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次見面,扶靈只說了三句話,每一句都是嘲諷。
第一句,嘲笑九嚶身窮無錢沒見識;第二句,鄙夷九嚶凡人身份;第三句,質疑九嚶為了進入谷陽鎮出賣色相。
若是換個人,恐怕還聽不出這三句話真正的含義,但扶靈哪裏知道,她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僅憑身上沒有靈氣就斷定對方是凡人,我看真正沒有見識的人,是你才對。”
九嚶輕聲冷笑,眸中一片寒光,看不出任何情緒,所有的恨意殺心,全都藏在那張冷艷面孔之下。
她太了解扶靈了,甚至能猜到她下一句話會說什麼——
我沒見識?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
腦海中浮出這句話的同時,耳邊正好響起一道滿是慍意的輕靈聲音,再抬眼時,眼前的少女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早已是盛怒模樣,
“我沒見識?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
如此狂妄的口氣,聽上去傲慢又無禮,九嚶眉頭輕輕一皺,心中愈發厭惡起眼前之人——
她從未想過,十五歲的自己居然會這麼惹人嫌。
“你?不過是一個心眼極小、還不懂禮貌的——沒人教養的可憐蟲罷了。”
愈是熟悉,就愈是知道該怎麼去傷害對方。
扶靈自小父母雙亡,平日裏宗門長輩與同門弟子雖處處寵着她,卻也掩蓋不了她內心對父母親情的渴望,她最想要父母的關愛,也最怕別人用父母離世的事攻擊她。
現如今九嚶說她沒人教養,無異於用刀子在她心口重重的捅了一下。
清竹宗人人疼愛的小霸王扶靈,何時被人這樣罵過,一時間,她居然忘記出聲反駁,愣了好半刻才重重回瞪了一眼。
因着心裏難過,那雙圓潤的眼睛還睜的大大的,裏面似有水霧覆蓋,再仔細看去,連眼眶也跟着紅了。
九嚶並不奇怪她的反應,看着那張又怒又氣的臉龐,她心中沒有生出半分同情。
不得不承認,方才那句話雖然很傷人,卻也是她心中真正所想——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教過扶靈什麼是尊重、禮貌和謙讓,每個人對她都是同一種態度,寵溺、縱容。
也正因如此,才會讓她變得越來越以自我為中心。
九嚶心思沉沉,目光向長街遠處看去,卻並未看到清竹宗其他人,想來,扶靈今日必定又是一個人偷偷溜出宗門的。
看吧——她永遠都是這麼的任性。
而這份任性,最終必定會給清竹宗帶來滅頂之災。
這樣的人,還不如早點死掉,九嚶心念微動,胸中殺意漸甚,呼吸之間,手心竟全是濕汗,她面色未變,但內心想要殺死扶靈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了。
她定定心神,將那股殺意收斂,繼續冷笑着反問,
“怎麼,這就生氣了?方才嘲笑我沒錢、沒見識、出賣色相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我會生氣?嗯?”
修仙者的世界,想要無聲無息的殺死一個人,實在是太簡單了,即便沒有修為,九嚶也有十足的把握,等她再次回到梅湖島時,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扶靈這個人。
“我什麼時候這樣說你了,你別誣陷我!”
明明被說中了心事,扶靈卻一個字都不肯認,眼睛雖是紅的,氣勢卻不輸半分,依舊是從前那副霸道無禮的模樣。
九嚶早知道她不會認,便也懶得糾纏,話鋒一轉,又將話題引到了幻視石上,
“你對那石頭好像很了解?”
扶靈沒想到方才還與她針鋒相對的人會突然問起這個,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惡狠狠的出聲應答,
“那又怎樣?我可不會把我知道的告訴你!”
