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69

國畫69

“現在幾點了?天快亮了哩。”朱懷鏡感覺眼睛特別澀。

李明溪聲音有些發抖:“懷鏡,我……我好害怕……”電話突然斷了,傳來嘟嘟聲。聯想起李明溪發抖的聲音,這電話的嘟嘟聲就顯得很恐怖。朱懷鏡放下電話,怔怔地望着香妹。香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張大眼睛望着他。朱懷鏡說:“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香妹問:“什麼事?”朱懷鏡想了想,說:“事情也許沒什麼,也許是他瘋病犯了。”“怎麼?李明溪什麼時候瘋了?”香妹知道李明溪,可從來沒聽說他瘋過。朱懷鏡一邊穿衣一邊說:“瘋還沒瘋,我想他離瘋沒多遠了。他是一時清醒,一時糊塗,讓人看着可怕。有什麼辦法呢?他在荊都舉目無親,就我這一個朋友。”

朱懷鏡看看手錶,已是凌晨三點多了。他下樓去車庫開了自己的車,直奔美院。這時街上車輛稀少,車開得快,三十分鐘就到了。他飛快地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樓,敲門喊道:“明溪,我是懷鏡。明溪,我是懷鏡。”一會兒,門開了,卻沒有開燈,裏面黑洞洞地嚇人。朱懷鏡摸着門框邊的開關,開了燈,只見屋子中央堆着一堆捲軸,卻不見李明溪。“明溪!明溪!”朱懷鏡叫了好幾聲,李明溪才從門後背慢慢拱了出來。他穿得單薄,雙手抱肩,渾身發抖。

“出什麼事了?”朱懷鏡關上門,問。

李明溪沒答話,指着地上的捲軸,說:“這些畫,你拿去,替我保管。”

朱懷鏡被弄得沒頭沒腦,問:“為什麼?好好的要把畫讓我保管?”

“我怕。”李明溪眼睛四處一睃,“老是有人想從窗子上爬進來。”

朱懷鏡過去看了看窗子,說:“不可能呀!有賊的話他從門上進來不還方便些?窗子他怎麼進來?”他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瘋了。他叫李明溪坐到床上去,披着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麼躲躲閃閃,要麼獃滯地望着某個地方不回神。不時說出一兩句分不清東西南北的話。朱懷鏡拿不準這人到底怎麼了。他陪着李明溪坐了好一會兒,快凌晨五點了,說了些安慰話,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憐的樣子,說:“把這些畫帶走吧。”朱懷鏡想了想,只好依他的,答應代他保管這些畫。他來回摟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捲軸搬到車上。李明溪也不幫忙,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兩眼傻乎乎地望着朱懷鏡進進出出。

朱懷鏡回來的路上,把車開得很慢,心情有些灰。李明溪也許是個天才,卻真的是個瘋子。他不了解這個世界,世界上也沒有人了解他。自己作為李明溪的朋友,卻從來沒有進入過他的內心。這麼久以來,不知李明溪成日裏獨自生活在怎樣的精神世界裏。也許,在他那個獨特的世界,充滿着凄風苦雨、掠地驚雷。李明溪的眼神總在朱懷鏡面前晃來晃去,幾乎讓他發生錯覺。那雙眼睛那麼迷茫無助,有時又那麼恐怖怕人。朱懷鏡想讓自己別再去想那雙眼睛,可那雙眼睛就像充滿着魔力,讓他揮之不去。朱懷鏡無可逃避地琢磨着那雙眼睛,感覺那雙眼睛就像兩面神奇的魔鏡,把這大千世界全都幻化成陰曹地府,猙獰可怖。

過後幾天,朱懷鏡常打李明溪的電話,總沒有人接。他真擔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白天工作忙,脫不了身,晚上又有應酬。直到星期六,朱懷鏡才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一個人甚至怕去那裏了。兩人趕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門,不見有人回應。過會兒來了一位老師模樣的男人,奇怪地問:“你們找誰?”聽說是找李明溪,那人越發奇怪了,問:“你們是他什麼人?他瘋了,送進瘋人院了,你們不知道?”

“啊?”朱懷鏡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卻仍是吃驚不小。玉琴臉都嚇青了,嘴巴張得天大。

朱懷鏡很客氣地對那人說:“我倆是李明溪的朋友,我是市**的。我想見見你們學院領導,請問怎麼找?”

