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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快癮就過夠了?”趙聿生回包廂時,孟仲言昂起脖子問。
某人答非所問,謝絕傾到杯口的酒瓶,以及勸酒的堂皇辭令,“少來,別再禍害我了。”
“少來,大姑娘個什麼?”酒強制入杯,孟學舌他的扭捏作態。
“你喝得一攤爛泥,晚上怎麼回蘇州?”
“明天中午回也不妨事。最近公司,人人頭頂長蘑菇了,閑出屁。”市場低潮期,統一邁入過冬狀態,有的屯糧思危,有的索性跳槽去“春暖花開”。
孟仲言近來都在煩神此事。蘇南和申城雖是親手足,但地理位置和東家編製多少有失偏頗的緣故,這些年績效一直屈居其左。
去年銷售總額上,前者是後者的三分一。
又或者還有什麼自身運作的原因,暫且知而不言。
總之,猢猻想散不會等大樹倒了再,而是有那個式微的苗頭,就抓緊各自須尋各自門。
本月蘇南跑路的員工,走二送一,且還都是核心人才。
“拜託,這些人勢利得覅覅的,有那麼誇張嘛?青山還在怕什麼。寒冬期又不止我們一家在捱。”
“那不叫勢利叫危機意識。人要吃飯的,哪像你,再不濟還能家去子承父業。”
觥籌和色香味里,趙聿生領帶就撂在胳膊邊,開司米的深藍底,淺灰的斜杠紋。
現下,烏糟掉了,他連碰都不想碰,手不想目光亦然。
領帶是不在胸口了,某睜眼瞎砰撞上來的后坐力還在,她手臂的溫度也仍匝在他腰際。
全賴她。某人腦子丟神一秒,把領帶趕去眼不見心不煩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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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成九的生意飯,荒荒腔走走板都能跑偏去葷段子薈萃。
趙孟這頭如是,溫童那頭也不例外。
眾人起身要散夥的檔口,付總笑吟吟地玩趣小左,將才那段好笑伐?
不好笑,很惡俗。溫童和小左在心裏異口同聲。
只是後者一來軟骨頭的性子,有怨言又不敢發作,就敷衍應承,“付總老有趣的。”
“我渾身上下不止嘴巴有趣。”在她耳邊留下此話,他拍拍腿走人了。
溫童醉歸醉,定定神耳朵到底靈光着,要不是及時自我按住,她甚至又想逞回英雄救美。這符合她素來的交友法則:
合拍即朋友,一旦友達,就以我心換你心。至少她自己會十分開心見誠。
其實成年人最沒可奈何的事情之一,太多青春友情過期不候。
她丟過兩個,那種高中能許天長地久的老友,全程無任何分歧,就是無聲散掉了,無聲地相忘於江湖。
那二位依然不時一道出去姐妹趴,起先po合照還瞞躲着她,後來彼此都門清了,就大剌剌公開,大剌剌招她吃味。對,抑制不住地吃味和意難平。
從篤厚到塑料再到陌路,照說吃一塹長一智,交友目光該放精刮些,但是啊,溫童就這麼斯德哥爾摩。
替小左救場幾乎是她電光石火間的本能。
有惻隱心,也有終究不想在這座城做單薄行人的成分。
賓客一一被請上車,原路折回的蔣宗旭問溫童,怎麼回家?
“你別管我了,方便的話送送小左罷,我自己有辦法回的。”興許是酒鬧的,溫童答得極為意氣,臉上也大寫的不情願、莫挨老子。
“還是送你罷,小左我幫她叫輛的。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回頭溫董過問下來,我死路一條。”說著,原先給小左借力的手鬆脫,伸過來想為她拎包。
好么央兒的人肉拐杖沒了,小左踉蹌間就要倒。分明倒右邊更順勢卻一猛子糾正來左邊的原因:
趕巧趙聿生從右方錯身過,小臂挽着西裝,和孟仲言前後腳朝正門處去。
這廂溫童很不高興蔣宗旭的有色眼鏡,氣鼓鼓地朝他,“你有些奇怪誒,非黏我幹嘛?都說了我自個OK,你送小左,因為她這之前從來沒來過上海。”
尾句近乎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的吞忍。
皇皇的廊道燈光下,溫童話完仰首,幾步開外抽着煙和人話別的趙聿生,輕淡投來一眼。她能瞧見他指間煙頭散細股的霧,
下一秒他抽回視線,煙也歸還進嘴。
相相發現了,這人慣喜歡旁人遞煙的時候,抬掌象徵性.欲拒一番,隨即才迎,把煙迎上耳廓。
這種時刻他又會不自洽地和煦起來,所有一貫的機鋒與城府都像是皮面。
“關鍵你和她身份不一樣呀,”耳邊蔣宗旭的話音繼續,“理解一下,你說呢?畢竟我們每天戰戰兢兢地,既然帶你就是要護你周全的。我使命如此。”
“那索性這樣,你一個別送,我和小左一道回家行吧?”話口是衝著他的,目光卻逮不住地溜了開去,
隔空溜到她剛剛“醉駕”肇事的受害者。
隨後每當受害者有餘光帶向這邊的徵兆,她會即刻沒事人地抽離。
“你這不存心為難我嘛?”
