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4:Mondo Bongo
溫童入職這天的早餐,是南翔小籠包,特為起大早來嘗的。
溫滬遠告訴她,“這家口味比較道地,從前……”話到嘴邊又打住。
她曉得他要講什麼。
這名字在母親日記里是常客,現在老字號連鎖,彼時小作坊;現在點單按一籠屜算,彼時因為糧票論“兩”賣。
熱戀期的關南喬從不吝嗇對溫滬遠的情思,一道緊巴巴地吃點小籠包,都值她揮毫半面紙。
一屜包子一碗咸漿,溫童破天荒好胃口地光盤了。
對桌爺叔才晨練完,手邊收音機可勁在響。她本來沒留神,冷不丁,聽裏頭說“壁咚是什麼呢,其實本質是強吻”……她一激靈,逃也似的拎包去。
回到車上,還十年怕井繩地不敢開電台,唯恐聽到什麼後續。
壁咚,和向程試驗過;強吻,還是頭一遭。
但她心有餘悸的原因不止在此。她想,這場烏龍萬幸二人懸崖勒馬,否則失足下去,不堪設想。
她禁不住用道德良知撻伐趙聿生的罪過,也狠批自己輕浮,連最起碼的慾念閘門都沒守住。“醉酒”不能赦免趙聿生,同樣不能寬宥她。
難怪有人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在這世道不作興了,逗號該前挪一格。
悶聲慪過氣,溫童見時間寬裕,就去7-11買明治酸奶。過去念書的時候,苗苗老勸她覅喝明治家的,說復原乳不比發酵乳營養。
苗苗是頂講究不過的人,要說把閨女當姑奶奶慣,苗爸才頗有發言權。因此每回閑兜便利店,她都熱衷給相相拔草:
別喝xx牌礦泉水,菌落超標;這裏的烤牛舌還是免了,回頭上居酒屋吃正宗的去……如是云云。
且開場白都是,我爸講的。
溫童自然沒聽,照舊我行我素。
才會在她終於有同苗苗一樣恃父作怪的本錢時,依然非明治不可。
*
趙聿生來辦公室的時候,吳秘書已將文件齊全好了,分門別類碼在大班桌上,等他過目。
吳秘書是上海本埠人,卻有個洋派名,叫吳安妮。三年前她從HR過關斬將到趙總面前,他問的第一個問題,“混血?”
正統黃種面孔的她應答,不是,是父母愛聽王傑的《安妮》。
誰知道某人胃口古怪,想一出是一出,當真要下她了,原因對外只說名字中聽。
這說法顯然難服眾。原先被他fire的那個,論履歷或實力都在初出茅廬的吳安妮之上。
有人就長舌,是潛規則吧?老將嫌便宜睡不動了,換個芳華正好的,哪怕當不老乾花擺設在辦公室,眼睛也舒坦。
公司不乏背地裏對趙總犯上的。
一來是他自己花名多,二來,怪他開罪人太多。溫董白面書生出身,待人都如沐春風,換做他,好像杯杯雞蛋羹里,都能挑出骨頭。
嚴苛雖是好事,但耽誤平頭百姓的福利就是原罪。從前冠力的年終獎傳統,是所有員工一碗水端平,一律犒勞三月薪。趙聿生上位后變革,年終獎根據個人績效或提成評估,這一來,抹煞多少吃空餉的鹹魚。
再而後其餘分部也如法炮製了。
可話說回來,事實上吳安妮被錄用的根本緣故,是當時出於本能地提醒趙聿生,沸水沏的茶不好,您看,好么央兒的雙龍銀針,茶湯卻是紅的。
好員工必須眼裏有活,會來事。
這些年趙聿生沒想過換人選,吳安妮行事也愈加穩當有條。去年,她和男友訂婚了,趙還隨了一對百達翡麗情侶表。
沒成想又給人遞話柄,他自個手腕上最常見的也是百家的表。
趙二出了名地愛玩表。
彼時,有個愛口頭開葷的油男藉此發揮:玩表玩表,玩婊呀!
