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再次來到職方司,其實也不過過去了一天而已,人來人往間,除了庫房依舊有不良把守,竟與往日全無二致了。
陸澄掃了一眼院中的人,開口對裴懷遠道:“裴郎中,歐吉今日不當值嗎?”
裴懷遠四下看了看,回答道:“不應該呀,這幾人所有人都在崗,不過不知為何歐吉今日不在。”
陸澄向後對陳廣使了個眼色,見他領命離開,這才轉回身準備回到案發現場再看看,這時候院外步履嘈雜,陸澄微微皺眉,不用回頭看也知道來的人是薛崇簡。這位公子哥不知為何對探案倒是有着前所未有的熱情,陸澄雖然在洛州廨耽擱了些許時辰,來到職方司時天色尚早,這薛崇簡竟然跟她是前後腳,倒讓她有些意外。
薛崇簡似乎無時無刻都要彰顯自己的存在似的,一進院子就重重地咳了一聲。陸澄不好當做沒看見,於是回身行了禮。
薛崇簡端着架子說道:“聽聞陸參軍昨日收穫不少,以陸參軍在長安城神探的名頭,想必今日就該緝拿兇犯了。”他這話貌似無意,實則暗戳戳地把陸澄架了上去。
陸澄只覺此人無聊,也沒多說,轉頭對裴懷遠說道:“澄昨日派手下了解了下死者郭熙的情況,據稱此人平日行事方正,和善好親近,倒是沒什麼顯眼的仇家。”
裴懷遠點頭道:“不錯,郭員外在職方司就職多年,有口皆碑,故而此事一出,老夫也覺得十分意外。”
陸澄神色一正,問道:“不知裴郎中檢查幾個書架,可有發現遺失書卷。”
裴懷遠從袖口中摸出一張紙,有些抱歉地說道:“本來陸參軍一來老夫就應該先說此事,人來人往間反而耽擱了,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陸澄接過裴懷遠遞來的紙,一旁的薛崇簡也想湊上來,陸澄不喜歡跟他靠的很近,於是向一旁避了避,問裴懷遠道:“看來確實少了書卷?是在哪個書架,少的又是什麼?”
裴懷遠道:“戊科和己科都有,是些關內道與隴右道地形城池等資料,比較雜,也看不出什麼。”
薛崇簡拿過陸澄手中的紙看起來,陸澄也不想與他爭搶,繼而又問道:“那這些缺失的資料可有副本?”
裴懷遠還未回答,卻聽薛崇簡在一旁叫道:“咦?”陸澄不知他要做什麼,看向他說道:“國公可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薛崇簡雖然一直對陸澄冷嘲熱諷的,但一到軍事方面卻難得的神色肅穆,他聽陸澄問也不藏私,抖着手中的紙正要開口解釋,忽然想到什麼,口中說道:“我記得庫房裏有一張地圖,你,還有你,去把那屏風搬到院子裏來。”被他點名的武安國和景昇都愣了愣,見陸澄與裴懷遠點頭,這才進到庫房把地圖搬了出來。
陸澄與李汝寧上次只是匆匆一見,來不及細看,況且庫房中光線昏暗,也看不出什麼,眼下搬了出來,才看到上面城池密密麻麻,這樣一看,才覺得自己國家疆域遼闊,實在是有些震撼。
陸澄還來不及感慨,薛崇簡就已經對照着手中的紙解釋道:“這上面的書卷乍一看似乎是分屬兩道,彼此之間似無關聯,其實隴右道與關內道相鄰,一西一東,都在長安以北,而在這兩道之間,你看這裏丟失的書卷,有關隴右道的,丟失的有于闐,白水,俱蘭諸城,這幾城其實都遠離都護府所在,而且分佈鬆散,不成章法。”
陸澄聽薛崇簡在屏風上指來指去,不過是幾個普通地名,她上前一看,竟然大致方位無二,一時對此人也是有些意外,開口道:“那如果是兇手帶走,而並非之前遺失,那隻能說明這些很有可能是障眼法?”
薛崇簡點頭道:“除非還有什麼別的關係,不然這幾個地方實在是很奇怪,另外幾處關內道分別是勝州,豐州兩州,以及金河,青山,陰山等處河流山勢,你來看,這幾處包圍的是哪裏?”
