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東宮。
八風殿毗鄰宜春北苑這個小花園，位於東宮東北角，但因為遠離太子居住與處理政事的嘉德殿與崇教殿，本身宮殿的地位並不高。此時正是午後，天氣有些悶熱，陽光正強，宮人們偷閑躲到了樹蔭與檐角下，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只是偶有夏蟬不知在哪棵柳樹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增加了幾分喧鬧之氣。
韋捷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悠悠嘆了一口氣。他本就生得唇紅齒白，這一嘆氣倒使得見到的人不免生出几絲憐愛之意，不過此時除卻一旁的一個低着頭的內侍，再無旁人。
韋捷不以為意，慢慢開口道：“總之此事多半不成，眼下你馬上把那幾個鮮卑人帶出城去，最好是讓他們立刻哪兒來回哪兒去。”
那內侍面露為難之色，一邊偷覷着韋捷的臉色一邊斟酌着詞句說道：“本來應該在長安將此事解決的，結果拖到了神都，若是再次拒絕，恐怕不好吧？”
韋捷皺起了眉，看向那內侍說道：“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再次合作的可能？那傢伙本就是個不入流的部落頭目罷了，當了幾年都督就覺得自己了不得了，都護府的主意，豈是他想打就打的？有幾張地圖就能打下來？打下來守得住？天真。”
他嗤笑一聲，又道：“答應跟他交易不過是因為裹兒喜歡擺弄這些事，他自己難不成還真當自己是什麼頡利在世？就算是頡利在世，不照樣敗在了太宗皇帝手下？此時陸澄已經擺明了在查職方司的事，我們自己都自顧不暇，還管他作甚？趕緊把那幾個人趕走，若是不配合，殺了了事，有本事叫他打到神都來。”
內侍低頭稱是，卻並沒有急着走。韋捷沉默了一會，又溫聲道：“方才是我語氣重了些，不過你跟在我身邊多年，應當清楚，這事是掉頭的買賣，姑母就剩下這一個女兒，等殿下百年以後，我們韋家還需要這位貴胄。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年歲輕，這也沒什麼，不過我們可不能由着她胡鬧，這事鬧出人命，她已經不敢再做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把這個尾巴給收了。”
內侍重重點頭道：“奴婢明白了。”他頓了頓，又抬頭問道：“主子，這姓陸的已經壞了我們幾次事了，要不要直接安排...”
韋捷嘆息道：“不成，不成。他家中顯赫，門生故人甚多，動他實在不怎麼方便。他是個正經的官員，你以為像對付白丁一樣容易？不過此事由他了結倒也不錯，他敢一查到底，可不代表別人也是。況且我跟他畢竟還有同窗之誼，我就不信他真能動得了我們。”
內侍聽他話裏有話，知道韋捷這是在自言自語，並不指望他的回答，於是準備行禮離開。見內侍這便要離開，韋捷又叫住了他：“之前處理那個吏的事，子成跟你都說了？你聽着可有什麼疏漏？”
兩人正在這裏說話，忽然聽到殿外傳來一陣陣喧嘩之聲。韋捷神色一凝，立刻止住了話頭，屏息去聽殿外的動靜，那內侍反應也快，閃身擋在韋捷前面，盯住了門口的方向。
只聽喧嘩聲越來越近，夾雜着一個尖細的女聲。韋捷聽到這個女聲，反而放鬆了下來，擺擺手，在榻上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順手拿過放在桌案上冰過的櫻桃。兩人在殿內已經待得有了段時辰，櫻桃上已經結了顆顆水漬，冷冷沁着寒氣。
他剛放了一個櫻桃在口中，就聽見一聲極快極響的開門的聲音。內侍向門口看去，逆着光，一個略顯矮胖的身影沖了進來。內侍見了此人，忙閃身向一旁避開，低頭行禮道：“見過郡主。”
那身影看都不看他，轉頭吩咐道：“你們都滾出去。”身後的侍女黃門二話不說立刻撤了個乾乾淨淨，並貼心地帶上了門。
