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雙喜盈門

第九十三回 雙喜盈門

春去、夏至、秋又來,此時距子期與雲眷成親已近三年。當第一片秋葉落下之時,葛柏風的一封長信穿州過府到了憂黎別院。

長信大意是學成離去至今已滿二十載,本盼與諸位同窗回昔日求學之所共敘別情,奈何有兩位遠在萬里之外:蘇平勇築堤修壩,春末始成;王烈從軍,奉命出使邊塞,明夏乃歸。故已提前致書各位約了明年中秋之夜齊聚憂黎,暢敘別情,共賞圓月。另提及海外風光奇俗,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誠邀師妹與妹婿出海閒遊,讓自己得盡地主之誼。通篇雖盡言瑣碎之事,並無慷慨之辭,但字裏行間卻透着一股四海為家的豪邁之氣。

雲眷看完書信,心中也滿是期待相聚之日。掐指算了一算,下一年中秋尚早,此事可暫時放到一旁,但有一樁事卻是再也拖不得了。

月牙兒與子成情意深厚,且兩家彼此知道根底,於這樁婚事也樂見其成。此時坊間婚嫁皆從三書六禮,朱家富甲一方,又對這門婚事極為看重,自是依禮而行,納徵之時聘禮更是備得豐厚之極。

子期與雲眷只此一女,平素二人便將她視若掌珠,婚姻大事自不能疏忽。早在一年之前,雲眷偶感不適,大夫診脈道因少時受寒、常年驚悸憂思以致氣虛血弱,好在自少時習武,根基還算牢固,若是調理得宜,痼疾雖不可根除,但求孕不難。安無知她少時不易,保養艱難,便將她掌務之職卸下,由清蕭接任。此時趁着月牙兒婚期將至,雲眷向安無告了幾月長假,交代了手中瑣務,同子期準備嫁妝去了。

月牙兒自兩三年前就學着掌家理賬,她素來心靈手巧,又幫子期打理家事多年,宅中賬目理得極清楚,諸般瑣事也難她不倒。此時在閨中待嫁,閑來無事也下廚做兩道小菜端給爹爹和娘親品嘗。雲眷與子期初嘗之下四目相望,看到對方略有苦相,但見孩兒雙手與臉頰上片片鍋灰,顯是下廚不易,便硬着頭皮強吃。如此一些時日之後,月牙兒手藝突飛猛進,二人吃得越發艱難,不由異口同聲地勸說她將心思放在賬本與女紅上,做個遠庖廚的君子。大約是困境所致,雲期二人只覺從未如此心有靈犀。

阿薛成親后不久,阿七爹爹病重。病重之人最盼的便是落葉歸根,阿七因是獨女,便關掉鋪子,陪着雙親回鄉去了。安無被磨得頭疼,無奈之下應了阿薛隨丈人一家同去,但也提出要他偶爾出門遊歷,不可一味縮在家中,且每季要來書院住上半月十日。好在阿七故鄉離書院甚近,只有不到八十里,阿薛念着鏡封恩義與安無等人素日相待之情,應得極是爽快,遊歷頗多。他遊歷之地雖都不遠,但扶危濟困除暴安良之事卻做了不少。短短一二年間,“卻月公子”在江湖中聲名鵲起,江湖人皆道其輕功之高已不遜於雲眷,劍法之高更可與廣容子比肩。

阿薛每來別院小住總要到雲眷家中盤桓兩日,混吃混喝,徒有翩翩公子之狀,全無謙謙君子之風。某年中秋剛過,阿薛一來梁垣府便道自家兒子早已過了滿月,雲眷不能白白做一回姑母,說罷雙手平攤,一臉無賴之狀。

雲眷又驚又喜,讓他稍候兩日,自己備些補品與賀禮帶給阿七母子。問到孩兒大名,阿薛提着手中葡萄大嚼,沒心沒肺道:“還沒起大名,小名就叫大寶,要不然大名就是薛大寶,以後是薛二寶、薛三寶......這麼一排叫下去也蠻好。”莫說雲眷,便連子期也耳不忍聞,連連搖頭,直說他胡鬧。