那人說:“休息日,他們不在辦公室,不好找。這樣吧,你下樓往右走,過去五百米左右靠左手有棟宿舍,外面爬滿了爬山虎。院長住在那裏,你問問就知道了。”

朱懷鏡謝了那人,又問:“請問你們院長貴姓?”

那人用一種別有意味的眼神望望朱懷鏡,才一字一頓地說:“院長叫汪一洲!”那人說完轉身走了。朱懷鏡這才明白那人剛才眼神的意思是覺得他太沒見識,連汪一洲都不知道。汪一洲在荊都可謂是大名鼎鼎,著名金石家、畫家。朱懷鏡當然知道汪一洲,只是在他的心目中,文化界的名流同世俗的官職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從來沒有把汪一洲同什麼院長聯繫在一起。上次同李明溪一道舉辦畫展的就有汪一洲,朱懷鏡看那汪一洲不過就是對李明溪心存嫉妒的一位老畫家而已。

朱懷鏡同玉琴很快就找到了汪一洲的宿舍,按了門鈴。門是雙層的,鐵門裏面是木門。木門開了一條縫,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先生隔着鐵門探出半個腦袋打量,問:“請問找誰?”朱懷鏡很禮貌地說:“請問你是汪院長嗎?”老者沒有答話,只問:“請問你兩位是誰?有什麼事?”朱懷鏡說:“我們是李明溪的朋友,想了解一下李明溪的情況。”老者不太情願,說:“今天……這樣吧,你兩位去找一下樓下的周副院長好嗎?”朱懷鏡只好掏出名片遞過去,說:“我們只想耽擱你幾分鐘,大概了解一下就行了。”老者眯着眼睛看了名片,臉色就客氣些了,開了門,請兩位進去坐。

“我是汪一洲。”汪一洲招呼兩位坐下,要去倒茶。朱懷鏡說不用倒茶了,不要客氣,坐坐就走。汪一洲仍倒了茶,放在兩人前面的茶几上,說:“李明溪是個怪人。我沒想到他還有朋友,還是市**的朋友。”

朱懷鏡問:“我去了他的宿舍,有位老師說他瘋了,是真的嗎?”

汪一洲搖搖頭,嘆了一聲,說:“是真的。我們前天把他送到精神病醫院去了。李明溪這人平時就太怪僻了,從不與人交往,把自己幽閉起來,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又固執,聽不得任何人的意見。又傲慢,同事們他誰都瞧不起,總是抬着頭來來去去。同事們沒有人知道他的生活狀態,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家庭狀況。他特別是最近幾個月,整個人就像幽靈似的飄來飄去,又不知道早晚,不知道冷熱,不知饑渴。每次上課都要學生去叫他,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課。這幾天狀態更糟了,日裏夜裏不停地在校園裏走來走去。有人專門觀察過他,說他一個人走在校園裏,總像怕人跟蹤似的,縮頭縮腦,走幾步一回頭,賊虛虛的。有些女生見了他都怕,躲都躲不及。我在這以前找他談過幾次,想開導他。但都是我一個人說,他望都不望我。朱處長,我有責任啊,政治思想工作沒做好。”

“哪裏啊,汪院長不必這樣,他要害瘋病,別人再開導也是沒有用的。”朱懷鏡覺得好笑,心想一個人要瘋了,同思想政治工作有什麼關係?真是不論怎麼有慧心的人,一沾官氣,說話就牛頭不對馬嘴了。朱懷鏡自己是官場中人,這些話聽官場人說說倒還順耳,出自一位畫家之口就有些不是味道了。“真沒想到他會瘋。我平時只知道他這人怪,與眾不同,沒想到會這樣。前不久,雅緻堂的卜未之老先生過世,我同李明溪一道去了,他還寫了副很不錯的輓聯哩。”

汪一洲笑道:“李明溪同卜未之也熟?那也是個老瘋子。他一個裱畫的,不過就是個匠人,卻對畫壇指手畫腳,任意臧否。”

