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依舊是盛夏,蟬鳴聲叫得吵人,陳廣站在一排幾乎一模一樣的門前有些遲疑。他奉命來找今日並未在職方司出現的吏員歐吉。此處已經遠離繁華的神都北側,距離幾個集市也不近,或許是並非主路的緣故,這條路並不寬闊,此時還不到正午,但卻靜悄悄的,十分寂靜。
他正在門口遲疑,卻見左邊的門一開,出來一位包着頭巾的妙齡少婦,她手上拿着一個用布蒙住的籃子,不知是要上街採買還是做什麼,她顯然也沒想到門外會有人,狐疑地看了陳廣一眼。陳廣見她應當是此處住戶,正欲開口詢問,沒想到那少婦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反而先開口道:“你在此處作甚?”
陳廣拱手說明來意,那少婦臉上露出一絲瞭然又驚訝的神色來,說道:“你找他啊,他就住在我家隔壁,進門左首第一間就是。”
陳廣道了聲謝,正要進去尋人,卻聽那少婦低聲自語道:“怎麼今天都是找他的?”陳廣耳朵一動,心中頓時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當下推開門向里走去。
這是一個不大的小院,或許說小院都不合適,因為裏面甚是逼仄,只留出一條供人行走的小路,其他的空間都被各種雜物堆滿了。左首第一間並不難找,但因為層層雜物阻隔,倒像是住在了雜物深處一般。陳廣來不及多想,因為他聽到了“咯”地一聲輕響,正是來自左首方向。他三步並作兩步,大步上前走到歐吉住所門口,飛快地說了一句“失禮了”而後一把推開了房門。
裏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分出了寢居會客幾部分,雜而不亂。陳廣大概四下掃了一眼,就看見左邊小几上放着一隻粗瓷碗,裏面還有些水的樣子,上前一探,水有餘溫,緊接着就看到倒在靠里地上的歐吉,面容發青,雙目緊閉,生死不知。陳廣內心狂跳,飛快地伸出食指點在了歐吉脖頸之上,並無脈搏。他抬眼一看,見後窗開了一條縫,外面的光亮透過窗縫照進來,他上前一步推開窗子,又擔心有詐,凝神細聽,屋外依舊是蟬鳴聒噪,除此之外再無一絲聲響,彷彿剛才那聲奇怪的輕響都是自己的錯覺。
從打開的窗戶只能看到圍牆,陳廣摸出隨身帶着的匕首,在窗口打量了下大概情況,再結合剛才在院外的徘徊,大概知道外面是哪裏,他屏氣凝神,突然暴起,一腳踏在窗欞,整個身子飛快地爬上了屋外的圍牆,同時伸手向後一劃。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屋頂上並沒有人,他踏在圍牆的瓦片之上,倒是踩碎了好幾塊瓦。陳廣四下看了看,確定周圍沒人,這才又繞回屋內又四下隨意看了看,並不像是有什麼別的可疑之處,只有几上瓷碗氤氳的熱氣彷彿在嘲笑他的遲來一步。
陸澄只覺得這兩天攝取了過多的信息,她希望找一個安靜的時間好好想一想這其中的利害,然而越想定下心神,越覺得太陽穴一突一突脹得厲害,於是她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一旁的李汝寧受到的震動並不比陸澄少,她本來因為相王的緣故對北方邊境有些許了解,再加上薛崇簡配合地圖的解釋,想也明白此事與長安的事只怕關聯不小,而這背後究竟會是怎樣的真相,她有些不敢去想。見陸澄眉頭緊鎖,知她憂慮,此時雖是□□,但卻依舊忍不住悄悄握了握陸澄的手心。
陸澄察覺到手心柔軟,心裏也跟着軟了軟,不由扭頭看向李汝寧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李汝寧雖然動作輕微,但卻讓陸澄心中為之一定,她知道眼下最是急切不得,錯失線索不說,有可能會耽擱大事,連着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恢復清明神色。
陳廣回來報信的時候已經安排了不良把守屋子前後,因為歐吉已死,故而他還讓去洛州廨跑腿的閑漢叫了趙長慶來,洛州廨在皇城以南,陸澄等人從兵部到歐吉住所的時候,趙長慶已經到了。
此處遠離繁華,為了多收點租金,屋主將一個不大的小房子,東西廂房分隔出兩三間,主屋又分成三兩間,每間都租給不同的人家,東北角是茅房,西南角是灶台,除此之外因為房間太小,所以每家門口都堆滿了各種雜物,只有一條條小道通向四處。
陸澄一行人不多,在這寸寸都被充分利用的地方竟然有些擁擠。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陸澄只跟李汝寧兩個人進了房間,薛崇簡一進門看到這擠擠挨挨的景象,先是皺了皺眉,而後自己就退了出來,打發豆盧成達跟着陸澄進去看看。結果豆盧成達也沒進去,只墊着腳尖在門口往裏看。
陸澄跟正忙着檢查的趙長慶打了個招呼,四下看了看,正打算去一旁看看,卻聽趙長慶說到:“死者很有可能是中毒身亡。”
“可能看出是什麼毒?”
趙長慶舉起一根銀針道:“還不知,看來死者身上沒有明顯創口,銀針不變色,應該不是□□一類。”
陸澄見一旁小几上放着兩個瓷碗,都有些水,指了指對趙長慶道:“多半是在此處,可能推斷出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
“屍體尚有餘溫,應該是不久前。”
陸澄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麼,聽到那邊李汝寧說道:“九郎,你來看這裏。”陸澄一聽,示意趙長慶繼續,自己走到李汝寧身旁問道:“怎麼了?有什麼發現?”
