:“那不是......?”
何尚二人相視一眼,何幼瑆點頭笑道:“不錯,就是當年與我比畫的邱不得。”
雲眷又驚又喜,問道:“他現在何處?我看這畫中枝幹模樣甚是古怪,畫中景緻更非中土所有,莫不是遊歷去了?”
尚明靨笑道:“月前官人在永州境內巧遇邱不得,他向官人打聽故人近況,知道你有女待嫁,便作了這幅畫托官人帶來。官人昨日才到,可巧今日你便約我們茶敘。”
“不得師弟可好?他......近況如何?”
何幼瑆品了口茶,放下茶碗,慢慢道:“邱不得素好遊歷,之前在書院讀書時便心存遠志,深慕憂黎祖師西夜之行。他完成學業離開書院后便一路向西,以作畫賣字為生,歷了不少奇遇。”
尚明靨點點頭,笑着續道:“他素喜雜學旁收,觀天文,知地理,明山川,曉四時,事有湊巧,多年前邊塞諸國因久旱不雨,牧民為病畜所染,引發了一場疫症,大夫開的方子收效甚緩。邱不得少時家鄉曾流傳此症,知道救法,因他熟知百草,與大夫就地取材,斟酌藥性,治好了疫症不算,還救了不少病畜。他那張方子也並非秘不示人,而是以西夜之名廣為流傳,諸國受益,當地牧民對他敬若神明,後來更被西夜國主聘為國師,待以上賓之禮。”
雲眷頷首而笑,贊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得師弟性子雖淡泊,扶危濟困卻毫不含糊,這才是君子本色。”忽地想了想,遲疑道:“不過......他生性散漫,自在無拘,讓他困於宮廷,他怎麼肯?”
何尚二人聞言對視,眼中均現詫異之色。何幼瑆笑道:“難怪當年比畫你能瞧得明白他畫中之意,後來又與他相談甚歡,你果然是他知己。”
尚明靨道:“困於宮廷他自然是不肯的,只是他解了疫症,民望甚高,如此賢士,西域諸國均有招攬之意。因實在脫身不得,邱不得便應了西夜國主之邀暫留,一來是喜歡西夜美景,二來有心懷憂黎之意。現下這不是已經離開了么?要不然也不會遇上官人了。他還提到曾與故友相約明年中秋月圓之夜回書院拜會師長,再與故人傾談。”
雲眷看着畫卷,畫卷中那宮殿一角雖是美輪美奐,但卻是明顯的異域風情,想來這是邱不得離開西夜王宮、穿行大漠回首時的風景吧。
“人這一生,無非圖個瀟洒快意。不得願師姐少些羈絆牽念,多些隨性自在。日後對人對事,先在心底問自己一句值不值得、喜不喜歡。”邱不得臨去之言猶在耳畔,如今他自在八方,從容四海,想來算得上瀟洒快意吧?
突然間,樓下一片嘈雜吵嚷,似是出了什麼事。尚明靨離窗子最近,推窗望去,只見樓下長街上有幾人將一人圍住,推推搡搡,怒喝叫罵,中間那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似是一個乞丐。對面街邊有不少人圍觀,有人已出言阻攔,抱打不平。
尚明靨看得不忍,嘆道:“此處雖不是天子腳下,但也是尚禮古郡,怎麼會有如此不平事?”
何幼瑆本也有不忍之色,待看清楚那人亂髮之後的面容,她神色漠然,嘴角噙着一絲冷笑,冷冷道:“我道誰呢,原來是他。”見二人一臉茫然之色,朝吵嚷那處抬了抬下巴,道:“說來這人與咱們也算舊識,你們大可猜上一猜他是誰。”
尚、雲二人對望一眼,在座三人因多年前同在同散堂而相識,樓下這人若是三人都識得,想必是同散堂中人。但堂中眾位年紀大都相仿,最長者如今也只是不惑之年,看那乞丐似是年近花甲,縱使生計再苦,也絕不能老邁至此。
尚明靨緩緩搖頭,道:“不認得,我在同散堂中從未見過此人。”雲眷仔細看那人形容,絕非堂中舊識,但越看越是眼熟,若是三人都識得......驀地想起多年前安無師父曾說:“......壞了事,不必提他了。”心念電轉,驚道:“這是安遠師父?!”
尚明靨亦覺匪夷所思,看向何幼瑆,何幼瑆看看二人,緩緩點了點頭。
三人在書院求學時書院分修德與明德兩部,修德偏文,明德偏武。安遠那時還是修德院掌事師父,與安無地位相若。雲眷只知在書院最後一年就未曾見過他,後來這人便似銷聲匿跡一般,哪知隔過二十餘載,他竟會在此處出現。
“當年我曾聽安無師父提起他壞了事,是犯了什麼大錯被逐出師門么?”雲眷問道。
何幼瑆點點頭,沉聲道:“這還得從那次修明兩院比試說起。”她略一思索,緩緩道:“當年兩院比試,唐薛因解不出算題遷怒身邊眾人,其中便有修德院一個姓文的女弟子。後來唐薛離開書院,不知所蹤,更有傳言他被逐出家門,不容於族,那女弟子對他用情頗深,總覺得是自己尋來了假算題才害了他。”
雲眷緩緩點頭,輕輕道:“是文園兒。”
她為了幫心上人竊取試題,不惜利用程師兄,哪知宣予技高一籌,用一張九宮靈龜圖引人入局。唐薛以為勝券在握,欣然出賽,他算功不佳且乖戾易怒,結果輸得一敗塗地。雖時隔多年,雲眷依然記得那個姑娘。記憶中她生得白白凈凈,圓臉彎眉,笑起來唇角上揚,看向唐薛時雙目滿是柔情。
尚明靨不解,問道:“那姓文的女弟子和......安遠有什麼關係?”