朱懷鏡聽着很是尷尬,笑道:“畫我不懂,沒有發言權。”他同汪一洲說了這一會兒話,心裏就不太喜歡這人,不想多坐了。汪一洲卻還有說話的意思,道:“朱處長,高校日子不好過啊,經費緊張,教師的醫藥費都保證不了。像李明溪這樣,一人住院,要用掉好些人的醫藥費指標。我這院長不好當啊。”朱懷鏡知道麻煩來了,說:“你這學院是中央財政負擔的,市裡顧不過來啊。”汪一洲卻笑道:“也希望市**關心關心啊。”朱懷鏡怕這人難纏,就直說了:“汪院長,你可以向市**打報告。我可以幫你遞遞報告,這個倒可以做得到。”汪一洲忙拱手表示感謝。朱懷鏡先站了起來,免得再自找麻煩,然後說:“打攪汪院長了。我們現在就去精神病醫院看望一下李明溪。我這朋友在荊都無親無故,還望你多多關心啊。”汪一洲點頭說:“自然自然,這也是我的責任啊。”

兩人上了車,玉琴說:“這位汪院長說話好不中聽。還是個見人纏,頭次見面,他就開口問你要錢了。”玉琴忍不住一笑,“他哪裏知道,這位朱大處長身上除了皮和肉,就只有骨頭了,哪有錢給他?”朱懷鏡自嘲道:“是啊,市**一個小小處長,有什麼權?兵頭將尾。不過,這汪一洲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向我彙報。有些人是彙報有癮,見了**的人就要彙報幾句。正是俗話說的,見了廟門就磕頭。”

到了精神病醫院,簡單辦了探視手續,兩人隨醫務人員去了病房。朱懷鏡平生第一次到精神病醫院,見這裏的病房幾乎同牢房差不多,鐵門鐵窗,寒氣森森。這間病房裏有六張病床,床上的病人或坐或躺,見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如見不祥,抖抖索索,有的竟鑽進被子裏去了。病人都穿着白底藍條號衣,朱懷鏡看得眼花,一時看不清李明溪是哪一位。醫生指一下最裏面背朝里躺着的那位。朱懷鏡問可不可以進去。醫生說行,但得讓他陪着。玉琴望着朱懷鏡,有些害怕的樣子。朱懷鏡說沒關係的,有醫生在一起,這些人不會胡鬧的。於是醫生走前面,朱懷鏡同玉琴緊隨其後。玉琴到底有些緊張,死死抓着朱懷鏡的手。

“明溪,明溪……”朱懷鏡叫道,李明溪卻紋絲不動。朱懷鏡便伸手將李明溪的身子扳了過來,“明溪,我是懷鏡呀!我看你來了。”

李明溪目光痴獃,不知道望人,只死瞪着天花板。朱懷鏡拉起李明溪的手搖了搖,伏下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說:“明溪,明溪,我是懷鏡,朱懷鏡,你的朋友。你沒事的,你好好休息休息就會好的。”

“懷鏡?”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懷鏡?快幫幫我。汪一洲對公安局說我瘋了,把我關監獄裏來了。他陷害我,我怎麼會瘋?我李明溪何等人物?怎麼會瘋?他才瘋哩!汪一洲是瘋子。快快,我這裏有份狀子,你把我帶出去,送到北京去。我一定要告倒汪一洲。”李明溪說著就爬了起來,在枕頭下面,床鋪下面亂翻一氣。翻了好一會兒,李明溪歪起了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頹喪地耷下腦袋。醫生扶着李明溪躺下,示意兩位出去。

出了病房,醫生說:“這個病人從進來那天起就是這個癥狀,時不時又東翻西翻說要找狀子,要告誰告誰。”

朱懷鏡問:“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醫生覺得這話問得奇怪,笑了起來,“這會有假?你不看見了他的表現?什麼公安局呀、監獄呀、告狀呀。”

朱懷鏡謝過醫生,仍是放心不下,便只好打着市**的牌子,找了醫院院長,請求他們好好關照李明溪。

回來的路上,玉琴感嘆朱懷鏡對朋友真好。朱懷鏡說有什麼辦法呢?李明溪沒有別的朋友了。兩人不免又說到汪一洲。朱懷鏡說李明溪的病固然是他自己的原因,但只怕同學院環境也有關係。汪一洲自視資深,壓制後學,簡直就是荊都畫壇一霸。朱懷鏡對此早有耳聞。眼看着李明溪越來越紅了,他肯定不能容忍。

