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陳廣的鼻子微微動了動。從香氣判斷,這家炙肉店用的是石炭混合竹子做燃料。他又吸了吸鼻子,覺得八九不離十就是石炭和竹子。
趙長慶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陳廣一眼,扭頭對夥計道:“先前應該已經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年歲很輕。對。”
卻說陳廣回到洛州廨叫上趙長慶與景昇,三人略作收拾就往南市而來,眼下已經到了與陸澄越好的炙肉店。一進門就是滿滿的肉香氣,陳廣聞着氣味都覺得飢腸轆轆。希望參軍他們已經把飯菜點好了,他暗自想着。
三個人在夥計的帶領下上了樓,陳廣往食案上一看,竟然只有些水,菜還沒上,一時有些失望,但什麼也沒說,脫了鞋踩在榻上坐在了陸澄對面,全然沒注意陸澄看着他脫下的鞋若有所思了一瞬。
或許是夥計就等着人來齊,三人剛坐下沒多久菜就流水般往上端,很快就上齊了。陳廣這些時候跟着陸澄吃了不少好吃的,但眼前散發著特別的香氣的饆饠他倒是第一次見。每人的食案上放了一小碟片好的炙鵝肉,一小碟芹齏以及幾個饆饠,一旁還有一小碗杏酪,上面澆着甜漿。
陳廣夾起一隻饆饠放入口中,外表炸得酥脆,一口下去先是有些受到了外殼的阻礙,而後饆饠裏面的汁水就迅速侵染了整個口腔。果仁的味道很濃厚,似乎有核桃與松子還有栗子仁,略帶一絲甜,而後就是有些燙口的腌羊肉,三者混合在一起,堅果與羊肉本是不同的細膩,但搭配在一起卻意外地和諧,配上酥脆的表皮,鮮,甜,香,這饆饠果然做的有些意思。
一個饆饠嚼兩口就沒了,陳廣有些意猶未盡,但又想嘗嘗別的吃食,於是又夾了一筷子鵝肉。果然是炭火加竹子,雖然在肉上竹香氣很淡,但依舊與只是炭火烤制的味道有細微的差異。表皮烤的略有些發硬,混合著表皮下的脂肪,一咬是油脂到,而後是撒了調料的鵝肉,火候剛剛好,鵝肉多汁,又把肉與皮之間的脂肪烤成介乎流質的狀態,一口下去,滿嘴生香。雖然略有些咸,但滋味着實不錯。陳廣夾了一筷子芹齏放在鵝肉上,一口塞進嘴裏,芹菜碎末的清爽口感中和了些鵝肉吃多了的油膩,又給鵝肉整體加了些更豐富的層次,總之就是兩個字,好吃。
陳廣越吃越餓,風捲殘雲間,已經將幾道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店家貼心地在每一張食案上都放了一塊手巾,陳廣擦了擦閃着油光的嘴,準備開始享受杏酪了。杏酪本是杏仁與奶經過加工而成的半固體的飲料,時值盛夏,店家不知怎麼做了些碎冰與杏酪混合在一起,嘗起來甚是爽口,陳廣也不急着吃完,邊吃邊四下看其他人的進度。他一眼就看到對面的陸澄夾了一隻饆饠放到李汝寧的盤中,而這位貴人笑了笑,並沒有感覺什麼不對,反而自然而然地把那隻饆饠吃了下去。陳廣雖然知道這不知名的饆饠確實挺好吃的,但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忽然有了一絲奇妙的感覺。
