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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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單住這幾天,溫童過得還算滋潤。

她執意和溫滬遠明算賬,房租既然由他包,那水電和物業費歸她,但歸來歸去又回到了他頭上,因為他每月會給她戶頭派去幾筆錢。

之所以說“幾筆”,溫滬遠的劃款方式很獨特,是分批備註的:

小學六年學費、生活費、五年份的壓歲錢……,上回他來電,“下個月就給你初中學費了,日子簡直一丟神就過。”

對,丟神的同時也把時間丟了。

似乎溫滬遠在勉力揀,能否揀得起來則另說。

-

溫童的自我定位一直尤為識趣。說不中聽些,是給了幾根羽毛,但還遠遠夠不上鳳凰。

她依然保留着諸多舊習。用過的背心袋、平口袋統統歸攏起來,能裝垃圾的裝,不能,囤着總歸不壞;

牙膏從底往根部一寸寸地捺,卸妝洗臉時,閉眼抓瞎也不許開流動水;

哦,另外,皮夾里永遠躺兩張鈔票。金額大小不打緊,能讓她手機掉線的情況下不慌就行。

甚至有時以為自己手頭貧空了,打開瞧見意外之財,柳暗花明,權作安慰。

這些就像根基中經年的蘚,包漿漆得再簇新,在那裏仍在那裏。

梅雨季的上海極為吃水,見天濕答答的雨,連地表“角質層”也泡軟起皺,拖沓且無新意。

溫童頭一周的工作亦然。

好說歹說終於和部門同事熟絡些了,他們朝她的稱謂,也從左一口右一口的溫小姐過渡成“相相”。

不過恭謹感猶在,幾乎沒人叫她跟單子。要灌酒的,腿都跑斷的那種,誰敢使喚她?

每場部門晨會,要事宣達環節,主講希望聽到所有人足夠大的嗓門,對完成月指標表決心。

偏到她頭上就放水,乃至一開始都沒所謂她表不表。

連日來,溫童的業績獨孤求敗地跌停板狀。

溫滬遠那頭不高興了。

逐層拿問下來,問怎麼回事?一群吃乾飯的,狠不下心就吃吃秤砣!

我要早曉得你們這麼不頂用,當初索性送她去《變形記》。

可不就是,同事們一概以為她來拍《變形記》的。

董事長親自發話,事態有所改善。劉經理開始前前後後地張羅栽培她,從搜羅潛在客戶抓起,蔣宗旭也跟后幫襯着,殷切有加。

一道沾光受訓的還有新招的一位女銷售,人謂小左,和溫童歲數相仿,才露尖尖角的年紀。

二人尤為投契,小左也不怯生,笑的時候頰邊總孵着梨渦。

某天蔣宗旭同她們講段子,說一銷售夜行路上忽遇當值的警察,後者喝停他盤問,“銷售4P指的什麼?”

那人:產品、價格、促銷、渠道。

警察:好了你走罷。

那人納罕問這作甚,警察說,深夜還在大街晃蕩的,不是小偷就銷售!

笑點比較歪的溫童不感冒,倒是小左笑得快岔氣,迭聲隨和“太真實了”。

是怪真實的,溫童不否認。公司上下幾百號人里,銷售部是個專為“世上總有些活需要人做”而存在的營盤,

在大局中尤為要緊,卻也不體面得很,甚至是苦得很。

苦哈哈地熬等,資源一來個頂個削尖了腦袋搶。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是一說,還得直面人性的抽剝。

溫童四周流水線上的這些姐姐妹妹,除開聊陰晴不定的菜價肉價,某某學區房似乎又看漲,老公體檢查出腎囊腫怎麼著,

避無可避的話題就是,張三咸豬手老特么油膩,李四逼酒把人往死了灌。

嘰歪歸嘰歪,部門聚餐或每回陪客戶吃飯,酒闌飯罷,還是元氣十足且悄默聲地打包些菜品回家,要麼給“上有老”要麼給“下有小”。

小左某日喟嘆:這些姐姐擔子都太重了,所幸我是不婚主義。

溫童說,興許即便不婚,擔子也不會清減多少,換湯不換藥。雖然她也不想被家庭的瑣碎裹挾。

小左笑她,一副里昂回答馬汀達“Alwayslikethis”的老沉沉語氣。

Islifealwaysthishardorisitjustwhenyou’reakid

—Alwayslikethis.

關南喬的最後一本日記封底上,也赫然有這段話。

*

周五的趙聿生淹沒在文山會海中。

冠力控股之下雖涉及眾多領域,繁且龐,這些年也一直在拓荒新市場,棄保守而革新,但依舊老本行最緊要。

“目前我國機床行業呈寡頭壟斷的格局,各位也能看到,去年銷售份額排行前十名的,第一,和后兩位是斷層式級差,”會上,拓展經理才將圖表調出來,主位處的人搶白。

他一雙冷落目光匯去投屏,說時始終監斬官般地坐着,不消任何發言前的儀式感,“而我們是第四。”

拓展經理本能地頭皮一麻,今日吉凶明明不沖他的,怎地好像大事不妙?