扶靈的語氣並不好,不過九嚶並沒有生氣,反而還輕輕笑了笑。
九嚶越是這樣,扶靈便越是難堪,她心中怒氣漸深,卻也猜到眼前之人絕不是什麼普通凡人——
至少,光看嘴上功夫,她就比自己強上不少。
思慮再三,繼續待在這裏,吃虧的還是自己,扶靈看了九嚶一眼,轉過身便要離開。
她方只踏出一步,身後又傳來一句呼喚,輕易便讓她停下了腳步。
“喂——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耳邊的聲音很冷,沒有一點溫度和情緒,扶靈只是聽着,心中就沒由來的泛出些寒意。
她回過身,目光盯在九嚶身上,過了片刻才仰起下巴,萬分傲慢的開了口,
“賭什麼?”
“就賭我知道你在幻視石中看見什麼,倘若我猜對了,你便要給我一件你身上的東西,若猜錯了,我就為剛才的話向你道歉,還給你當牛做馬當三個月的丫鬟,如何?”
很公平的賭約。
這世上,怎麼會有人知道她最害怕的東西呢?扶靈凝眉思索,片刻后終究是點了頭。
毫無疑問,這場賭約的結果只有一個。
直至九嚶說出“梅湖島”三個字,扶靈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女居然真的猜對了。
她十二歲那年,曾跟着扶悅去過梅湖島一次,只不過還未上島,便因為貪玩掉入了湖中,從那以後,梅湖島三個字就成了她最害怕、也最厭惡的名字。
宗門之中,從來都沒人知道這件事,就連扶悅,也不知道她對梅湖島的恐懼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扶靈既震驚又好奇,不知道九嚶怎麼會猜的那麼准。
她看着眼前陌生的陌生少女,心中竟莫名有些慌亂,表情也變得警惕起來。
這個人,太奇怪了——扶靈張張唇,腳步不自覺的後退,兩道柳眉高高揚起,聲音再沒了之前的氣勢,
“你到底是誰?”
看來,也沒有那麼蠢,九嚶笑了笑,並不應答,視線向店鋪裏面望去,一位青衣婦人正好走出來,正是為扶靈挑選禮物的扶悅了。
兩人之前的對話扶悅並未聽到,她出門的時候,就只看到自家那嬌縱任性的侄女正一臉嚴肅的看着自己的徒弟,未曾多想,便笑着替九嚶應了下來,
“她便是你吵着要見面的大師姐——”
似乎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姑姑,扶靈站在原地杵了許久才回過神。
什麼警惕、什麼害怕,在見到扶悅的瞬間全部消失不見。
顧不上街上人來人往,也顧不上九嚶還在一旁,她想也沒想便紅着眼睛撲進了扶悅懷裏,方才被人羞辱的委屈,全在這一刻爆發。
“姑姑——她剛剛欺負我!”
扶悅向來疼愛扶靈,也清楚她性格是如何嬌縱,要說九嚶欺負扶靈,她是決計不相信的,只是扶靈這小祖宗鬧脾氣,哄還是得哄的。
她伸手拍拍侄女的背,動作溫柔,生怕多用了一點力氣,語氣,也是萬分的寵溺,
“九嚶是你的師姐,怎麼會欺負你?她方才必定是跟你開玩笑,我們靈靈這麼懂事,一定不會生氣的。”
扶悅甚至沒有過問之前的事,開口就是毫無原則的維護與誇讚,九嚶聽見這話眉頭直皺,心道也難怪扶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連向來深明大義的扶悅對她都是這般縱容,更不用說宗里其他人了。
“哼——早知道大師姐是她,我才不想要她回來呢!”