自從貴人參與他們的斷案之後,陸澄和善了很多,以前勘測現場的時候都是默默觀察,基本沒有確定結論以前從不開口,現在卻總是會跟李汝寧小聲交流,繼而又心照不宣地彷彿確定了什麼一樣的瞭然一笑。他有好幾次看到兩個人交流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而後陸澄就很高興的樣子,嘴角上揚很久。陳廣不由開始思考,如果陸澄真的喜歡了貴人,他們在一起的幾率到底有多大。
雖然貴人從來沒有明確說明過自己的身份,不過他又不傻,自然知道貴人乃是聖人嫡子,太子同胞弟弟相王的女兒,這種身份豈是一般平民所能肖想的?不過陸澄本人也一直沒有說過自己的身世,但陳廣覺得她出身貴族是肯定的,只不過滿朝文武姓陸的這麼多,也不知是哪一位,之前還有傳言說她是陸希仲的孫子,聽說被陸家的人否認了。依陳廣看來,即使陸澄家世不如陸希仲家,那也不是小門小戶,但可惜陸澄明經科出身,雖然眼下刑名上很有幾分長處,但若是想要娶相王的女兒,還是有些難度。他這麼一想又覺得陸澄有幾分凄慘,雖然年少有為,但家世不顯,貴人高攀不起,兩人若是兩情相悅,怕不是要被棒打鴛鴦?若是陸澄單戀貴人,那又是多麼傷心的故事啊。
他越想越覺得替陸澄惋惜,不由嘆了一口氣。豈料這一口氣嘆得很響,一時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陳廣有些憐憫地看了陸澄一眼,並不想當著貴人的面說自己心中所想,所以開口道:“今天這頓飯真是太好吃了,不知下次吃到是什麼時候了,所以嘆了一口氣。”
陸澄聽聞此言,看向李汝寧笑道:“看看,這是說我最近好久沒帶他們出門吃飯了。”
陳廣一聽,趕緊笑着示好:“哪有啊,陸參軍出手大方,每次都能帶我們來吃好吃的,某已經十分滿足了,沒有暗示您的意思。”
陸澄搖頭笑了笑:“你平時暗示得還少了?”話音一落,周圍幾個人都想起了之前陳廣暗示陸澄的事,一時都笑出了聲。
陸澄跟着大家笑了笑,看吃得差不多了,這才開口道:“不過陳廣說得也對,來到神都以後出來吃飯的機會少之又少,之前看到長慶來了神都本來想說找機會聊聊是怎麼回事,到現在也還沒聊上。”
趙長慶見大家都看向自己,一時有些局促,雙手撐住膝蓋,開口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你們走了以後我跟耶耶說你們走的事,耶耶跟我說如果想要跟着你們一塊,就去吧。做事之前先想想會不會後悔,如果覺得不會,那就放開手去做。我雖然經驗不太豐富,但跟着參軍,貴人,跟着陳廣,小景讓我很開心。仵作固然是我的畢生追求,但我想,跟着你們才能更多地發揮作用,所以我耶耶就用了點之前的關係把我調了過來。”
陸澄沒想到趙長慶說了這麼一大段真誠又讓人聽了有點不好意思的話,有些愣住,半天都沒有說話。倒是景昇忽然拿起食案邊的碗,倒了一點水,舉起來說道:“趙哥說的也是我想說的,跟着參軍和貴人,做事就是痛快,如果參軍不棄,請讓我永遠跟着您。這碗水代替酒,話不多說了。”他說著一口喝光了碗裏的水。
陳廣一看這兩個人都表態了,自然也不肯落後,也學着景昇的樣子倒了一碗水,開口道:“當年我進不良,除了曾帥,您是第一個並沒有因為我是胡人而對我特別對待的,打那時候起,我就暗下決心如果您需要,這輩子就跟着您了。今天也同樣如此,參軍您有事儘管吩咐!”