最近,辦公廳里的處長們見了朱懷鏡,都會悄悄拉着他神秘地說:“請客呀!”朱懷鏡不好多說,只是笑笑,或說:“請多關照。”他當然要客客氣氣,指望着人家投他的票。這遮遮掩掩說的就是朱懷鏡快提拔的事,但大家一般都不說破,意會而已。組織上希望處長們知道些風聲,好讓大家到時候投票心裏有個底。但又不能太明着來,倒顯得用人民主是在弄虛作假似的。聽說前幾年有位處長不明事理,也是逢着要提拔廳局級幹部了,他大大咧咧地在外面說誰誰這回時運來了,要怎麼怎麼的了。結果廳領導找他談話,狠狠批評了他,說他太無組織無紀律了,在人事問題上亂說亂猜。人事問題,可是最嚴肅的問題啊!所以這種事情多是組織上對下面人打啞謎,下面人也只能心裏有數,以啞對啞,不可聲張。

朱懷鏡到底心裏把握不大,便有意無意到一些處室串串。這天上午,他借故去了劉仲夏那裏。劉仲夏非常客氣,起身握手,像是來了遠道貴客。

“懷鏡,先祝賀你啊!”劉仲夏倒了茶,遞過一支煙,輕聲說道。

朱懷鏡謙虛說:“不敢啊,你是我的老領導哩。”

簡短對話過後,兩人相視而笑,意味深長。他們並沒有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馬上轉到別的話題上去。其實也就是閑扯。如今官場中人,即使趣味相投的,多半不會像古人那樣挑明了,對天盟誓,義結金蘭,生死與共。他們只會隔三岔五碰到一起坐坐,說說閑話。閑話看似毫無意義,其實是在彼此暗送秋波,讓兩人都明白你我關係不錯。這樣倒也好。因為,往大了說,我們都是革命同志,來自****,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怎麼可以搞小宗派?往小了說,既然沒有結義,到時候萬一失和了,彼此都不會因背信棄義而自責。

從劉仲夏那裏出來,正好碰上韓長興。韓長興一把拉住他,要請他去辦公室坐坐。朱懷鏡本不想去他那裏坐的,因為韓長興是烏縣老鄉,不管怎樣都會投他一票。可韓長興這人口沒遮攔,同他閑話多了,說不定就會出鬼。可讓韓長興拉住了,朱懷鏡沒辦法,只好領他的情。

一進辦公室,韓長興就把門掩了,興奮地說:“朱處長,太好了,太好了,我為你高興。恭喜恭喜,到時候我把在荊都工作的烏縣老鄉,能聯繫上的都聯繫上,喝幾杯酒,共同祝賀你……”

聽着這話,朱懷鏡幾乎有些緊張了,生怕隔牆有耳。卻不好掃人家的面子,他只好笑着,故作神秘地指指隔壁。韓長興這就把聲音放輕些,說:“沒關係,聽不見的。真的啊,你是烏縣的希望和驕傲啊。”

朱懷鏡不想讓他再說這個話題,道了謝之後,就轉移話題,問:“韓處長最近沒有回烏縣嗎?”

朱懷鏡本是隨便問問的,韓長興卻很認真地回了他的話,還說出一段公案來:“我上個星期回去了一次。告訴你,這次在縣裏聽說了一件事,真有意思。七月份,烏縣發生了一次交通事故,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當時這事處理了,沒事了。沒想到這回被人捅出來了,原來是縣裏為了迎接皮市長下去視察工作,把街上的瘋子、瞎子、跛子、叫化子,還有算命先生等,全集中起來,用汽車往外地送。不巧,車在路上出事了,人全摔死了。這次上頭派人下來追查,縣裏的領導都推說不清楚這事。只有管民政的應副縣長,人太老實,說幾個縣領導議過這事。這下好了,大家都說不知道這事是怎麼辦的,只有應副縣長知道,責任就落到他頭上了。地委書記吳之人專門找應副縣長談了話,叫他以大局為重,暫時受點委屈。應副縣長深知事情嚴重,哪肯個人受過?吳之人便保證應副縣長只委屈一年,一年之後官復原職,並且今後不影響提拔。應副縣長反覆考慮,覺得自己再怎麼拗不過組織,個人命運反正是組織掌握着的,就硬着頭皮認了。這樣一來,往外地遣送流浪者就是應副縣長一個人擅作主張了。這下他的麻煩就大了,弄不好還要判刑。”