“唉,夠了,要不你一併送我們倆罷!”溫童對天起誓,她再怎麼醉得拎不清,好歹也比蔣宗旭腦子管使。
最終Deal了,好不容易。
蔣宗旭就這麼左眼梢管住溫童,右手攙着小左,挑頭帶二位出去。途經趙孟二人,他飯碗要緊地恭敬問安,趙聿生還是愛答不理的老德性,冷不丁抬腳將礙在廊道的廂門踹回。
溫童走過去時,他倒是落下目光掃了她一下。
被關門動靜吸引的孟仲言:“神奇,我今朝才發現,這門斗反了吧?不朝里開闔,卻朝外。”
聽得這大嗓門,溫童禁不住地回頭,不遠不近,趙聿生視線掠過她連帶她緊挨的蔣宗旭,銜着煙道:
“這種門也不新鮮,反斗還倒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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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童和趙聿然的第一句話,全然是不打不相識的意外。
公寓上下有個業主微信群,頂頂鬧熱,聊最嗨時能敵過早八點的菜市場。然而溫童潛水時間多過冒泡。
只有那種“幫幫忙好伐,砍個價我就能xxx”的眾籌小便宜,她悄默聲會點。
這種萍水相逢的互助情誼,在現今社會廉價但又有存在的必要。
獨木不成林嘛,人終究是群居動物。
譬如那天零點十分,備註2501的趙聿然在群里分享了一條微博連結,意思是:
還有人在否?幫我做水軍罵杠精。
隨即附送一枚紅包。
好在樓里社畜多,熬鷹的人不少,接二連三有對話條蹦出來,蹭紅包加過問發生何事。
溫童將將和苗苗夜貓子地煲完視頻,戳進來看,沒吱聲只點入連結獵奇一眼。
才曉得這位2501是個粉絲數過百萬的紅V網紅,時尚博主那種,視頻清一色的Vlog,要麼試妝試衣要麼roomtour。
而她所謂杠精出沒的這條微博……,配圖是盤梅森手繪古瓷盛裝的Chicalicious千層,邊上擱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無人生還》。
擺拍角度和採光都滿分,濾鏡也無懈可擊,問題就出在文案:師太說過……
底下熱贊第一的某網友:拉倒吧這是阿婆,還師太呢,笑死。
趙聿然:ETC,滾你爹的蛋!
可想而知評論區炸開了鍋,每刷新一遭轉發和贊評就會暴增幾百。網民是斷不肯放棄圍觀知名網紅翻車現場的,且趙聿然頂着Phoebe的名字,流量已然積累很多,足以一夜唱衰她的程度。
她一來潛心經營的人設是小資的,精英樣板的女性,平日裏推送些時尚資訊,更新參展看秀的Vlog,或把在工作室拍好的名品種草視頻剪輯上來,
透過屏幕,給百萬擁躉造一場鮮花着錦的勵志夢。
物質到底是精神的盔甲,不管虛虛實實。
眼巴前,這送上門的話柄白揀白不揀。
左右一位精神盔甲倒下,還有千千萬萬的精神盔甲站起來!
何苦,溫童打心底認為多說多錯,不如閉麥,從而沒忍住提了一嘴:試着刪除微博或那條評論吧?否則事態會越理越糟的。
沒成想氣頭上的趙聿然@她:你也是ETC!
2512:……
饒是極不對付,趙聿然也心口不一地照做了,事實證明當真有效。
次日她自省昨晚太失禮,就上門來給溫童賠禮,“我老早就曉得你是誰誒,冠力溫董的女兒對伐?”