門剛一關上，她立刻在殿中四處翻找起來，韋捷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狀態，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卷書，也不顧櫻桃汁水會不會濺到書上，一邊吃櫻桃一邊翻看書卷。
那身影折騰了半天，發現殿中除了韋捷與內侍兩人再無旁人，也說不上是生氣還是失望，又繞着韋捷所躺的床榻轉了一圈。韋捷放下書卷看向那身影道：“季姜，來，坐。”
獲封新平郡主的太子第六女李季姜聽聞此言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反而立起了眉毛問道：“小安子說你吃過午膳就來這裏了，怎麼這裏就你們兩個？那個狐媚子呢？你把她藏到哪裏去了？”
韋捷看向內侍道：“你退下吧。”這才看向新平溫聲道：“哪來的什麼狐媚子，你呀，又聽了什麼渾話？哪個宮人又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新平是庶出之女，雖然與安樂郡主年歲相仿，地位卻千差萬別，當年太子妃韋氏有冠絕長安的美稱，生的兒子女兒自然個個美麗，而相較而言，新平顯得就有些普通了：她繼承了父親虛胖的體格與圓圓的臉龐，幼時又跟隨父親過了好一段顛沛流離的日子，不過再普通也是當今太子的女兒，回到東宮以後倒養成了一副飛揚跋扈的脾氣。
韋捷見她站在床榻邊不說話，伸出手一把將新平拉到自己身邊，餵了一粒櫻桃過去，微笑着問道：“甜不甜？”他生得俊美，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他這一笑，新平的怒氣倒是沒了一大半，就着韋捷的手將櫻桃吃了。到了吐核的時候，韋捷也不嫌棄，直接伸出手來接了隨手丟到桌案上的小碟子中，將新平攬入懷中，輕聲道：“你看，就我們兩個，再沒旁人，你總是疑神疑鬼的，哪裏有什麼女人？”
新平就勢靠在韋捷懷中，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點自顧自逞強地說：“惦記你的女人可多，我不看好你，萬一你被哪個狐媚子勾走了魂...”她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韋捷一邊用手輕輕拍着新平的肩膀，一邊按捺住內心的煩躁，聲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溫柔：“我們都有光兒了，你還不信我的心嗎？”
新平聽聞丈夫提到兩人的女兒，一時所有的氣惱都不見了，喃喃道：“光兒，光兒。”韋捷不想她再多想，低聲湊過去說道：“眼下這殿內就你我兩個，托郡主的福，那些礙事的宮人都讓你趕出去了。”他這話暗示得明顯，新平雖然嫁給韋捷時日不短，聽到這種話依舊有些羞澀，四下看了看，沒有作聲。
韋捷調笑道：“你方才不都檢查過了嗎？沒有旁人。”他說著再不理會新平的神情，手臂一帶，兩個人頓時向床榻倒去。
陸澄等人吃過飯，商議兵分兩路，李汝寧與景昇回兵部繼續將剩餘的口供錄好，陸澄則與陳廣一起回到歐吉居住的地方，找到那個同住的娘子，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殺死歐吉的人的信息。趙長慶則回洛州廨研究那個不知名的粉末是什麼成分，是否是致死原因。
陸澄看了看天色，大概判斷此時是午時到未時之間，於是看向李汝寧道：“不論成與不成，兩個時辰以後再洛州廨我的院子見面，交流下彼此的發現再作之後的準備。”見李汝寧點頭，本想多囑咐她兩句，又見她似乎心有所感，看向她微微笑了笑，又輕輕點了點頭。陸澄想起她們之間無數次的不謀而合，見她點頭，於是不再多說。五人彼此商定，這便分頭行事。
葉三娘是神都周邊新安縣人，祖上因為隋代宇文愷規劃洛陽城作為手藝人應召，後來王公貴族相繼購房搬遷，葉家倒也不愁活計，不過隨着洛陽房屋的逐漸趨於飽和，葉家的生計也跟着慢慢捉襟見肘，她十五歲時由父親做主許配給了同是手藝人的王家五郎，夫妻倆從老宅中搬出來，住進了歐吉的隔壁。而今兩人成婚數載，膝下一兒一女，大兒子五歲，小女兒今年才三歲，平時都是葉三娘帶的。