適逢月牙兒又新做了一道點心請眾人品嘗,碗箸齊備,還配了清香的菊茶。雲眷與子期相視而笑,不約而同讓阿薛先動箸。阿薛不知就裏,見一家三口待客之意甚誠,自問這宅中貴客捨我其誰?端碗持箸,毫不客氣。

點心甫一入口,他臉上似笑似哭,非笑非哭,難笑難哭,諸般神色走馬燈似變換,真真精彩至極。良久,他緩過神來,沒好氣地瞥了一眼看笑話的夫妻倆,神色鄭重地對着一臉期盼之色的月牙兒道:“月牙兒,聽舅父一句勸,成親之後千萬不要做菜給翁姑吃,否則會壞了你娘親與他們二十幾年的交情,因為......”再三忍了忍,續道:“真得太難吃了,難為你爹爹和娘親能吃得下去。”說罷,捧腹狂笑。

子期二人哭笑不得,月牙兒卻是認真思索了一回,她原本長於理賬,算盤使得極好,女紅雖不出眾,倒也過得去,既然不擅羹湯,揚長避短便是,後來再不下廚。

因常山遠離故鄉,臘月遠來迎親甚是不便,子期便先請示了宗伯,一家三口返鄉,看了吉日,在家廟祭祖,稟告先祖嫁女之事,月牙兒行了辭別禮,又拜別了眾家長輩方回憂黎。

這日,夫婦二人將布莊送來的衣料、布料一一過目,着人喚月牙兒過來挑選。月牙兒見那衣料顏色質地俱是自己喜好,開心不已,定了哪個花色做斗篷,哪匹布料裁外裳,又選了衣服上繡的圖樣,子期提筆一一記下,吩咐僕婦送到綉娘處。雲眷想起自己成親前柳嬸與柳兒做的貼身之物,心頭一陣柔軟,又拉着她去內廳選些素色細料做巾帕、小衣。

母女二人有說有笑,邊選布料邊講些趣事。正拿着布料在月牙兒身上比劃,雲眷突覺一陣頭暈目眩,胸中煩悶欲嘔,定了定神,剛要尋口茶來吃,月牙兒已經去外廳拉了子期進來。雲眷見他二人一臉關切,想着這幾日的癥狀,心中已猜測了幾回,便未攔着請大夫。

何大夫與梁垣府相熟,平日府中有個頭疼腦熱也是煩他出診。雲眷橫卧榻上,伸出手去。老人家將手搭上絹帕,靜坐輕切,過了良久,慢吞吞道:“夫人無礙。”

月牙兒急道:“娘親明明頭暈乏力,怎會無礙?您會不會是診錯了?”

子期輕聲喝道:“月牙兒!”又拱手陪笑道:“孩兒無禮,您老人家莫怪。”

雲眷聽了何大夫所言,望了子期一眼,握緊他衣袖,喉頭微微酸澀。子期笑笑,輕拍她手以示安撫,雙目緊盯着何大夫,連呼吸也輕了幾分,問道:“我家娘子若無恙,那她這是......?”

何大夫捋了捋山羊須,雙目半睜,徐徐道:“自來女子孕症因人而異,夫人她頭暈乏力也在情理之中。”

一言既出,三人皆喜。雲眷一隻手掌輕撫胸口,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由着另一隻手被月牙兒緊緊握住。子期滿面緊張之色,拉住大夫衣袖急問:“您老所言當真?您會不會是診錯了?”

母女二人聽他此言相視一笑,月牙兒打趣道:“爹爹還說我,您也不顧禮數了?”

何大夫一邊收拾診箱一邊慢吞吞道:“老夫行醫數十年,這點把握還是有的。夫人脈象往來流利,如珠走盤。少陰脈也有異常人,少陰主心,《素問》中雲‘手少陰脈動甚者......’”眼見父女二人目不轉睛地望着雲眷,便不再多言,嘆了口氣,捋捋山羊須,拱手道:“老朽告辭。”

子期回神,忙道:“有勞大夫,我送您老出去。”幫他拎起醫箱,當先大步而行。何大夫倒背雙手,跟在身後,暗自腹誹:平日相見這梁垣公子很是沉穩,頗有宗族家主風範,怎麼一聽夫人有孕便如此喜形於色,連禮數也顧不得了,到底還是年輕,欠了幾分老成,沉不住氣啊。緩緩搖了搖頭,伸手捋着山羊須,邁着八字方步慢慢去了。

待子期送大夫出去,月牙兒扶雲眷起身到床邊,為她鋪好被褥,扶她坐好,笑道:“太好了,娘親,我要有弟弟或妹妹了,不過可惜......可惜婚期將至,再有兩月我就不能這樣陪着娘親......”

