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千歲
沈鬱出了桃林,路上遇到沈姑姑,順勢就幫她將這件事安排給別的宮女去做了。
這沈姑姑原也是這宮裏的老人,自然是認識沈鬱的,帶她去換了身乾淨的衣服,還跟她提起了宮宴的事,叫她上點心,萬萬不要出差錯。
瑤皇后的身子一向病弱,便是這宮裏的宴會她也是極少參加的,更別說是親自舉辦宮宴了。沈鬱也明白這其中的殊榮,可是她一想到太子爺拉長的臉,還有他在桃林說的話,便覺得渾身都沒什麼勁兒。
沈鬱謝過沈姑姑,走着走着竟是走到了御膳房,那裏邊忙得熱火朝天。瑤皇后的宴會共有九九八十一道菜,道道都工序繁多,裏面人擠着人,忙得一個理會她的人都沒得。
她坐在御膳房石台上,剝着蒸栗子糕剩下的板栗,前面蒸的便是給九千歲準備的栗子糕,這御膳房都忙成什麼樣了,還能騰出一個蒸鍋給他蒸糕,看來這九千歲的面子還是蠻大的。
栗子糕蒸好了,宮女趕緊裝盤,還往裏邊放了一壺桃花釀,這是九千歲的標配。她正準備送過去,管事的又來催了,“杏兒,快把這魚給蒸上,皇後娘娘那邊要開宴了!”
給九千歲送糕的宮女急得都要哭了,“可是,這鳳大人的糕不能送晚了啊……”
這糕冷了便硬了,乏味,而且那壺剛煨的桃花釀也是冷不得的,九千歲不喜涼酒。
沈鬱拍了拍手,從石台上跳了下來,“我去送吧。”這事本來也該她去。
宮女感恩戴德的,“謝謝沈大人!”
沈鬱把灶台上沒吃完的板栗收了收,都揣在兜里,還有些餘熱,等會兒吃也行。
她拿着食盒,路上遇到沈姑姑,抓住她的衣袖,急得不行,“哎呀,郁姐兒,您怎麼還在這裏逛啊……皇太後到處派人找您,這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沈鬱笑了笑,“我現在就去。”
她提着栗子糕趁人不注意便溜進了桃花林,此時太陽都開始下山了,林間儘是一股潮氣。沈鬱心裏還在想,或許九千歲已經不在那了,當時不過是是隨口一說,剛一走過去,就瞧見九千歲巋然不動地躺在那兒,姿勢都沒變一下。
九千歲這個職位,原來這麼清閑的嗎?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聲音,沈鬱剛一走過去,鳳千瑜就直挺挺地坐了起來,長長的頭髮細細地鋪在他身後,順手整理了一下衣袍,特意給栗子糕騰出個位置來。
沈鬱把食盒提過去,拿出栗子糕,又拿出桃花釀,糕點的香氣和酒香混合在一起,倒是生出幾分閑逸之感,還有這桃花的香氣,配上這桃林的美景,倒不失為一種享受了。
鳳千瑜伸出矜貴的手,拿了一塊糕點,吃了,喝口酒,又拿一塊糕點,吃了,喝口酒,來回幾次栗子糕眼看着就要見底了,桃花釀也喝掉大半,他還是那般模樣,連姿勢都沒換動一下。
沈鬱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聲音很輕,還是被鳳千瑜給聽到了。
他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在他面前笑出聲,抬頭看向了她,“你笑什麼?”
沈鬱咳嗽了兩聲,掩住笑意,“也沒笑什麼……就是覺得大人跟奴婢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那雙藏在面具之後的眼睛,對上了沈鬱的眼,竟是和那星辰一樣純粹,不摻一絲雜質。
他吃了半晌,終於是開了金口,“為何?”
沈鬱也不想多說,便將他的注意力轉到糕點之上,“我以為……大人不會喜歡這種普普通通的糕點……”
鳳千瑜果真被她轉移了視線,他開始拿起栗子糕吃了起來,再喝口桃花釀。酒香實在是醉人,鳳千瑜面上都浮了幾分酒色,就連那指尖都帶了些許淡淡的粉。
沈鬱忽然很好奇,真有這麼好吃嗎?
鳳千瑜見她眼巴巴地望着,便好心賞了她一塊,從九千歲盤子裏分到栗子糕的感覺,瞬間就變得不一樣了。
沈鬱小心翼翼地接過去,好奇地咬了一小口,那味道卻讓她大失所望。
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栗子糕嗎?
論起口感來說,還不如她懷裏揣的熟板栗好吃。
可她從九千歲盤子裏分了食,也不好表現得太明顯,笑着一口一口吃了下去,還得說上一句:“真好吃”。
栗子糕吃到最後,鳳千瑜意猶未盡地摸了摸盤子,咂咂嘴唇,似乎是少吃了一塊有些許不盡興,又往食盒裏看了看,最後抬頭看着沈鬱,估摸着是在想剛才分了她一塊栗子糕的事。
這九千歲,莫不是後悔給她糕了?