朱懷鏡暗自吃驚,卻不動聲色。那位應副縣長朱懷鏡也很熟悉,知道這人還算正直,只是太沒心計了,同事們都在背後說他馬大哈。這人淪作替罪羊,也在情理之中。朱懷鏡不得不佩服張天奇的手段了。“唉,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朱懷鏡像是很感嘆,“不過,我想這事畢竟發生在我們自己家鄉,說來也不好聽,我們自己就不要幫着擴散了。”

韓長興很贊同朱懷鏡的意思,說:“對對。我回來之後,還只同你說過這事哩。說真的,這種草菅人命,然後又讓人替罪的事,同外人說起來真的臉上都不好過。朱處長,你是處處都為家鄉着想啊,叫人佩服!”

朱懷鏡串了幾個處,仍回到自己辦公室。見處里幾位部下在閑扯,朱懷鏡也湊了過去。坐辦公室的,一天到晚也憋得難受,偶爾也會碰到一起說說閑話。朱懷鏡不會太責怪他們。他有時還會同他們一塊說說笑話,也算是溝通上下級之間感情的方法吧。只是他不會同大家泡得太久,說笑一會兒,感覺放鬆得差不多了,他的笑臉就平淡下來,轉身往自己辦公室走。其他同事也就馬上結束閑扯,一一回房,各就各位了。他用不着把笑着的臉馬上拉下來,只需將臉部肌肉復原到正常狀態,部下就心領神會了。今天他進去,聽大家正在說天馬娛樂城。

“那裏一到晚上,群雞雲集,簡直可以開百雞宴了。”

“天馬的名氣大得很,聽說有的**老闆到了周末,專程飛過來,就是為了嘗嘗天馬的雞。”

“聽說那裏是皮市長兒子開的?難怪。”

……

朱懷鏡聽了覺得這種議論太不好了,便皺了下眉頭,把本來抱在胸前的手放下來,往後一背,轉身走了。他回到自己辦公室坐下,側耳聽得閑扯的部下都回自己辦公室去了。這是他頭一次皺起眉頭打斷部下們的閑話。事關皮市長形象,他自然不會聽之任之了,況且皮傑又是他的朋友。其實這些人說說,對皮市長也無大礙。官當到這個級別,哪是下面有些什麼議論就能怎麼樣的?何況當不當官,同下面本來就沒有關係,而是上面的旨意。只是如果真的讓皮市長知道財貿處對他有微辭,朱懷鏡在皮市長面前就不好意思了。他相信今天自己的臉色已態度明朗了,部下至少再也不會當著他的面說這事了。他想過幾天,處里開會時,他再重申一下維護領導威信問題。道理可以盡往大處說,具體意思不用點明,大家心裏自會有數。他若是明着要求大家維護皮市長的形象,倒顯得沒水平了。

電話響了,不料是汪一洲打來的,說剛接到精神病醫院電話,李明溪跑了。這下不得了,李明溪瘋瘋癲癲的,四處亂跑,不出事才怪!朱懷鏡急壞了,忙同鄧才剛打了個招呼,開了處里的車直奔精神病醫院。上班時間,公事當然用處里的車,要是情理之中的私事,他也用公車。一來節約自己的開支,二來也免得老開自己的車顯得張揚。最近因財政局窩案一發,廉政建設的風頭又緊些了,凡事還是謹慎些好。人在官場,影響第一。人家只見你天天開着私車,誰知道你的車是怎麼來的?你總不能見人就解釋這是一位朋友送的吧?即便誰有這麼多精力逢人就解釋,你一張嘴巴也抵不上千萬張嘴。

到了精神病醫院,只是問了情況,沒有多少用。院長說李明溪要小便了,一位醫生陪他去了廁所。哪知醫生自己卻想大便了,就交代李明溪小便完了之後別動。等他大便之後站起來,發現人早沒了。去病房一找,哪裏有人?朱懷鏡聽了心裏很生氣,可他沒說醫院應對這事負責,他想這話該由美院來說。

朱懷鏡馬上開車去了美院,找到了汪一洲家裏。汪一洲很是自責的樣子,說:“我們有責任啊!我本來想派個人陪護的,醫院說用不着,我們也就不堅持了。再說,請個人陪護,也要開支,學院經費緊張。我當時就不該有這個考慮。唉!”