長輩越是寵溺,扶靈便越是嬌慣。
扶悅的話算是給了兩人一個台階,扶靈這會兒倒只是抱怨了兩句,沒有再追究剛才的事。
九嚶看着眼前這一老一小,內心不可謂不複雜。
前世宗門被滅后所經歷的一切讓她的性格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如今再看到十五歲的扶靈,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也曾有過這樣一面,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
那時候的她和現在的扶靈一樣,將所有人的縱容寵愛,都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或許,只能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了。
只不過看的越清,她對前世的自己恨意、厭惡便越深,而這些不好的情緒,最後全部轉移到了這一世的扶靈身上。
“靈靈,話不能亂說,九嚶是清竹宗大弟子,也是你的大師姐,以後可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了。”
扶靈雖是自己最寵愛的侄女,但九嚶也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徒弟,扶悅不希望兩人之間有什麼嫌隙,聽見扶靈說不希望九嚶回來,語氣免不得嚴厲了一些。
作為長輩,她這句話沒有任何不對,但站在扶靈角度,卻是出了大問題——
活了十五年,扶悅還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她。
人生中第一次被批評,就是因為這個討人厭的九嚶。
扶靈越想越不服氣,面上卻未曾顯露半分,只是笑着乖巧應下,從扶悅懷裏出來時,她輕輕瞟了一旁的九嚶一眼,目光中,全是輕視與敵意。
九嚶自然感受到了這視線,不需要思考,她心中便已經瞭然——
扶靈這是恨自己奪走了扶悅那裏原本屬於她的那份寵愛。
既然已經買好了禮物,也遇上了扶靈,谷陽鎮也沒有理由再繼續待下去了。
三人一同回客棧收拾了行李,又再次出發,一路朝着清竹宗而去。
九嚶猜的沒錯,扶靈這次確實是偷偷溜出來的,不僅如此,她還將暉明長老的武器給帶了出來,美其名曰,需要一件厲害的靈器傍身。
用別人的武器傍身,分明是睜眼說瞎話。
暉明長老的玉勾最方便的用處便是御風飛行,清竹宗離谷陽鎮有些距離,單靠腳力恐怕得走上三天三夜,若是有了玉勾,只需片刻便能到達,想必,她是為了省力才帶上了這玉勾。
想到這裏,九嚶暗暗搖頭,內心更加鄙夷起扶靈,如此絕妙天賦,她卻從不珍惜,日日疏於修鍊,過幾日就要滿十五,還是連最簡單的御空飛行都做不到,讓別宗的人知道了,怕是會笑掉大牙。
“扶靈師妹竟有這好本事,居然使得動暉明師叔的玉勾,可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用玉勾飛行只需一個小小的符咒即可,若想發揮出玉勾的真正實力,就必須得到暉明長老的許可。
九嚶看不過扶靈這隨口胡說的性子,轉口便諷刺了一句。
話音剛落,扶靈便氣呼呼的從玉勾上站了起來,這動作可把扶悅嚇了一大跳。
三人此時還在天上,扶靈這小祖宗又不會御風,若是不小心摔了下去可不得了。
扶悅知道扶靈脾氣,轉頭看了徒弟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多說,九嚶看懂這暗示,表情有些無奈,果然沒再多說什麼。
莫名其妙被人嘲諷了一句,扶靈自然是氣不過,但扶悅還在這,她也不好一點面子都不給,一個人迎着風站了會,終究還是把滿腔的怒火給壓了下去。
玉勾速度飛快,不過半天功夫,三人便到了清竹宗。
扶悅要去暉明長老那裏歸還玉勾,便吩咐扶靈帶九嚶四處走走,一來能熟悉環境,二來也能讓二人單獨相處,培養培養感情。
她剛離開,剩下兩個人的臉色就同時變得難看。
扶靈並未打算真的帶九嚶熟悉宗門,九嚶也從未指望扶靈會真的幫自己。
兩人相視一眼,望向對方的目光中皆是厭惡。
九嚶看見扶靈那張臉便心中不喜,一秒鐘都不願意與她多待,不做思索,轉過身就直接離開。
扶靈沒想到對方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和自己說,心中又氣又怒。
她沉着臉在原地站了半刻,還是沒忍住追了上去,將人攔在半路,忿忿不平的出聲質問,
“九嚶師姐,你好像很不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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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靈:師姐好像很不喜歡我
九嚶:自信點,把好像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