何幼瑆垂眉嘆道:“文園兒不見了唐薛,整日失魂落魄,相思成疾,後來不知為何竟......失身給安遠。”
尚雲二人對視一眼,滿是驚訝之色。雲眷問道:“那......是她揭發了安遠?”
何幼瑆輕輕搖頭,唇角扯出一絲苦笑:“她一個女兒家,出了這等事情隱瞞還來不及,又怎會宣之於口?”沉吟了一時,道:“一段時日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有孕,羞憤之下,絕望自盡。但是求死不成,被人救起。後來似是......救她那人問出前因後果,去和安遠拚命,此事才被抖出來。這段舊事我也只是年余之前聽安無師父對官人略略提及,個中詳情並不清楚。”
尚明靨問道:“那後來安遠被逐出書院也是為此?後來呢?”
何幼瑆搖搖頭道:“是否還有別的緣由我也不得而知,掌門師尊心慈,終究不忍下重手,故而他武功雖廢,行動卻與常人無異。”
尚明靨聽到此處憤憤道:“他這麼可惡,就這麼白白便宜了他不成?”
雲眷曾在落月峰上與鏡封相處一段時日,深知他最是心軟,弟子門人犯了錯往往留下幾分餘地,從不過分苛責,遑論趕盡殺絕。安遠能被選拔為內門弟子自有一定才情,憑本事謀個生計應當不難,鏡封對他這番處罰委實不重,想來也盼着他回頭是岸,憑着一身才藝安度餘生吧。她望着安遠,心中感慨,忽地發現他雖遭痛毆,卻只伸出一隻左手護住頭頸,笑容雖猥瑣不堪,卻不開口分辨,不由問道:“那他這傷是後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被逐出書院后不但不顧念師門對他手下留情,還意圖尋仇報復。”何幼瑆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問道:“幾年前安無師父私下來常山查賬時曾被正平派來的殺手數次圍殺,你可曾想過以他機智武功又得官人與宣師兄合兩家之力相助為何仍然避不開?”
“......我在常山之時雖儘力隱匿行蹤,但是佟戚二人始終如影隨形,便是一時失了我蹤跡也能很快尋到,似是有人在暗中通風報信,而這個人對我的偏好、習慣了如指掌,非熟識之人不能知曉。那時鄭紹平並未離開憂黎,所以不會是他,後來我曾暗中排查過門中弟子,始終未得線索......”雲眷憶起那日安無所言,驚道:“難道通風報信的就是安遠?!”
安遠與安無同屬安字輩弟子,相識多年,又同為掌事師父,分掌修德與明德兩院,安無的習慣、偏好他自是知道,無巧不巧,他就在常山。安無心思雖縝密,卻漏算了他。
“不錯,就是他。”何幼瑆恨恨道:“後來官人他們追查當日之事,意外發現他竟在常山,更躲在暗處出謀劃策,以致安無師父數次險象環生。後來斷了他右臂筋脈,另外封了他口,讓他再不能言。”
尚明靨憤然道:“多年前逐他出書院時就該封口,以他之寡廉鮮恥,說不定還將自己引誘女弟子的陰私到處炫耀,害了人家性命不算,還污了人家聲名。”
雲眷雖優柔寡斷,但對藏奸之徒最是痛恨,何幼瑆處事向來乾脆利落,尚明靨一番話二人均深以為然。
也不知安遠這次又犯了何事,只見那群人推推搡搡,連踢帶打,揪着他漸漸遠去。雲眷起身關上窗子,三人再閑話一時,見天色不早,便道別各歸居所。
雲眷上了車,剛要離去,阿平喚道:“夫人,有個孩子給了您一封信。”
雲眷掀簾接過,見是最常見不過的白紙素封,取出信箋展開,其上只有寥寥數語:柳師妹,街尾逐心書齋,故人恭候大駕。信箋極為常見,並無稱呼落款,筆跡雖挺拔俊秀,卻不是熟人所寫。
“夫人,咱們去何處?”
雲眷看着手中信箋,略一沉吟,朗聲笑道:“看來此處不止一位故人,平大哥,咱們去街尾。”
車緩緩前行,向街尾而去。這條街兩側屋舍並非平行直排,而是一排正南正北,一排西南東北,越往裏走路面越窄。雲眷見街面上越來越僻靜,心中奇怪,暗自思忖:“不知此處還有哪位故人?”
到了街尾收口處,路面寬不逾丈,並不見什麼書齋,只有幾排綠竹傲然而立。馬車在竹邊停住,雲眷下車,看看周遭店鋪房舍,並無書齋,轉頭看了看阿平。阿平會意,縱身站上馬背,伸長了頸項遠望,道:“夫人,往裏是一大片竹林,竹高林密,看不出通往何處。”
“柳師妹不進來么?故人在此恭候多時了。”林中不遠處有一男子笑語,語聲有幾分耳熟,似在哪裏聽過。
雲眷知道林后必有乾坤,走到近前凝神細看不禁莞爾,原來那竹子不但有疏密之分且層層交錯,從外面望去是一片竹林,但是向前斜走兩步,從縫隙中便可見一座小小書齋隱於其中。
雲眷與阿平順着竹林縫隙前行數步便見到屋舍一角,轉身繞過一排密竹到了門前。那書齋甚是小巧,門匾非磚非瓦,乃是以竹製成,顯得古拙質樸,上面刻着“逐心”兩個大字。
一位中年文士在門前含笑而立,對雲眷道:“柳師妹,你可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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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看官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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