雲眷拍拍她手,笑道:“前些時日聽子成提起他家在昌平城新開了兩間鋪子,以後也交由他來打理。你們成親后還要在這邊常住,你平日無事還能回來陪着爹爹和娘親。”

月牙兒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頓了一頓,思量片刻,望着雲眷輕輕道:“等......弟弟或妹妹生下來,爹爹和娘親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待我?會不會只疼弟弟或妹妹......不疼我了?”

雲眷臉上本帶着柔柔的笑意,聽了這話忽地愣住,一瞬間臉頰蒼白,不見絲毫血色,獃獃望着月牙兒,眼神漸漸空洞,慢慢伸手按住胸口,手指收緊,緊抓住胸口衣襟,也不言語,淚水奪眶而出。月牙兒慌了手腳,忙取手帕去擦,卻不料她淚流不斷,似是傷心至極。

月牙兒剛要出去尋人,子期回了內室,見雲眷如此模樣嚇了一跳,忙問她是那裏不適。雲眷不語,只痴痴地落淚。月牙兒紅着眼眶道:“都是我不好,我問娘親會不會有了弟弟妹妹就不疼我,沒想到娘親她......她就是這般模樣。”

子期皺眉不解,忽地想起四年前成淵傳書請自己至此,他除了述說雲眷被囚、夜襲、力戰,另提及一些她年少時的隱秘之事,略一思索已知這其中關鍵所在,登時心中大痛。眼見月牙兒跪在腳踏邊痛哭,伸手拉她起身。

月牙兒哭着搖頭,連連道:“是我不好,我不該胡亂疑心,我......”

子期長嘆一聲,拉她起身坐在床邊,拍拍她肩膀,安撫道:“雲眷她不是怪你疑心,她是......心疼。你再這麼哭,她只會更心疼。”

心疼面前的月牙兒,也心疼多年前那個孩子。

子期坐在榻邊,扶雲眷靠在自己懷中,輕輕拍着她肩膀,啞聲道:“你出生那日,雲眷她......就是這般抱着你哭,哭得肝腸寸斷,傷心欲絕,那副模樣,我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她素來心軟,你這般問,雖是自己多心的緣故,卻讓她心疼。”心中定了一定,溫聲續道:“爹爹跟你說,以後就算有了弟弟或妹妹,你還是這家中長女,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是梁垣府獨一無二的大小姐,你若有閑暇,還要幫爹娘教導年幼弟妹,他們也會敬長姐如母。”輕輕晃了晃手臂,向懷中柔聲問道:“我說得對不對,雲眷?”

雲眷回過神來,慢慢點了點頭,抬起淚眼看着月牙兒,抽泣道:“對,都對,就算有了弟弟或妹妹,我也要教他敬你愛你,他若有什麼不是,長姐如母,你就替我們管教,他不能不聽。你的房間我們會一直給你留着,你的衣衫用物一概不許動,就算你出嫁,這個家永遠都是你家,你隨時可以回來。”略頓了頓,抬袖擦擦雙眼,續道:“你是我和爹爹的心頭肉,一天是就一生一世都是。等我們百年之後,家中產業你和弟弟或妹妹平分,我們為人父母絕不偏私。子期,我說得對不對?”說罷,她回頭看着子期,雙目滿是希冀,雙手緊緊抓住他前襟,猶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子期見她殷殷期盼中隱有兩分癲狂,暖暖一笑,點了點頭,目光溫柔如春江之水,為她捋了捋鬢邊碎發,下頜抵住她額角,輕輕晃道:“雲眷說得不錯,月牙兒本就是咱們的心頭肉,就算再有孩兒,咱們也是一般對待,絕不偏私,就算嫁為人婦,也永遠是咱們的掌上明珠,以後她為人母,咱們就是外公外婆。”雲眷聞言,雙臂軟軟垂下,雖淚水未乾,卻滿面欣慰之色。