陸澄啞然失笑:“你們這是做什麼,好好的又沒有要分開,說得這麼嚇人。你們三人如同我的左膀右臂,雖然澄很幸運,就任司法縣尉以來破了幾個案子,旁人不知道,但澄卻知道,如果沒有你們的幫助,這些案子不會這麼順利的。我調任神都,你們還願意跟着我,真是我三生有幸,希望我能一直不辜負你們的信任。我耶耶曾跟我說,什麼時候天下無案,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清明時代,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如果真的有那樣一天的到來,即使我再無案子可破,我也心甘情願。”
幾個人輪番說了一通,都說完倒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李汝寧僅此情景不由笑道:“是不是只差我沒說話了,陸司法?”她這樣一說,幾個人都覺得自己剛才有點情緒太過激蕩了。
陸澄臉上一紅,摸了摸鼻子笑道:“好了,本來也沒有要說這個的,回歸正題吧,還是說到案子去。景昇,兵部的口供錄得怎麼樣了?長慶,對於死者死因可有什麼打算?”陸澄話題轉得飛快,李汝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見陳廣等人也開始思考案子,想着或許還是陸澄傻人有傻福,這樣的獃氣,倒是難得還碰到了三個一起呆的下屬。
景昇聽到陸澄問話,一時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撫了撫額頭上襆頭邊緣:“屬下寫字慢,所以還在記錄之中。不過參軍您臨走的時候吩咐着重問問歐吉與郭熙的關係,倒是確實有些發現。”他心思平靜下來思路也清晰了不少,頓了頓又開口道:“歐吉似乎很喜歡地圖一類的東西,武安國曾經看到歐吉與郭熙討論地圖畫法之類的事。還有一條是一位兵部的主事在前天下午看見歐吉去職方司,但他跟歐吉並不很熟悉,所以只看到了一個背影,歐吉身材高大,跟武安國和裴郎中的體格完全不同,因而有這麼一個印象,不過也記不太清了。”
陸澄點頭道:“很好,一會回洛州廨你繼續錄其他人的口供,主要還是郭熙與歐吉的關係,以及案發當日,也就是前天下午,尤其是武安國走了以後可有人見過歐吉或者什麼可疑的人物。”
景昇拱手領命,而趙長慶早就等着他們說完這才開口道:“歐吉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外傷,不過他臉上發青,似乎是窒息,而並非□□之毒,還能造成窒息的毒物太多了,屬下還在查,那張紙片上的粉末很有可能就是毒物,但還要繼續研究。除此之外,歐吉的右手似乎有些被燙傷的痕迹,已經不新了,應該不是今天早上剛剛造成的,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太多可疑之處,因為我們發現得很早,所以屍僵等還未形成。”
“能判斷死者大概死亡時辰嗎?今早或是昨晚?”
趙長慶答道:“一般屍斑在人死後一兩個時辰出現,而屬下到達現場的時候屍斑剛剛要開始形成,所以基本可以判斷死亡就在我們來到的一兩個時辰以前。”
陸澄沉吟道:“那麼如此可以基本判斷歐吉昨晚還活着,那麼今早他的活動就十分重要了。陳廣你到的時候可有什麼異常?”
陳廣皺起眉回想今早,轉了轉眼珠道:“某記得確實聽到了一聲輕響,但是跳出窗外又沒有人,也不知是不是某聽錯了。”他眉毛越皺越緊,嘴裏念念有詞了半天,忽然“啊”了一聲。
陸澄嚇了一跳,問道:“怎麼了?你想到了什麼?”
“某記得在歐吉家門口碰到了一個小娘子,她說什麼怎麼今天這麼多人找歐吉!那是否說明她見到了在某之前來的那個人?”
※※※※※※※※※※※※※※※※※※※※
據稱隋朝人就已經意識到燒烤用的引火工具不同,滋味不同,引火用諸如石炭,柴火,草火,竹火等。
唐人喜歡吃酪,也就是奶製品,最知名的當屬酪櫻桃,配上甜漿碎冰等可以消暑。
齏:音機,是一種將蔬菜切成碎末的做法,一般理解,應該是類似於腌菜的一種食物,切碎拌羹吃味道極佳。
文中出現的饆饠出自《居家必用事食品類類全集》,是一種薄煎餅的吃法,根據王明軍所寫的《唐宋御宴》一書中描述,認為此物與唐時饆饠類似,故而化用於此。
資料來源:黃正建《唐代衣食住行研究》,《居家必用事食品類類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