陸澄上前按照地名一一對照,發現這幾處牢牢包圍着一處城池,上面寫着雲中兩個小字。陸澄皺了皺眉問道:“此處難道是雲中都護府所在地嗎?”
薛崇簡點頭道:“正是如此!”他看向裴懷遠道:“不知你們河東道的資料放在哪裏?雲州朔州兩地的地圖可還在?”
裴懷遠知道事情重大,忙去庫房查找,陸澄對軍事了解不多,反覆思量雲中都護府卻也思考不出什麼頭緒。一旁一直沉默的李汝寧倒是低聲道:“雲中都護府就是後來的單于都護府,現在叫安北都護府。”
陸澄一聽此言覺得耳熟,雖然高宗皇帝時期北邊的幾個都護府幾經改名遷移,但是這單于都護府她還是熟悉的,畢竟之前長安遇到的那幾個奇怪的商人就是從那邊來的。她心中一驚,看了李汝寧一眼,見她同樣反應過來,不由長出一口氣,感覺似乎很是不妙。
那邊薛崇簡倒是沒想很多,對裴懷遠道:“這地圖雖然有些年頭了,但上面繪製得真是精細,你們職方司的人也是有些本事的。”
裴懷遠一聽此言,頗有幾分自得,捋了捋頷下鬍鬚說道:“職方司地圖三年更新一次,這幅疆域圖已然是老掉牙了,自晉代裴秀彥裴司空提出製圖六體,歷代職人無不奉為圭臬,期間山川類真,河流走勢,城池佈防,無一不足,除了我職方司,還有何人能繪製出如此精細準確的地圖來?”他說到裴秀彥的時候還拱了拱手,彷彿自己與此人同姓是非常榮耀的事一樣。
陸澄與李汝寧只覺得事關重大,心也沉了下去,陸澄心裏十分明白,若是真是有人可以偷走相關地圖,而目標又是所謂的雲中都護府的話,那麼很有可能是有一場隱藏的戰事正在醞釀,而朝廷中人卻還一無所知。若是再結合之前在長安的那幾個商人,她恨不得立刻找人惡補一下這幾個都護府羈縻州一類的關係知識,而眼下最合適的人選,竟然是正在跟裴懷遠眉飛色舞交流製圖的薛崇簡,她不由想感慨一句世事無常。
薛崇簡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同,對他而言,來此斷案不過是又一種有趣的消遣罷了,此時他正饒有興趣地聽裴懷遠講這個裴秀彥究竟是何許人也以及他的製圖六體是什麼。
裴懷遠在職方司多年,也是一步步熬到了職方郎中,對於自家祖師自然是如數家珍,眯起眼睛解釋道:“裴司空本名裴秀,禹貢地域圖就是裴司空主持編纂的,要說到這製圖六體,可是裴司空總結出來的製圖方法,分別是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六法...”他正要大談闊論下去,就被陸澄及時地打斷了。
“裴郎中學識淵博,實在是我輩楷模,不過眼下要務要緊,製圖六體可以日後慢慢研究。”
薛崇簡正要反駁,卻見李汝寧沖他搖了搖頭,他到底是宗室,知道分寸,感覺不對,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陸澄看向薛崇簡道:“國公對邊防軍事倒是頗有見地,不知這雲中都護府如今都護是誰?與周邊幾個都護府關係如何?以及國公可有聽過葛邏祿這個名字?跟這幾個都護府之間可有聯繫?”