上一秒對不起,下一秒久仰大名。
溫童心想好巧,我也老早曉得你誰。
“怎麼好端端搬出來住啊?老實講這房子真不咋地,我想換很久了,只是平日都忙得顧不過來,沒空找房子。”斜倚門框的趙聿然,由頭到腳的寡色搭配,無劉海短髮,正宮氣勢的口紅。
溫童純粹不信這姐弟倆私下裏沒通氣過,所以答得模稜,“嗯,搬出來自在些。”
“那是怪自在的,上-床都方便老多!”
“……”
二人尬聊完,趙聿然找她加微信,順帶自報就職的雜誌名。
鮮少涉獵這些的溫童一岔神,“什麼?”
“你不至於吧,《Vega》都沒聽過?”那語氣像穿普拉達的梅姨嫌棄臉地問安妮海瑟薇:你沒聽過《Runway》?
不怪她一驚一乍,溫童承認自己的確土老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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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趙聿然也不至於那麼文盲。
她的帕森斯學位認證可以證明。只是人在江湖飄,總有挨刀的時候。
她一直認為自己頭回挨刀的血淚經歷,是李若愚的父親。二人先dating,下床穿衣才開始聯絡感情的。趙家女人除開趙母,都是批量生產般的缺根筋,她就是個典型:
一面篤信男人即禍水,當慾望工具可以,但絕不動感情;
一面沒什麼準頭地對李先生雙標破格。
都怪他,她記恨,當初要不是他在草坪音樂會彈唱Radiohead的《Creep》,那般款款風華的樣子,她也不會把魂丟他身上去。
好巧不巧兩人都喜歡樂隊,什麼平弗、綠洲、糊團……,至今回想起來,趙聿然都覺得那段感情有着英搖的迷醉感,以及,唱完這首就分手的夏日限定感。
興許人生永遠在鬼打牆。她回國沒幾年,就遇上個和李先生不能說形似但很是神似的人……
周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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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四這天,農曆五月十七,是李若愚的生日。
申城一來的傳統是提倡高效率不加班,除非特殊節點,否則一律在七點前騰空大樓。趙聿生作為一把手會走得遲些,起個上樑正的帶頭作用。
今天卻破例了,五點不到就走人,驅車去協和雙語接到李若愚,再陪他取蛋糕、買球鞋,末了抵達蘇河灣。
全程兩個鐘頭過去,而四點抬頭就嚷說要掌勺的趙聿然,飯還沒弄齊全。
眼見着死線將至,她全然走投無路地敲開2512的門,想拉前腳才到家的溫童當外援。
“你,做飯不戴圍裙?”溫童打量趙大小姐的頭盔。
“圍裙不是很重要,不比臉貴。”
“……OK.你都買了哪些食材?”將好廚藝太久沒處施展,相相很樂意效勞。
“也沒有很多啦其實。重頭菜就六月黃和松鼠魚,我兒子歡喜吃這兩樣。”些微沒什麼底氣的口吻。
溫童到地一看,七八樣配菜才上鍋兩樣,廚房也是沒眼看,不是髒得沒眼看,是彷彿廚衛店的樣板展台一般,十成新、沒生過火。
溫童澆熄趙聿然想要並肩作戰的士氣,“交給我罷!你出去幫忙擇下菜,包菜去梗之前可以先在砧板上叩叩,更輕巧些。”
話完不再磨嘰,即刻上陣。
趙聿生領李若愚進門的時候,趙聿然三分鐘前微信告知他,去樓下生超買飲料了。之所以沒要他代勞的原因,她堅持,堅持這種一年一度的儀式感母愛。
所以當聽到廚房嗡嗡的油煙訇鳴,趙聿生第一反應是:夠馬大哈的。
“老趙我能現在吃蛋糕嗎?”
“勸你最好不要,不攢着肚子吃你好媽媽的作品,明天,你大約就是她鍋里的新作。”趙聿生笑着擠兌完,散捲袖口,單手抄兜地推開廚房門。
地方窄巴,室內煙霧漫到就要潽,也就要將島台前瘦怯的身影吃進去。
沒料着的人右手剎在門把上,下一秒,溫童有所感應地回了頭,同時心跳一錯拍地愣住。
“那個,其實還沒好。”思緒像眼下踢踏在玻璃上的雨腳,密且亂。
“我知道。”
“所以……”能不能把門帶上?
舌頭打結的溫童發現某人目光又在擺空城計,看似盯她,實則盯她手裏的不粘鍋。
她實在緊張的檔口,他淡淡沖這處微揚下頜,“魚,該翻面了。”
溫童方才急急回頭補救。
一直離神的視線,也從他胸口藍底灰杠的開司米領帶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