“汪院長,你們學院採取什麼措施找人了嗎?”朱懷鏡問。

汪一洲說:“我正準備同幾位副院長研究,派一些教師出去尋找。過幾天就放寒假了,到時候我們可以考慮多派些人出去。”

朱懷鏡聽着心裏就有火,人命關天的事,他還在溫開水泡茶慢慢來!可畢竟是面對一位頭髮花白的長者,朱懷鏡盡量剋制自己,說:“汪院長,我建議你們馬上同派出所聯繫一下。報警比不報警好,多一條辦法比少一條辦法好。”

汪一洲忙說:“對對,我們馬上同派出所聯繫。”

朱懷鏡想了想,說:“我有個辦法,不妨試試。我想說不定李明溪到時候自己回到美院來了呢?精神病人,說不定的。我想去李明溪房間等候他,碰碰運氣。不知有沒有辦法進他的房間?”

汪一洲支吾幾聲,說:“事情不會這麼巧吧?他現在只怕東西南北都不分了,自己還找得回來?”

“不一定,我想試試。不麻煩你們,我個人去等他。”朱懷鏡說。

“這個……這個……”汪一洲像是有些為難,“是這樣的朱處長,我們學院住房緊張,有些新分進來的年輕教師都是兩三個人住一間。現在李明溪反正住院了,我們就把他的房子暫時空出來讓一位教師住了……”

哪能這樣呢?朱懷鏡終於忍不住了,臉都發青了,說:“汪院長,這就不對了。李明溪是你們的教師,只是生病住院了,你們就把他的房子讓給別人住了,這怎麼行呢?”

“我們只是……這個……只是暫時借給別的老師住一下,等他出院,馬上還他的。”汪一洲說。

朱懷鏡說:“既然是分給李明溪的房子,就不能在不徵得他同意的情況下隨意讓給別人住。說句不中聽的話,要是他知道自己離開一段,房子就被人家住了,不瘋都會瘋哩。”

汪一洲見朱懷鏡態度硬,他心裏自然不舒服。但自己明顯輸理,只好找個台階自己下:“我當初就說這樣做不太妥當,但幾位副院長說李明溪反正一時半刻回不了學院,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也就依了大家的意見。”

朱懷鏡心想面子反正撕破了,自己這輩子也不會有求你汪一洲的時候,再怎麼山不轉水轉我也不會轉到你汪一洲手下來,他就更加嚴肅起來,說:“汪院長,李明溪是市裡很重視的青年畫家,皮市長對他相當賞識。我當天就把李明溪的病情向皮市長彙報了,他當場指示,一定要好好為他治病。我把他的指示向醫院傳達了。現在他人丟了,當然這主要是醫院的責任。但你們把他的房子讓人佔了,就不對了。現在時間還早,請你安排住在裏面的老師搬出來。我晚上再來。”

汪一洲見朱懷鏡在皮市長面前說得上話,而且李明溪的病還驚動了皮市長,自然有所顧忌了,便答應說:“我去做做工作,讓那位教師搬出來。你晚上來我這裏取鑰匙吧。”

朱懷鏡回來時,在路上打了玉琴電話,把事情說了。玉琴也很生氣,說汪一洲哪像個知書達理的人。她想晚上陪朱懷鏡去李明溪的房間。朱懷鏡不讓她去,太辛苦了,而且讓人家去說也不太好。他心想自己晚上一個人傻等在那裏也沒意思,想來想去只有曾俚可以陪他了。他知道曾俚晚上一般不出去的,但怕萬一事不湊巧,便先打了電話去,叫曾俚晚上在辦公室等他,有事請他幫忙。朱懷鏡回到辦公室,獨自坐了一會兒,也做不成什麼事,心裏為李明溪着急,又為汪一洲生氣。下班了,回家同香妹說了晚上要去找李明溪,她也不好相攔,只得快快做了晚飯吃。

朱懷鏡草草洗了臉,開車去了市政協。曾俚今天才知道李明溪早瘋了,很是惋惜。聽說汪一洲一位堂堂畫家,竟是如此人物,曾俚顯得有些吃驚。他這個人迂得很,總以為學問好的人品一定好。“我猜想,汪一洲只怕根本就不希望李明溪病治好。”曾俚白着眼睛琢磨這事,“如今李明溪跑出去了,汪一洲說不定正暗自高興哩!要是李明溪從此失蹤了,那才遂了他的心愿。真是的,人只要一沾官氣,良心就泯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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