薛崇簡聽說陸澄突然對北邊地理感興趣,又聽她說了一個部落的名字,心裏頗有些意外,心道:莫不是此人對那邊地理也有所了解,這樣問只不過是有心試探?他雖然養在太平公主膝下,但自小就喜歡舞刀弄槍,總想着未來有機會在邊疆建功立業,平時頗為自負於對地圖兵書的研究,此時見陸澄話里話外似乎別有所指,也起了幾分好勝之心,有心賣弄下自己的學識。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陸澄與李汝寧都是經歷過長安商人的事的,自然多了幾分關注,薛崇簡存心賣弄,自然是一個地名接着一個地名,拗口的人名也是隨口就來,倒真說得上是如數家珍。
原來貞觀五年,太宗俘虜頡利可汗后東突厥滅亡,唐帝國在北方設立了六個都督府管理北方疆域,貞觀二十一年建立燕然都護府統一管理周邊幾個都督府,高宗龍朔三年遷移燕然都護府,並將其改名為瀚海都護府,后又更名為雲中都護府,職方司的那幅疆域全圖,就是在當年繪製的,但是雲中都護府名稱存在時間很短,很快就改名為單于大都護府,命當時的皇子李旦遙領單于大都護一職,皇子本人並不需要親自在都護府坐鎮,所以只是虛銜。總章二年,廢除單于大都護府,併入安北都護府,兜兜轉轉,其實幾個名字都是同一個都護府,而都護府自成立之日起就時常遷移,故而若非像薛崇簡這樣對邊境下過苦功了解的,只怕早就亂了套。
陸澄理順了都護府的關係,又開口問道:“這羈縻州想必與都督府一樣,都是便於管理的行政單元?”
薛崇簡本想調笑兩句,但見此人問的認真,知道此中必有疑惑,於是解釋道:“倒也不是,都督府本就是為羈縻州所設,所以其實都督府的全名叫羈縻都督府。而你剛才說的葛邏祿本是一個部落,當初朝廷為了控制這個歸順的部落,所以建了狼山都督府,歸當時的瀚海都護府統轄。”
陸澄皺了皺眉,遲疑道:“澄想這些都督府的都督本來就是部落首領,故而世襲罔替?那麼是否有一位都督叫叱利元崇?此人可是如今的狼山都督?”
不曾想薛崇簡卻忽然卡住,瞪大眼睛張了半天嘴都沒說話。陸澄自然不能指望薛崇簡腦中有一副活地圖,連人事都記得清清楚楚,一時有些失望,不過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裴懷遠卻忽然開口道:“不知參軍口中的叱利元崇,可是叱利崇明的兒子?”
陸澄看向李汝寧,見她點頭,於是也跟着點頭道:“不錯,聽說葛邏祿部自當年黑山之戰之後丟了都督之位,所以由叱利部接管,可有此事?”見裴懷遠點頭,又對薛崇簡道:“不知這狼山都督府在何處?與安北都護府又是什麼位置關係?”
薛崇簡剛才丟了面子,此時說到自己擅長的部分,自然更加賣力,一邊指一邊解釋道:“狼山州在關內道與隴右道接壤的西北方向,本來是安置葛邏祿右廂,左廂在東邊的渾河州,中間隔過溪彈州,也就是曾經的薛延陀故地,便進入呼延都督府管轄地,再往東南方向,安北都護府就在此處了。”
陸澄眼見從狼山州到安北都護府之間隔了兩三個羈縻州,路途遙遠,似乎並不適宜孤軍作戰,從長安到洛陽,這些暗處的人費盡心思要的地圖,恐怕並不是偶然為之。那麼此情此景恐怕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沿途幾個州已經被這位狼山都督收買,另一種可能就是此時隱秘,不欲為外人所知,兵家講究出奇制勝,若是叱利部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摸到了安西都護府,之後要惹出多大的亂子還未可知。她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正要與李汝寧薛崇簡等人說個明白,忽然院外傳來陳廣的聲音:
“參軍不好了!歐吉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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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圖六體:其實是古代匠人製圖所遵循的原則,囿於篇幅所限,在此不過多解釋,不過這些原則相較如今,亦可稱之為先進。
本章地理方面的東西比較多,或許會比較亂,但其實如果搜索一下唐代關內道的地圖,大概會有助於確定方位,我在網上找到的基本都是玄宗開元年間的地圖,在主角所在的長安年間,還沒有京畿道,京畿道只不過是關內道南部而已,而因為都護府名字幾經變更,地點也頻繁變化,所以如果實在捋不清就不要難為自己了。唐帝國在北方邊陲設立都督府,其實也是為了便於管理,而其中都督,刺史都是世襲的,其實與之前的部落沒有太大分別,但還是要聽命於上面的都護府。如果還有哪裏有地理上的常識不清或者謬誤,還請多多指教。
資料來源:《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上·突厥上》,王世麗《安北與單于都護府》,《新唐書·地理志·羈縻州》,《資治通鑒》,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關係史》,《中國少數民族史大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