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才在谷陽鎮,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沒有認出師姐來,不過既是同門,師姐倒也不必因為這件事就一直針對我吧?”
九嚶言行舉止中透露出的反感,扶靈如何感受不到?
她思前想後,確定今日才是二人第一次見面,更加想不通這位大師姐對自己的厭惡究竟從何而來。
針對?
九嚶聽見這兩個字,眉角微微輕挑,心中生出幾分不悅。
扶靈的手還攔在她身前,五根雪白手指懸在空中,日光映照下,愈發白皙嬌嫩,沿着指尖一路往上看去,便能見到一隻纖瘦光潔的手腕,那腕子上還帶着一個黑金色手鐲。
那鐲子看上去普普通通,但被陽光一照,卻散出一陣晦暗奇異的光芒。
九嚶眉眼垂了垂,也不去回答扶靈的話,視線似有意又似無意,輕飄飄的在鐲子上掃了幾眼才收回。
那鐲子是清竹宗上任宗主——扶靈生父留下的遺物,更是解開幽火神潭封印的關鍵,前世司祺正是為了此物,才會刻意接近清竹宗。
九嚶側目,不再去看身前那隻手,眸光在少女臉上停下,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何時又針對你了?”
語氣雖是疑惑,但眼神中的嫌棄卻絲毫不減,扶靈將那厭惡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愈發氣憤,卻毫無應對之法。
她心中有氣,又因為見識過眼前人的厲害而不敢太過放肆。
這會兒明明是在責怪對方,語氣卻並不如初見時強勢,聽着,倒有些撒嬌委屈的意味了,
“九嚶師姐明知我使不動暉明長老的玉勾,卻偏說那樣的話,當著姑姑的面揭我的短,這還不是針對嗎?”
十五歲的小姑娘,容貌生的本來就可愛嬌俏,又作出如此姿態,若是清竹宗其他人,恐怕早就服軟了。
只可惜,九嚶從來都不吃這一套——
“你的短還需要我來揭?看來你還真當別人不知道你帶走玉勾的真正原因。”
“過幾日便要滿十五,這般年紀卻連最簡單的御風都不會,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對了,我還聽聞你修道天賦不錯,現在看看,也不過如此。”
“你如今,還只是靈師境吧。”
話畢,九嚶便盯着扶靈的眼睛微微笑了笑,就好像在說——
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都快要踏入大能境了。
扶靈愕然,面上頓時難堪不已。
她沒想到九嚶會這麼不給面子,直接戳穿她那些小心思。
往日在宗里,只要她朝長輩們撒個嬌,說一句“累了”,便不會再有人催促她修鍊。
“靈靈天賦異稟”這句話也是從小聽到大,只不過她不知道,一個不努力的人,天賦再強大都沒有用。
師兄師姐們修鍊的時候,她要麼在玩鬧,要麼躲在房間睡大覺,從來都沒人告訴她,這樣做不對。
為什麼要努力修鍊?她不懂。
十五歲還不會御風說出去原來會被笑話嗎?她也不懂。
因為,在她生命的前十四年,從未有人像九嚶這般,一次又一次的嘲笑她、羞辱她。
扶靈張張唇,沒有再說話,一張小臉因為羞憤變得通紅,兩隻手終於放下。
不等九嚶再說什麼,她抬起頭便瞪了一眼,而後紅着臉轉過身跑着離開,也不知是躲去哪裏生悶氣了。
清竹宗並非大宗,宗門子弟亦是比不得四宗,至於內宗弟子,數量就更少,九嚶這一輩加起來,也不過十餘人。
再次回到最熟悉的地方,九嚶莫名有些恍惚,她一路穿過外宗,待行至內宗門前時,腳下卻猶似綁着千斤重的鐵石,怎麼也邁不動步子。
前世妖龍現世,一夜之間清竹宗便血流成河,內外宗弟子全部慘死,那副血腥駭人的場景她永遠都無法忘記——
以至於她現在只要低下頭,就能看到那些紅色的血跡。
九嚶沉默不語,視線一直落在腳下,再次陷進痛苦的回憶中。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耳邊傳來一聲輕盈溫和的呼喚,她才痴痴回神。
“九嚶師姐?”