不過今早先後幾個人拜訪鄰居，而後就有大批不知是官府的皂吏還是什麼打手一類的將本就逼仄的小院擠得滿滿當當，她就立刻覺得事有不對，不知今早看到的是什麼人，又是否是自己該見的，她自小有主意，即使嫁了人了也依舊是說一不二，平時王五也少有違抗。此時事發突然，於是她一面囑咐好動的大兒子在屋子裏不許出門，一面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帶着一雙年幼的兒女回鄉下老家避避。
她這邊收拾好行李，將自家的門開了一條小縫，想看看隔壁的那群人走了沒有。大兒子在屋子裏憋了半天，早想着出門玩耍，眼見阿娘將門開了一條小縫，頓時抱住娘親的腿叫道：“阿娘我餓了，我餓了。”
若是平日，她早用一枚大錢打發了，可是此時她卻不敢擔這個風險，於是皺起眉厲聲道：“那邊籃子裏還有塊你阿耶早上吃剩的餅子，你就點水吃了去！”小孩見母親態度嚴厲不似平常，一時也不敢多說，自己去爬到屋中條凳上去找餅子。
解決完吵鬧的兒子，葉三娘又往門口看去，外面雜物太多視線被阻礙，她聽着外面靜悄悄一時也摸不準人走了沒有，正欲將門開得大一些看個仔細，忽然聽到外面大門一響，接着一個粗嗓子有些驚訝地說道：“啊，見過陸參軍。”她一聽有人說話，連忙將門輕輕關上，卻仍然不免有些細微的吱呀聲。
葉三娘內心砰砰直跳，心道：原來這些人是官府的。她心緒緊張，倒是將外面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只聽一個聽着年輕許多的聲音說道：“我們不在這會兒，沒什麼異常吧？”
先前的粗嗓子回答道：“沒什麼異常，也沒有什麼人來。”
陸澄聽聞此言，登時放了一半的心，又問道：“可有什麼人出門？”
那不良搖頭道：“並無任何人外出。”
陸澄點了點頭，轉頭看了陳廣一眼，又對不良說：“你們還沒吃飯吧？這裏有些餅子，對付吃口，等之後澄找人換班，你們再吃點好的。”她說著接過陳廣遞來的幾張胡餅，又從腰間的錢袋裏拿出幾枚大錢來。
那不良倒是很少見到這麼大方的上司，本想推脫一下，結果包在紙包里的胡餅散發出誘人的香氣，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陸澄不以為意，將胡餅和銅錢放在此人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繼續守在此處，我們去那邊看看。”
兩人都不知要找的人住在哪間屋子裏，好在早上發現屍體到達現場以後李汝寧心細，安排了一個不良大概打聽了下院子中的幾戶人家，陸澄知道歐吉隔壁住着一對年輕夫妻帶着兩個孩子，結合陳廣早上的所見，多半是此處，既然聽說此處沒有人進來也沒有出去，那麼要麼就是那位娘子出門還未回來，要麼就是一直在房間之中。
家中有年幼的孩子，母親多半不會外出太久，所以陸澄倒有些慶幸來得不算太晚，畢竟若是第二天再來，有什麼變故可就不好說了。陸澄繞過院子中堆放的種種雜物，來到了歐吉的隔壁，聽聲音裏面靜悄悄的，她不由內心一沉。
陸澄定了定神，伸出手敲了敲門問道：“可有人在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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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風殿：洛陽東宮的一處宮殿，目前作用不可考，不過鑒於其身處位置來看，應該不是什麼太過顯赫的宮殿。
新平郡主：李顯第六女，繼位后封為成安公主，一般公主成年後都要分府，但這位庶出實在是不怎麼受寵，所以沒有獲得分府的權利，載入史冊的，除了她和韋捷的女兒東光公主嫁給了一位少數民族首領以外，就是她縱容家僕搶人家的園子不給錢，結果奴僕被一位叫李朝隱的大臣揍了一頓。
宇文愷：隋代著名建築師，主持規劃了隋代大興與洛陽的城池，其中大興就是唐代長安城，除此之外還有皇城宮城等宮殿的設計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