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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樓下有家居酒屋,開間三米進深六米,不大的佔位,卻經常餵飽申城員工。

“因為食堂,你懂的,多數人不高興吃大鍋飯,”藏青暖簾下,盡主之誼的蔣宗旭提醒溫童仔細腳,“看你好像沒習慣穿高跟。”

離神的溫童沒接收這句話。眼前的小燈籠、藝伎掛畫、榻榻米,和她情景交融了,她想到最近在追的日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

追得上頭,前晚還和苗苗隔空鬼叫,說編劇腦骨骼清奇,劇情脫韁式發展:

深海晶的前男友,也即男二竟和女二睡了。

溫童氣得胃酸反流,她和苗苗一個站男二一個站男主,這下真好,她臉腫老高。

苗苗事後諸葛地笑她:男二就是阿烏卵啊,幹嘛不好要喜歡他,松田龍平的臉不香嗎!

溫相相:我有初戀情結,行吧。

有初戀情結,像電影映到一半還在留戀開場龍標,故事無論有多少張面孔,最初即最難忘。

總之,什麼朱七七和白飛飛、郭芙蓉和祝無雙,

苗苗永遠站後者,而溫童堅定不移先來黨。

她又意難平到向程頭上了,再加,上午受的那頓氣隱隱要發作,她即刻知會蔣宗旭先自便,“我去上個廁所,”

實則是出門緩口氣。

夜色下的金融區,像金宇澄手下最濃墨的一筆。暴雨已休雲開星朗,門前一排國槐樹蓋,抖落積雨和蟬鳴。

一整日的緊繃感抻着她快分裂,此刻終於有契機破功,賒幾滴眼淚來委屈一下。

她不是沒討過罵,但沒哪回比這遭冤,甚至和阿公倒苦水,她想回家,不幹了,愛誰誰罷!

成年人的世界也許前腳在上坡道,後腳就下坡道。

“為什麼不幹了?”阿公過問。

“因為……”說話時,溫童就額頭趴在走廊落地窗,來不及吞下哭腔,倒先瞧見總經辦出來一伙人。為首的趙聿生,一手遞設計總工掌中,一手捫對方肩頭,唇梢一尾見禮從容的笑,

“設計上我是門外漢,無條件尊重專業意見,研發部那邊有什麼相左的地方,我會叫他們以貴團隊為主。”

那總工滿意值爆表的樣子,一口蹩腳中文畢,再張嘴卻是日語。溫童心緒跳脫過去,本意想看熱鬧,沒成想,聽到趙聿生熟極而流、字正腔圓的日語發音。

她吃癟,更像是自慚形穢,和阿公反口說沒什麼,“我瞎講的。”

這之前,情緒就像啞炮,響不成也得點着;

之後,這口氣就是籠上饅頭,不蒸也得爭。

她撂電話的時候,天外一聲擊地驚雷,整層樓短路眨閃般地煞白一下。她側過首,不遠處的某人也投來一眼,籠統的、不含情緒的,

像記得自己罵過人,但不記得罵過誰的一眼。

……

“你還需要烤牛舌嗎?”明檔前,蔣宗旭第N遭操心溫童的胃口。他瞧她興緻缺缺,眼尾還洇着些紅,問她又回不打緊,那沒法,三分熟之下不便對私隱探究過深,只能借細節表達友好。

“不用了,謝謝。”其實今晚註定零食慾,強捱着幾根烤串下腹,溫童就陣亡了,單手有請狀地回禮蔣宗旭,“你繼續吃,不用在意我。”

暈黃燈光下,和樂三弦里,蔣宗旭一酌一食間看到的她,寡色OL風外一件薄皮衣,齊肩散發水波卷,骨子裏該是歡脫的本性,但掙不出籠。

“其實陪我一道吃飯,太降你身份了。回頭溫董曉得了,要扣我工資的。”

“胡說什麼?”溫相相一臉錯愕,拜託,她不想過分被抬咖,既然一道工作那就是戰友,興許不會有並肩衝鋒的生死義,也有抬頭低頭見的同行情,

“你不用和我太見外,就那些雜七雜八的標籤,不必貼,直接當我是再平常不過的同事。沒什麼誰高一等誰低一級,話說回來,我這種一門都不門的草包,還得跟你們學本事的。”

一面說,心理陰影一面擴大。

趙聿生那番奚落,是角落裏的一頭心魔,時不時就會譬如眼下竄出來,啃她心臟。

蔣宗旭抿笑也抿酒,偷眼看她,問她從前有無干過銷售,隨即,“我傻了,溫董怎麼會捨得讓你干銷售,誒不對,是啊怎麼捨得……?”

邏輯不自洽地死局。他壓根不知道溫家父女的秘辛,打一開始,只當她嬌嬌女,一貫由父親捧掌心,過來體驗生活而已。

“我,干過銷售的。因為從小我爸對我就虎狼式教育,越硬核越好,硬核得堪比放養。”溫相相眼睛不翣地扯謊且一語雙關。

蔣宗旭一臉原來如此,“怪不得,感覺你丁點架子也無,很接人氣,甚至過分拘束些了。”

哈哈,溫童兩聲乾笑。

飯畢蔣宗旭主動埋單,也主動要換微信,末了還主動請纓送她回家。

他手指頭點點大街方向,“我騎車載你,很穩的。”

其實溫童何嘗嚼不出奉承意味,話出口前也細細咂摸,唯恐中傷他自尊。

從前她念書或實習時,有感受過那種階層懸殊帶來的壓力,像黥面烙在人骨頭裏、象腳碾着人脊背,哪怕身份飛升之後,她也甩不脫這種卑微感。

才會不想以什麼“人上人”的口吻凌駕到他頭上,“謝謝不用麻煩了,我約了朋友一道逛街,大概也快來了。下回有機會再吧,我倒是許久沒過騎車癮了。”