月牙兒本已止住了哭,聽到這裏,握住雲眷雙手,將頭枕在子期膝上,啟唇一笑,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滾落,輕輕道:“月牙兒有幸,有這世間最好的爹娘。”

雲眷情緒大起大落,又痛哭一場,過不多時抽泣之聲漸止,呼吸由短促變得均勻悠長,終於沉沉睡去。

那日何大夫臨去時反覆叮囑胎兒未滿三月一定小心保養,又開了養氣補血的方子固本培元,對胎兒也有助益。見子期差人抓藥不放心,又不捨得離家,月牙兒便自告奮勇,親自跑了幾家藥鋪,生怕忘了大夫叮囑,抓完葯回家前又跑了一趟何大夫的醫館問長問短,一一提筆記下,確認並無遺漏方罷。

她的嫁妝已經齊備,首飾衣衫原無定數,但在雲眷夫婦看來,自是越多越好。雲眷自覺好轉,要再陪着添置些,父女二人死死攔住,想要給她做幾件貼身小衣又被攔下。月牙兒道家中乳母嬤嬤不少,這些活計不勞娘親動手。雲眷笑道:“傻孩子,等你做了母親、有女待嫁才知道我此時心腸,這些活計我雖不如乳母嬤嬤做得好,但有些活計不是針線上的人能替代的。”子期知道她深感於柳嬸為她裁衣之情,也不硬攔,勸慰道:“大夫說前三月最是要緊,算算也沒有多少時日,你且好好調養,等過了頭三月,一切隨你可好?”

雲眷應下,安心保胎,閑暇時除了翻翻書卷便是反覆斟酌採買單子,想到什麼便隨手記下,與子期商議,務求盡善盡美。

常山與憂黎相隔雖不遠,但快馬也要一日方至,若是尋常探親訪友倒也罷了,喜事卻不甚方便。思及梁垣夫婦對月牙兒疼寵,從家早早離開、不能當日迎娶必定深以為憾,朱微提議梁垣夫婦與月牙兒早些時日到常山,自己提前備好一切事宜。子期考慮雲眷舟車勞頓恐有不適,提前尋好住處再好不過,便派了得力之人先去常山打點住處,又將家中事務交代清楚,妥善安排了月牙兒嫁妝運送,算算雲眷身孕已滿三月,車馬應無大礙,便攜妻帶女去往常山。

幾人進城是在午後,打前站的老家人告知子期說親家老爺已做好安排,騰出一所私人莊院供籌備婚儀之用,並奉上書信一封。拆開來看乃是朱微親筆,信中言道客店人多雜亂,不若這處院落清凈,一來可隨心裝飾以備送女出閣,二來眾人可安心休息,若有至親前來也方便留宿、閑話家常,此院乃宣予私產,月牙兒是他義女,在此出嫁也是順理成章。

見子期沉吟不語,雲眷輕輕道:“你若不喜歡,我便給小朱師兄回復書信,咱們另去尋一處客棧便了。”子期為她攏了攏外裳,朗朗笑道:“我在想既是有這麼處院子,月牙兒的婚儀便如同在家一般置辦,時日尚有寬裕,咱們把這宅子裝點一下也來得及,只記得不損毀原有擺設就好。朱師兄講明是宣師兄的院子,他為著避嫌代為安排也就罷了,娘子也如此信不過我么?”

眼見她欲言又止,子期笑道:“我素知你心如朗月,你做什麼我不插手只因我信得過,而不是不在乎,我這麼說你可放心?”雲眷頷首而笑,慢慢道:“我怕你只為顧着我,心中委屈。”

子期噗嗤一笑,低聲道:“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不委屈。何況咱們有女待嫁,還有這個孩兒,雙喜盈門,我不知道有多開心。”

雲眷見他眉目間一派爽朗清明,毫無不快之意,心中頓寬,一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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