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思恭坊。
“你說什麼?”
說這話的人身形修長,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頭戴抹額,身着一件蜀衫,若是細看便知這蜀衫雖然與普通軍士所穿的那種純麻單衣類似,但質地更為柔軟,只是仿照蜀衫的樣式而已。他此時眉頭緊皺,在屋子裏來回踱步,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一旁彙報的侍從也不敢多說,低着頭任由他走來走去。那人走了半天,“嘖”了一聲,問道:“人命案一出,這事恐怕不能善了,普普通通一件事,怎麼變成這樣,誰殺了他,難不成我們擋了別人的路?”
一旁的侍從低頭道:“少將軍,不如我們去宮中找那位貴人商量商量?如果真的牽連到我們,以那位貴人的身份,也能保您無憂。”
被稱為“少將軍”的人長出一口氣,喃喃道:“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侍從斟酌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應該查不出他與您的關係,即使他死了,您還是安全的?”
那人搖頭道:“我還是覺得此事不太對,可惜貴人住在宮城之中,來往之間着實不太容易,眼下天色還早,再等等,再等等消息。那個誰今天還沒有過來嗎?”
他的話說的語焉不詳,但那侍從倒也聽得明白,搖頭道:“今日還不曾,他平時都是晚些時候才會過來,現在時辰還早。”
那人有來回走了幾圈,吩咐道:“你去玄德門那邊使些銀錢打聽打聽高陽王與郡主今天是在宮外的宅子住還是宮內,我們也好早做準備。”
侍從走後,李承況頓覺時辰被無限拉長,室內的空氣粘稠得讓他快透不過氣來,於是準備出府透透氣,他想到就要做,於是立刻大踏步地往外走,剛轉過迴廊,一個僕役與他迎面走來,他一看此人是父親身邊的親衛,於是叫住他問道:“怎麼?阿耶已經回來了?”
那親衛抱拳行了禮說道:“是二郎啊,哪裏,將軍打發屬下回來取點東西,馬上就走,剛通稟了夫人今晚不回來吃飯了。”
李承況聽聞此言心裏倒是放心不少,點頭道:“既然阿耶有事吩咐,那你就快去吧。”
親衛也不多說,又抱了抱拳,很快就離開了。李承況也無意打聽父親要拿什麼,也沒有將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眼下還是那樁人命案更讓他膽戰心驚一些。
正當李承況急匆匆地往家門外趕的時候,陸澄正急匆匆地往皇城趕。
在歐吉家中的查探已經接近尾聲,職方司丟失的圖卷根據裴懷遠的名單與歐吉家中的圖卷都能一一對應,再根據歐吉家中本來就有的書籍,如果不是有人高明地嫁禍,此人很有可能是郭熙被殺一案的兇手。她除了將這些圖卷帶回去給裴懷遠進一步確認以外,趁案發不久,兵部其他人等的口供都交給漸漸識字的景昇處理,從陳廣的彙報中來看,當時她已經預料到歐吉跟郭熙之間或許有些聯繫,於是特意囑咐了景昇除了例行的問題以外,也要關注歐吉與郭熙的關係。
她正在想事情,忽然聽到陳廣在後面很大聲地嘆了一口氣,她不知發生了什麼,看向陳廣問道:“你嘆什麼氣?”
陳廣搖頭道:“我沒嘆氣。”
陸澄看了看一旁的李汝寧,見她也是有些茫然,又道:“那是誰在嘆氣?”