“其實從競爭程度來說,機床遠遠小過鑽床,低端產品霸市,又少有企業具備高端生產的技術。我們一直用FANUC的控制器,FANUC和西門子也基本壟斷了我國八成以上的市場,不,更確切地說,是蠶食。”上回日本行歸來后,趙聿生已然特為向研發部發落過,

缺技術夯實底蘊,就只能淪為下等生產商(本就士農工商,再下等得矮進地心了);

而眼下朝市場部,則是敦促轉型,及時調整對策,深挖用戶需求。

據實說,泰半員工都頂怕和伏地魔開會。倘若是單純的責備或批.斗還好些,偏他一個紙包硫磺的性子,卻鮮少稀得在會議上發火。

只永遠冷眉冷眼的樣子,實事求是,像個和數據一樣毫無溫度的仿真人。

陰惻惻的,叫會議室里回南天似的低氣壓。無形刀才刀刀割人性命。

會散后,趙聿生折回辦公室,銷售部劉經理老早在恭候了,人一來,就呈業績報告上去。

落座的人首先松扯領帶,三兩下晾去邊上,再接過來過目。

老實講,近日業績不太景氣,劉經理作為部內一把手,近乎提頭來面的。

或許是將好國內行業運行整體吃緊的緣故,趙聿生並未過多責難。

倒是在名單里揀了兩個名姓,過問幾番。

其一是蔣宗旭,“這個人,來我們公司好些年頭了吧?”某人眉間全無情緒地問。

是啊是啊,劉經理秒答,“掐掐手指頭,四年了得有,部門攏共那麼幾個工程師,珍稀得很。”

“感覺高不成低不就的。”說蔣一來的成績表現。

“怎麼說,這人做事情踏實是踏實,過於呆板迂訥了,被條條框框束死了,客戶面前嘴皮子也不算多溜。倒是一點好,古道熱腸得很,天天六月里刮南風的……總的來說是好苗子。”

劉經理一大摞的話替蔣挽尊,案前人只浮眼瞼點了他一眼。

“他和溫小姐同組,尋常大事小事都挺關照的。”繼續找補。

這遭趙聿生遞與他的目光,停逗時間延挨了幾秒。

“她怎麼樣?”說到其二了,趙聿生手指叩叩桌案,公事公辦狀。

劉經理梗梗脖子,預備好的褒獎言語就要蹦出牙縫,“老好了!非但不拿架子,反倒虛心極了,跟我們……”

“我問工作相關。”

“……”那還是按下不表吧,您也瞧見了,業績表上溫童獨佔個大白板呀。

趙聿生沉默地心領神會,推開業績表,“如果這磨子非要你推一下才動,你就凡事上心些,不過也不能多強求。人生價值這東西,分人吧,有的只着眼低頭時那三餐飯,有的走兩步就把二十年的路都算好了。

而這個,顯然是前者。”

話完沒再贅述,請劉經理離開了。

*

周六這晚,溫童終於正式出勤,在蔣宗旭的帶領下,和同組三名銷售陪松江的一位代理吃飯。

小左也在其中。

溫滬遠每天能給相相發數通微信,晴提醒防晒,落雨叮嚀帶傘,這次臨去前,也言傳了些酒桌學問:

一則酒里乾坤大,喝前先辨辨對方的眉眼高低;

二則,保護好自己。

“我曉得的,”溫童毫不示弱,“以前實習銷售客服,天天對電話喊人爹爹奶奶的時候,也有和人拼酒的經驗。”

只不過,吃了敗仗而已。

那次她醉得在酒店門口嘔吐加癱倒,萬幸向程將好在湖州,連夜送自己去杭州解救她的。至今回想起來,彼時他一臉焦灼地現身於醉眼前的光景,

像什麼呢?

像綠皮車披雨夜行,嗚嗚的汽笛聲,穿她心腔去。

然而,然而它是單程不逆行的,再也不會經過她了。

溫滬遠愕然:你還做過銷售客服呢?

相相:你不知道的多着了。

我這本書從出版印製到發行,你這個參與撰寫的人,翻開過幾回呢?