李汝寧並未說話,遞給她一卷捲軸,她打開一看,發現是地圖,再看題頭,正是之前薛崇簡說的隴右道的于闐,她與李汝寧各自打開了一旁的幾個捲軸,發現都是職方司遺失的幾卷地圖,她看了李汝寧一眼,兩人的眼神都清楚不過:難不成真是他?
這幾卷地圖被有些隨意的放在書案一旁,都是在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而書案放的也多是市面上常見的地圖志一類,諸如《水經注》,《禹貢》,甚至還有幾卷貞觀年間濮恭王泰主持編纂的《括地誌》。陸澄一邊隨意地翻動着書案上的書卷,一邊想着若說這幾卷丟失的圖卷倒是可以栽贓嫁禍,但是書案前後其他的書卷無不說明歐吉生前也是個對地圖很有研究的人物,而結合之前的論斷,殺死郭熙的有可能是個熟人,又會不會就是這個歐吉呢,如果不是,那麼歐吉又是因為知道了什麼秘密而被人殺害的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陸澄正在為這猝不及防的凶殺案焦頭爛額之際,兇手已經在南市小有名氣的銀霜賭坊管事的引領下到了一處僻靜所在。裏面已經站着一個人,兇手並不意外,拱手行禮道:“幸不辱命。”
那人轉過身來,赫然是韋捷身邊的內侍,他下巴抬了抬,示意兇手坐下。那兇手對此處也熟稔,見案几上已經放了一盞茶,大喇喇地坐了下來,也不顧燙口,喝了一大口才抱怨道:“大夏天的,還是喝涼茶夠勁兒。”
那內侍也不以為意,說道:“應該沒什麼破綻吧?”
兇手嘴角一動,從懷中摸出一隻粗瓷碗丟到桌上,笑道:“那傢伙非要燒水給我喝,沒來得及多做打掃就有人來了,所以我直接把碗給帶回來了。不過也多虧了他燒了水,不然那毒有點苦,恐怕會被他發現。他哪裏知道本來要下給庫房裏那個傢伙的毒最後又被自己給吃了。”
內侍冷笑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我受主子所託解決這個爛攤子,可千萬不能出什麼差錯。”他盯着桌上的碗皺了皺眉說道:“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自作主張,不要自作主張,為什麼不把另一個碗給帶走?一個人坐在案几旁獨自燒水喝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嗎?”
兇手覺得他有些小題大作,滿不在乎地說:“誰會在乎死者到底有什麼習慣?況且把碗帶走他的死因不就不好解釋了?我自信後來的那個人沒有發現我,既然如此,那個姓歐的知道查到了他身上故而畏罪自殺不是很合理的解釋嗎?”
內侍眉頭並沒有放鬆,依舊沉吟道:“可你帶走的這個碗,真的沒問題嗎?”
陸澄一把拉開了角落裏壁櫥的門,這歐吉雖然是個看着有些粗糙的漢子,但小屋裏各處井井有條很有章法,似乎是個粗中有細的人。陸澄在壁櫥中看了看,招呼門口張望的豆盧成達道:“澄記得昨天下午你跟澄說過你準備看看職方司所有人的資料是不是?”見豆盧成達點頭,她又問道:“那想必你也看過歐吉的了?他家中可有什麼旁人?”
豆盧成達眼珠轉了轉,笑道:“這歐吉似乎是半年多前才做了職方司的吏員,也不是本地人,據說之前在家鄉跟母親相依為命,父親早亡,親戚也並不親近,後來當兵入伍,但是似乎跟人打架鬥毆,被人趕出了軍營,出來以後才知道母親已經病故,家鄉中再無他人,收拾了家中細軟到長安討生活,因為小時候讀過書,認識幾個字,剛巧職方司招吏員,就選中了他。”
陸澄點了點頭,站在屋子正中又從上到下看了看,卻忽然看見燒水的爐子旁有一角紅色,她走上前一看,發現是一張紙片,看質地彷彿是包東西用的油紙,光滑的一面上有些細微的白色與暗紅色的粉末。陸澄將紙片遞給一旁的趙長慶,見他藉著光看了看,用手拈起一點點放入口中嘗了嘗。
“怎麼樣?這是什麼?”
趙長慶皺了皺眉說道:“有些苦,似乎是什麼植物的粉末,不過眼下不好說,等我回去了與碗裏的水和死者體內的毒做個比較。”
陸澄也知道這事急不得,但依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李汝寧剛把書案四周的書卷大概翻了翻,見陸澄站在屋子裏發獃,不由開口問道:“怎麼了?可有什麼不對?”
陸澄看了她一眼,搖頭道:“我說不上來,但似乎這樁案子越來越棘手了。”她看着透過窗子照進來的一抹斜斜的日光,皺起了眉。
※※※※※※※※※※※※※※※※※※※※
濮恭王:即魏王李泰。
水經注,禹貢,括地誌:都是地理學專著,尤其是括地誌,貞觀二十年由皇子李泰主編,涵蓋了當時的疆域地理,是一套內容龐大的疆域地理書,可惜在宋代后遺失,而今只能從一些書籍中找到隻言片語。
不如來猜猜這個兇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