陳廣嘆息一聲說道:“是我的肚子在嘆氣。”
陸澄一愣,接着就反應過來,啞然失笑道:“時辰不早了,確實該吃飯了。”
陳廣笑嘻嘻地點頭道:“是啊,參軍,吃飯事大,我們吃完飯再回州廨不遲嘛。”
陸澄有些無奈地看了李汝寧一眼,吩咐陳廣道:“不過剛才我們跟長慶分開了,他運送屍體回去,眼下應該快到橋上了,你回州廨叫上他和景昇,我們就在附近隨便吃點。”她站定向四處一看,方才他們從長夏門大街一路向北,正好在建春門與長夏門交匯,距離南市就隔過一個坊,此處已經能隱隱約約聽到集市嘈雜的聲響。她當下更明白為何陳廣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這時候說,於是有些無奈地搖頭道:“我們還是去南市吧,上次我看到那家酒肆對面有一家炙肉店,我和七娘想去那邊等你們。”
陳廣目的達成當下喜上眉梢,拱手行禮后往西北方向的洛州廨而去。等陳廣走了,就剩下陸澄與李汝寧兩個,這倒是陸澄所沒想到的兩人獨處時光。
說來到了神都以後很快就發生了郭熙被殺一案,馬不停蹄間有發生了歐吉被殺,眼下兩個案子還有諸多疑點,平時雖然李汝寧也跟着她跑前跑后,兩個人卻沒顧上說幾句話,說的內容也不外乎關於案子。此時驟然只剩她們兩個,陸澄倒忽然有些不知如何開口的局促感。
還是李汝寧輕輕笑了笑,叫道:“九郎。”陸澄不明所以向她看去,見她笑眼盈盈,一時覺得自己方才的局促有些可笑,不由也笑了笑,兩人一笑,彆扭的感覺頓消。
李汝寧指着東邊一處樓閣問道:“九郎可知那是哪裏?”
陸澄順着她的手指看去,見遠處一處樓閣屋檐高挑,幾乎要掙脫樓閣立柱本身,正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屋檐下依舊能看到隨着微風撥動的帷幔與閣樓內的燭火。她心想這是誰家大白天就點蠟燭,看看方位又忽然心有所感,問道:“這不會是張昌儀在懷仁坊的宅子吧。”
李汝寧點頭道:“聽說他在自家宅子裏修了一處高閣取名有鳳閣,想來便是這間了。聽聞御史彈劾他們兄弟家資四千餘緡,不知這有鳳閣又能價值幾何?”
一個宗室之女,一個青衫小官,與如今炙手可熱的張氏兄弟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此時二張的權勢都是聖人所賜,但也都明白這權勢的岌岌可危。神都之中,看不慣二張的大有人在,此時雕樑畫棟之後卻不知又會落入誰的手中。李汝寧念及此,頓覺萬物不過過眼雲煙,道家常說無為而治,倒自有一份洒脫在。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南市裡人聲鼎沸,除卻商鋪,小商小販也在兜售各自的商品,其中不泛些有趣的小玩意,酒肆為了招攬客人,安排胡姬當街起舞,配着歡快的異族音樂,正如在過節一般。
陸澄眼見那胡姬動作婀娜,胡帽上的金鈴叮噹作響,眼波流轉間似乎在訴說無數的故事,就知道正在表演柘枝舞。石城柘枝舞天下聞名,想必這胡姬也是來自於那裏,她剛念及此,就看見那胡姬似乎認出了她正是上次來的客人,接着舞姿一變,踏着鼓點向她而來。陸澄嚇了一跳,趕緊拉着李汝寧遠遠避開。若是陳廣在此,定要調笑一句若是陸澄跳舞勝過了胡姬,說不定這一頓就不用付錢了。
李汝寧覺得這一切都有些新奇,不過她向來習慣了多看多聽少說話,故而只是微微笑了笑沒有多說,這倒免了陸澄的解釋。
兩人到了炙肉店,臨近正午,店中客人也多了起來,夥計將兩人引到二樓靠里的一處雅座,周圍都有屏風遮擋,分成一個一個的半開放的隔間。與大堂的熱鬧不同,二樓的人明顯少了很多,而夥計領他們所在的位置周圍都沒人,這使得陸澄很是滿意。
那夥計知道陸澄等人,但還是賣力張羅道:“客官,我們店新到的鹿肉要不要嘗嘗?保證新鮮。還有今早剛送來的肥鵝,我們廚子在鵝肚子裏加上各種香料果蔬,烤過以後滋味鮮美,賀季真賀太常,乙未科狀元郎,您聽過吧,這可是他的最愛。”
陸澄一聽這夥計搬出賀知章,輕笑出聲,問道:“你說賀太常也喜歡吃你們家的鵝肉?”