-

吃飯地點離公司不遠,一家做本幫菜的獨立小樓,也是尋常申城員工宴客聚餐的不二選。

雨停霾散的緣故,眾人都有好興緻徒步過去。

路上溫童和小左故意懶懶步子地掉隊,投機的二人有嚕囌不盡的話題。小左是蘇州人,甜糯糯的口吻問她,“相相歡喜吃雞頭米嘛?我從家裏帶了好多的,明天上班拿給你呀。”

“好的呀!”禮尚往來,“那我給你拿我阿公種的水蘿蔔。”

二十四的年紀皮相熟了里心還是夾生的,這個階段的姑娘也不能說幼稚,就是率真和玩性還在。

離世故差幾步,離剔透差幾歲。

等社會剝開外皮,啃到正中生肉了,嫌味澀,就會加大火力把她們烘烤熟透了。

當然在此之前,人情交際里,她們依舊會相信真情多於計算。

比如互換幾袋雞頭米和水蘿蔔,即刻能成就深厚的革命友誼。

臨來蔣宗旭對溫童通過氣,就今天要搞定的這位代理,在別家拿貨胃口都大,說玩笑話,一旦翻單能叫他們翻身的那種。

且御下還有家影視公司,倘若合作能促成,回頭還能和冠力旗下的傳媒進一步聯誼的。

只是嘛,大方客也不是白大方的,這廝斤斤刁鑽得很,你不把他哄服帖就不得行。

怎麼哄?用酒,他是個十成十的酒桶。

溫童個不響鼓被重敲之下也響了,席間十分一反常態地玲瓏起來,嘴巴和手邊的酒都尤為殷勤。

到底她也想做出些成績的,一為己二為父親真實的刮目相看,自幼她斬獲的滿分不說很多也有十幾回,卻沒哪回得到過以父之名的誇讚。

她小聰明往酒里兌水,瞞着對方的眼皮。另外還有蔣宗旭和旁的元老墊后,平攤火力,三巡下來她血槽沒掉多少。

事實上甲方爸爸沒太肯和她血拚,得知她的身份后,包袱就重了,過於生疏怕得罪人,過於熟絡又怕昏頭卸防。

從而就假把式地和她交幾杯,主攻的還是旁人,尤其旁的女性。

其中,年輕靈俏的小左尤為討他好感。

小左順毛驢一個,不擅長推辭周旋,無論被迫滿杯或敬酒,一概照單全收。幾遭下來溫童瞧她臉色,將才那些天然的氣血都卸掉了,只剩懨懨的、不擔酒的酡紅。

偏她由着人灌酒的時候,一貫熱情給溫童擋酒的蔣宗旭全無反應。

不多時溫童看不下去地攬活,“付總,這杯當我代她喝的,”她實打實填滿一大杯柯林杯,起身莞爾朝對方,甜答答地誇他好酒量,

“我打出生以來,您是我見過最能擔的,我再不陪您喝也太不厚道了。”

說時,酒杯會去對方杯沿,繼而矮下幾寸,“您隨意,我幹掉。”

話音落蔣宗旭就暗中攔勸,但由她無視掉了。

一滿杯53度的茅台一股腦全下腹,溫童直覺有火舌從賁門一徑卷過喉嚨,很遭罪,她還是強濟微笑撐住了。

末了還現學現賣,斜下杯身證實一滴沒剩。

付總同她豎大拇哥,“女中豪傑。”

強出頭的人落座后,頃刻間醉得胃燒,腦袋塞鉛錘般地脹痛。

小左同她道謝,溫童:“謝什麼!我能對瓶吹!”

“……相相,你醉了。”

“屁嘞。”真女人從不言醉。

蔣宗旭見狀一臉憂色,挨過來低聲支招,“相相,去催個吐吧,不然你架不住的。等下也別喝了,有我在的。”

溫童酒後吐真言地問他,“那剛剛小左被逼,你怎麼不說有你在?”

聞言人全然噎語了,一被她的質問噎的,二個,也由她醉下的憨態噎的。

她着實出落得好看,眉眼裏流動靈氣,頰上脫胎於膚底的緋色,隨表情微變時,像湖面紅雲。

蔣宗旭本能地喉結起落。

結果溫童仍是嘴狠但身體誠實地去催吐了。

廁所在包廂外的走廊盡頭,她一路扶牆過去的。蔣宗旭原本要跟,她沒肯,驕矜地懟他,“幹嘛!一會我吐你身上不買賬的。”

隨後,在廁所里吐得鼻涕眼淚一把暴風雨。

溫童容易醉后失態,這是苗苗和向程都領教過的,有時哭有時痴笑,意識完全叛主的時候,能大街上隨揀一棵大樹抱着喊爸爸。

且還問它,“你怎麼不睬我?!”

……

“你怎麼不睬我?”吐完的人出廁所,就近抱到一具肉身,四肢頭臉全攀附上去,還瞎抓到一條窄布揩眼淚。

只不過這回,她喊的不是爸爸,是向程。一聲迭一聲,十足凄迷的口吻。

“鬆掉!”“向程”全無憐惜地一根根掰落她手指,再扽走已被糟烏的領帶。

溫童失落要哭的檔口,人就被轉交給背後的牆,“你怎麼突然這麼凶啊!”

話完再迷瞪地睜眼,眼前的人幽然一雙目光,愣給她駭沒了魂——

趙聿生。

“亂喊一氣。”趙聿生把一直銜着的,沒手摘的煙捏下來,盯她一眼,抹身走了。

一路走一路拽下領帶,尤為光火的架勢,溫童甚至以為他會趁手扔旁邊垃圾桶。

還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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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艮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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