蔣宗旭仍舊再三相邀:真的不用?大晚上的逛街啊,你高跟鞋打腳嗎?別拖太晚回家,每天部門都有早會的。

溫童:不用,是的,沒關係。

她再練練假笑,能去高速公路收費了。

二人門口雞同鴨講的功夫,一雙車燈戳得溫童兩眼失明,緩緩她恢復視力,身前一陣摔門聲,拍掉她心臟和屋檐上的水珠。

“趙總好,來吃飯?”蔣宗旭開腔后,她才注意到來人。

趙聿生沒作聲,只淡淡一記頷首,就自他們側旁錯身過去。

“卧槽,嚇死我。”

“有什麼好嚇的。”溫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地磨磨牙。

蔣宗旭也不強求了,急急告辭,同她道明天見。其實他這人一副憨厚老實相,在溫童的印象劃分里,統一歸類為班幹部長相。

他遲遲沒進夜色的時候,她會想像他回到家,同父母報批本日收穫的樣子,然後如同念書時彙報成績一般,提喜不提憂,負能量悶在心裏,向陽面留給家人。

下一秒,溫童因為身邊路過的人,神思出竅再回腔。趙聿生出來得極快,她存疑他都沒在裏頭待過一分鐘,就這麼拎只打包盒,無痕與她擦肩過。

“趙……總。”指甲掐掐虎口,她喊他留步。

趙聿生先丟回餘光再旋過肩頭,單手抄兜,沉默的洗耳恭聽狀。

“你女朋友,如果不是我先說抱歉,反正就那張照片的事,有解決辦法嘛?我希望有,因為我不高興攪渾水,也不高興自己的照片被說成是別人,更遑論,是公眾人物。

你要是回答不行,那我只好另請高明,畢竟,這事我爸暫且還不曉得。”囫圇一大船的話,狠也不頂狠,偏叫溫童悸得,嗓子眼撒哈拉沙漠般干燒着。

話完還怕架勢不夠,就挺胸抬下頜來湊。

趙聿生目光定定朝她處,良久,溫童才發現他覷的是斜後方,她狐疑地回頭,他又倏地出聲,“一天長也不長短也不短,脅迫人的功夫倒是到家了。”

才沒有!

她腦袋像被抽一鞭的陀螺,擰回來,“這根本不是脅迫,是就事論事地談判。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我要維護最起碼的權益,這二者不矛盾。”

夜幕披在趙聿生肩上,和他墨黑襯衫之間,幾近雜糅的一條分界線。他就那樣眼盯盯她幾秒,再應言,“只有照片,其他事不需要維權?”

溫童了悟他的潛台詞,“你!你這人有沒有道德底線啊?!”

面前人收起笑意,“那你問對了,我沒有,一星點都沒有。即便你回去同你爸打小報告,我相信他也不會意外,我就這麼個人,姦猾虛偽沒品。

你要告發聲討我,就快點,趕在明天上午你信息正式錄入系統之前。”

人狠不逢,茶釅不喝。溫童蹩腳地由他壓在下風,深呼吸幾口,無力且不忿,“……”

憋半天,憋出個一字訣:靠!

趙聿生悄默聲旋正腕錶,鼓舞她,“去啊,現在就去。”

“你以為我不曉得?”溫童作最後的掙扎,“昨晚酒會我都聽到了,你和那個老孟聊天,他問得也對啊,為什麼偏找你不找他提拔我……,肯定你有鬼,

所以你才巴巴兒地我走,我偏不,我就不,”我要揪到你的小辮子再走!

末尾半句她特為留心眼,沒說全。

氣狠狠的聲線逗得某人一樂,笑了,但只是浮於頰表層的笑,暈不到眉眼裏。

“所以你昨晚也不全然無辜,故意送那房間裏的。現在充什麼清白蓮花?”毫無良知地擠兌。

“狗屁!我是我就一輩子單身沒人要。”火死了,她恨不得一筆一劃教他:

寡廉鮮恥怎麼寫。

二人不對付地先後休聲。

溫童眸角又泛酸了,她就是這樣,眼淚不值錢,屁大點事還跳腳臉紅。

吵不過是有理由的。所有七情愛上臉、易被情緒奴役的人都不拿手吵架,因為氣焰上就矮了,從第一句話起。

哪像對面人,始終站作一棵松,眼下也僅僅閑散乜她一眼,“還有事嗎?”

“沒有了。”有也聊不來。

溫童白眼一挑,提包風一陣摜右肩頭,從他身側搶過去,不提防下階時撇了腳,疼得額角直抽抽。

然後,在歇腳緩疼的檔口,某人輕描淡寫地自她面前過,很旁觀,很風涼。

那頭車子不多時揚長去,剩一小點的尾燈光,拋進溫童眼裏,

再隨忍不住的眼淚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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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十點半,倪非的緋聞漸退式淡出公眾視野,轉而由數條熱搜分流了熱度。

十一點抬頭,某位老牌娛記發博,‘高招,禍水東引’,似乎暗諷這起事件。

溫童半局內半局外地吃着瓜,嘗試性搜羅那張照片,真就找不到了,反是一干群眾tag已然不作數的話題發博:原來這就是資本的力量。

退回再去倪非的微博,好巧不巧,她三秒前新po一張照片,文案“我很好,收工了”似在安撫粉絲心,

而照片特寫的壽司包裝盒,放大看,那影影綽綽的店Logo,才真正抓住溫童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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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艮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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