那夥計哪裏知道陸澄與賀知章的關係,當下以為客人有興趣,更是開始信口開河地說道:“這是自然,賀太常打回到咱們神都,下馬第一件事就是來我們小店吃子鵝,吃完還要吩咐帶一份回府上,所以客官你儘管放心,保證好吃!”
陸澄哈哈一笑,並沒有點破夥計的吹牛,說道:“那既然如此,你就給我們上一份炙鵝吧,羊肉鹿肉太熱,來些豬肉雞肉好了,有什麼時蔬也挑些好的。”
夥計喜上眉梢,又道:“客官不如點些麵食,若是信得過小的,小的給您安排,保准您滿意。”
陸澄也不想多過計較,點頭道:“我們一共五個人,你看着安排。”等夥計離開才跟李汝寧笑道:“若是舅舅知道他被人當了活招牌,可不知要怎樣呢。”兩人笑了一陣,陸澄一定下來,又忍不住說起了案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感覺職方司的案子牽連甚廣,恐怕比我們想的水要深。不過現在很奇怪的是,本來沒有直接證據指出是歐吉所為,為什麼他又會被殺呢?”
李汝寧道:“你也覺得他不是自殺?”
陸澄“哦?”了一聲,問道:“你怎麼看?”
“感覺從歐吉家中的情況來看,似乎是自殺,但卻又不像。正常來說當天早上歐吉是要去職方司點卯的,然而卻並沒有去,而昨天你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一切如常,並沒有什麼很害怕或者很緊張的感覺,隔過僅僅一天,在沒有任何條件指向他的時候選擇自殺總覺得有些奇怪。如果歐吉死於今天早上,那麼說明有事情耽擱了他去職方司,而結合陳廣發現他死在自己家中,那麼這個事情就算不發生在他家,也是他家附近,故而有人拜訪的可能性更大,而如果是有人拜訪,那麼這個人不是很可疑么?甚至可能跟歐吉之死直接相關也說不定。陳廣說那時候感覺放在桌案上的碗裏的水有餘溫,那麼只能說明那人剛離開不久,甚至就跟陳廣前後腳,陳廣甚至有可能見過他。”
陸澄知道目前掌握的信息有限,但是這確實是很有道理的一種猜測,點頭道:“我也傾向於歐吉目前沒有自殺的理由,如果說是郭熙的死已經明確指向他,或者他本身心虛,可是歐吉是行伍之人,還曾經因為打架鬥毆被罰,怎麼也不像是個膽小之人,故而可能有人殺害的可能性比較大,而根據長慶所言,歐吉死於中毒,那麼或許是兇手知道硬碰硬可能無法解決,所以採取了這種比較容易成功的方式。”
李汝寧微微斂眉,沉吟道:“可惜我們現在知道的太少了,等到陳廣他們回來,再問問細節說不定有什麼我們所疏漏的地方。”
“其實我覺得歐吉家中有些奇怪。”陸澄皺了皺眉,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
“哪裏奇怪?”
“本來我懷疑他家中不止住了他一個人,但他家中一目了然,怎麼看怎麼覺得歐吉是獨居,所以感覺有些奇怪。又聽豆盧評事說他以前跟母親相依為命,頓時有些釋然,可是還是有些奇怪。”
“為什麼覺得他家中不止他一人?”李汝寧有些好奇。
陸澄看向她:“那隻碗,你還記得?那隻粗瓷碗,看起來有年頭了,但保存得很不錯,歐吉平時應該很珍視那個碗,他家壁櫥里的碗碟都是成對的,然而只有那一隻喝水用的碗卻只有一個,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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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王:即武崇訓,武三思次子,獲封高陽郡王。
賀知章是有名有姓的第一個記載於史冊的第一個狀元,在唐代科舉還在發展與草創時期,狀元與後期明清成體系的那種選拔制度還是有些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