九嚶聞聲將手從門框鬆開,循着聲音回過了頭,原本冰冷無神的目光在看到少女的那一刻,立即變得柔軟起來。
來人是一位黃衣少女,不僅聲音溫柔,連氣質也十分溫婉嫻靜,一看便讓人心生好感。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她前世的二師姐、宗門同輩中最疼愛她、也最維護她的二師姐——春盻。
前世春盻慘死的模樣在眼前閃過,再次見到她,九嚶既驚又喜,若非理智還在,她恐怕會像前世一樣,直接喊出“二師姐”三個字了。
空氣有些安靜,春盻抬步走近,直到將她面容徹底看清,九嚶才剋制住內心的激動,
“你是——春盻師妹?師父有跟我提起過你。”
春盻有些驚訝,沒想到這位素未謀面的師姐第一次見面就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怔了怔才點頭。
“是扶悅長老讓我來接師姐進內宗的。”
說話間隙,春盻抬眼向四周看去,並未看到扶靈的蹤影,瞬間便猜到這個調皮的師妹必定是又跑去玩了。
方才扶悅跟她說九嚶回宗途中和扶靈鬧了不愉快,擔心扶靈會直接將九嚶丟在外宗,這才讓她過來接人,現下看來,扶悅長老果然沒有猜錯。
春盻搖搖頭,有些無奈,她自是知道扶靈性子有多嬌縱刁蠻,但畢竟是自己最疼愛的小師妹,她也捨不得說不好的話,想了想,還是出言維護了兩句,
“扶靈師妹年紀小,平日裏又總被宗里人寵着,脾氣難免任性了些,倘若有哪裏衝撞了九嚶師姐,還希望師姐不要放在心上。”
和扶靈不同,春盻的性格是一等一的好,說話也格外謙虛謹慎,不會讓人感到半分不舒服。
九嚶聽見這個請求,即便萬分不想答應,還是說不出“不”這個字。
才剛回宗,就已經有兩個人搶着替扶靈說好話,可以預想清竹宗的人平日是如何慣着她了。
九嚶一路跟着春盻往大廳去,心裏想的卻是,要怎麼在多疼愛扶靈的人面前,悄無聲息的殺死她。
兩人一路前行,路過的弟子並不多,因着過兩日便是扶靈生辰,路邊的青松上還掛着幾個可愛的小紅燈籠,一眼望去便能感受到喜氣。
九嚶看向那些燈籠,記憶迴轉,又想起曾經歷過的一切——
前世因九嚶隕落,清竹宗並沒有舉行生辰會,但司家還是派人將她的禮物送了過來,而前來送禮的人,正是司祺。
她與司祺,就是在這顆青松下相識的。
想起這些,九嚶心中頓時各種情緒起伏,眉頭也不自覺的皺起。
春盻細心,自是發現了這小小變化,她沒有多想,還以為師姐是不適應環境,便主動出言安慰,
“師姐第一次回宗,必定有些不熟悉,咱們清竹宗雖比不上四宗強盛,但宗里的氛圍卻是極好的,師弟師妹們可一直盼着師姐回來呢!”
九嚶聽見這話心中一暖,很快又反應過來,心道,這些師弟師妹中肯定不包括扶靈這個討厭鬼。
當然,這句話她是不會說出來的。
“嗯,我知道,這些話師父也與我說過,只是這些年我待在梅湖島,未曾盡過當師姐的責任,心中有些慚愧罷了。”
身為同輩中的大師姐,身上背負的責任並不算少,九嚶不在的日子裏,那些屬於她的責任,全都壓在了春盻這個二師姐身上。
別人不知道,九嚶卻是清清楚楚,前世宗門被屠時,春盻為了救下師弟師妹,是如何奮不顧身反抗妖龍的。
每次想起這件事,她心中便愧疚不已。
這些隱秘的情緒,一絲都不能泄露。
九嚶收斂表情,不再去想那些可怖的畫面,轉頭看向身旁的黃衣少女,真誠的提出一個請求,
“從明日起,便由我帶着師弟師妹們早修吧,春盻師妹也好歇歇。”
所謂早修,便是晨間修鍊,這可是清竹宗一項大活動,不僅內宗弟子要參加,外宗弟子也要參加,往年這早修的監督人都是宗門同輩中的大弟子,但因為九嚶不在宗里,這任務便落到了春盻頭上。
既是監督,自己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樣早修,這落下的時間只能私下補上,否則修鍊進度便要跟不上。
日子久了,最累的自然是春盻。
如今九嚶一回來就要主動接回這樁苦差事,春盻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杵在原地愣了半天,連感激的話都忘了說。
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讓九嚶的形象在春盻心中變得高大起來——
畢竟,一個沒有責任心的人,又怎麼配得上“大師姐”這個稱呼呢?
兩人一路說笑,關係也在無形中親近了許多。
待進入內宗大廳時,九嚶才發現內宗的人幾乎全部到齊了。
想來,扶悅是想借這個機會將她介紹給眾人。
這樣的場合,扶靈自然也是在的。
九嚶抬頭向眾人身後望去,只見一雙滿是怒意的眼睛正狠狠的盯着自己,必定就是扶靈了。
不用想也知道,她必定是看到自己與春盻說笑的場面,覺得自己搶走她的春盻師姐了——
九嚶瞭然,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時間慢慢流逝,等扶悅將所有人都介紹完,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
春盻想起九嚶方才的請求,便趁大家都在,將二人商議的結果說了出來。
帶領師弟師妹早修的任務,確實應該由九嚶負責。
清竹宗其他人並不知道她如今已沒了修為,並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宗主玄修見狀,也就同意了這件事,
“九嚶既是大師姐,的確應該擔起這個責任,明日便由你帶領大家早修吧。”
九嚶聽見這話,面上浮現一絲笑意,忙點頭接下這差事。
倒是一旁的扶悅,表情有些擔憂,猶豫過後還是為徒弟提了個請求,
“九嚶雖有心擔責,但她自己從未參與過早修,也不知該如何進行,宗主不如讓她再選一位內宗弟子在旁協助,也免得到時出錯。”
扶悅到底是擔心徒弟,主動提出讓她挑人幫忙,說是“挑”,其實意思已經很明確,指的就是春盻。
這要求並不過分,玄修未做糾結就直接讓九嚶挑人。
內宗弟子十餘人全都規規矩矩的站在旁邊,第一個是春盻,最後一個是扶靈。
九嚶看了春盻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呼吸之間,她的目光隨着人群一路向後看去,最終停在她最厭惡的人身上。
看着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九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再溫柔不過的笑容,而後,指尖輕抬,直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匯聚到那粉衣少女身上,才輕輕開口——
“那便讓扶靈師妹與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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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目前來看,wuli九嚶師姐是真的討厭扶靈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