沈鬱被他看得都有些不自在,想到兜里還有些熟板栗,便從兜里一股腦地倒進食盒裏,特意挑了個最大的,剝開,給他放在盤子裏。
鳳千瑜伸手拿了板栗,嘗試着吃了一口,感覺味道還不錯,便全吃了下去,喝了一口桃花釀,又抬頭把她給看着。
沈鬱再給他剝,放盤子裏,吃了,又剝,繼續吃,還剝,仍然吃……沈鬱任勞任怨地盤腿坐在石頭上,極有耐心給他剝起了板栗,剝到最後還剩一個,放到盤子裏,總算是剝完了,手指都剝得發麻。
鳳千瑜卻沒動手,他喝了一壺溫酒,面上染了三分桃色,朝她抬了抬下巴,“賞你了。”
得勒,最後一顆吃不下,就賞她了。
沈鬱奉命吃了板栗,雖說都冷了,吃着生硬得很,可這畢竟是九千歲賞的,吃完還得說一聲:“謝大人賞賜”。
鳳千瑜沒怎麼理會她,他好像從頭到尾都沒在意過她這個人,他有些微醉,倚在石頭上取下了他的白玉面具,輕輕擦拭了起來。
他的長發零零散散垂落下來,遮住他大半的臉,唯獨露出那張狐狸似的下巴,在這紛紛擾擾的桃林之中,就彷彿是桃花幻化而成的妖一樣。
沈鬱覺得他跟陳貴妃是一種人,這世間人比花嬌的人數不勝數,可比桃花還嬌艷的真沒幾個。可他和陳貴妃好像又不太一樣,陳貴妃的眼睛從來就叫人琢磨不透,可是九千歲的眼睛裏卻乾淨的好像一眼就能望到頭。
他認真地擦拭着他的面具,認真到眼中的星辰都聚集到面具之上,那雙眼睛乾淨的沒有一絲雜質,只露出一點側臉,都叫人忍不住浮想聯翩。
沈鬱有些走神,不小心觸碰到了桃花釀,她反應很快地抓住了酒壺,可壺裏的酒還是灑了她一手,打濕了她的衣袖,“呀,我不是故意的……”
就這一晃神間,鳳千瑜已經帶好了面具,他從她手裏拿起酒壺,晃了晃,把裏面還剩的余酒都倒入口中,遞了空壺給她。
殘酒順着他的下巴滑落,他抬手毫不在意地擦去,瞧那身形有些搖晃,可他腳下根基卻牢固得很,像是個練家子。
沈鬱衣袖上染了酒的味道,她聞得都快醉了,愣怔着從他手中接過酒壺,他側身的那一瞬間,沈鬱好像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淺香,那香味轉瞬即逝,又被酒香所掩蓋。
是錯覺嗎?她為何覺得那香味如此熟悉。
太陽最後一絲餘暉終於落下,桃林里潮氣越來越濃重,想必那宮宴也快到尾聲了吧。
沈鬱見九千歲穿得單薄,好心提醒了他一路:“大人莫要久留了,林間潮氣越來越重,待久了容易生病。”
鳳千瑜就跟沒聽見一樣,倚在石頭上。
她低頭收拾了食盒,準備離開,“奴婢告退了。”
鳳千瑜起先沒什麼反應,等她走了兩步,又叫住了她,“你是哪個宮的?”
沈鬱就知道他沒記住,笑着又說了一遍:“奴婢陳貴妃宮裏的……”
鳳千瑜點了點頭,想必這次是記住了。
出了桃林,沈鬱先是去了一趟御膳房,把食盒送過去,半路上又遇到了皇太後身邊的常嬤嬤,帶人找了她半天,趕緊把她帶走。
沈鬱過去的時候,宴會都快結束了,瑤皇後身子不適早早退了場,剩下的嬪妃們也退了幾個,繞是皇太后還在坐鎮,也稀稀落落地沒剩幾個人。
一看皇太后的臉色,沈鬱就知道自己要完,她走過去跪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袖,“皇奶奶,郁兒回來晚了,對不起……”
皇太后原本還沉着臉,可一瞧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就想起以前的昭奉公主,眼角里慢慢又蓄了淚水。
她滿眼疼惜地撫摸着沈鬱的頭,微微嘆了一口氣,“既然你不願,那這事就算了吧,哀家只是……罷了,你坐下吃些東西,哀家什麼也不求,就盼着你好好的……”
沈鬱緩緩俯身,將自己的臉貼在皇太后溫暖的掌心裏,她微微閉上了眼睛,鼻子都有些發酸,“郁兒肯定會好好的……”
皇太后的身子熬不住夜,就先回去了。參加宮宴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也沒剩下幾個。沈鬱着實沒什麼胃口,吃了兩口菜有些涼了,便再也吃不下去。
祁夙凜站在旁邊看了她許久,見她面色有些不好,便上前想寬慰她幾句,“沈鬱,你……方才去哪兒了?”
沈鬱放下了筷子,端坐在位子上規規矩矩的,“太子爺走後,沈鬱才發現桃林之色甚美,便看得忘了時辰,來晚了。”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笑,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氣得他跳腳,他反而心裏有些不舒服,真要說個一二,應當是對她有些許的愧疚,“今日我母后親自主持宮宴,你卻沒有來,想必將來更不喜你……”
他說的那些沈鬱都懂,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起身告辭了,“既然這是太子爺想要看到的結果,沈鬱又何苦枉作小人,不肯成全呢。”
祁夙凜從未見過她對自己這樣笑過,就好像是所有的熱情都被水潑涼了,清醒了,也就回到現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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