隔日趙聿生就下誅殺令,讓他捲鋪蓋滾了。
眼下,趙聿生核准財報的功夫,吳安妮莞爾告知,“溫小姐已在銷售部報到了,何姐會親自跑一趟,領他們弄個迎新會。您看您要不要……”
“別太鋪張,公事公辦就行,和尋常新員工一視同仁。”
“好的,所以,”您不去了?
趙聿生從數據中拎起視線,草草掠過她,“中泰的設計總工幾點來?”
冠力儘管有自家的研發團隊和技術人才,外觀設計上一向是短板。上季度幾經周折,終於揀定一家設計班底。
談攏只剩一步,今日是要議價的。
吳安妮梗梗脖子,這人,切話題那麼快,他們幾個招待姑奶奶都差把腦袋縫褲.襠上了,僅他一人絲毫不待見,“約好的上午十點,屆時我會領他過來的。”
“那行,就這樣罷。”趙聿生休聲,目光落回財報,室內只剩紙張翻頁的嘩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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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童的入職無比順利,何溪帶她去人事錄完考勤門禁,領過工牌,就萬安了。
她的工位在採光通風絕佳處。迎新會的排場,饒是趙聿生有言在先,依舊挺浮誇。
主管一通殷勤的話術,溫童聽得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太討巧了,就差把她和辦公間那尊彌勒佛一道當吉祥物供了。
何溪看得出來,她本質是熱絡性子,私下裏也會彎彎眼梢、說說乖巧話,就是人堆中難免拘禮,又或者,走後門的事實給她包袱背了。
一上午,總監主管沒敢給她派活,只囑咐適應適應,至於適應什麼,也沒細講。
何溪抽空來關照過幾回,她都端正地被椅子綁在電腦前,戰戰兢兢,很是束縛。
“小蔣,你發幾份訂單給溫童看看。”到底老大拿,何溪沒所謂繁文縟節,直呼她大名,也直接知會和她同組的元老蔣宗旭。
“聰明,曉得我們有內網。”何溪暗指她來不及關閉的任務框,她在摸魚,卻只有膽玩掃雷。
溫童難為情,叉掉它,同何溪檢討,“抱歉何姐,我……”着實無聊,再這麼下去手都能養青苔了。
“不必跟我說抱歉呀,沒叫頂頭伏地魔知道就行了。我們看到了,興許自行施個一忘皆空咒,這事就模稜過去了。但要是給他曉得,嗯,阿瓦達索命?”
何溪說,趙總生殺予奪從不饒情,不開玩笑,有諸多實例佐證的。
“雖然我認為好玩是人之天性,誰也做不到十全十美。”撂下一句意味深長話,她淡笑去了。
九點附近突落暴雨,濃雲按住一座城。
避風港的開間裏,溫童在蔣的悉心提點下,漸漸摸透了些這行的銷售門道。銷售吃資源是一說,製造業的銷售非同於傳統商品,一袋薯片一錘定音,就地能拆包嚼個嘎嘣脆。
它走的是長線一條龍,涵蓋前期打樣、中期銷售和後期服務。
而蔣宗旭的職位,銷售工程師,是既能參與到產品技術層面,亦懂賣嘴皮功夫的特殊銷售,“也就是說,我比你們多些先天優勢,客戶一聽我說懂技術,十有八.九能被唬到。”
蔣宗旭將將而立,並非上海土著,早些年父母落戶過來,他因人才引進的政策也於前年掙得戶口。
是苦出身,人也務實肯干。至少溫童對他初印象如此。他說他過去公司離家遠,為了省儉,甚至睡過20元一晚的大通鋪,半夜醒來,鼻頭就挨着陌生人的大腳趾。
公司在銷售這塊,一來看重經驗派。從而這裏大多女性已然拖家帶口,和相相難有共同言語。想巴結的上杆子來,看不慣她沾親帶故的,眼皮子都懶得掀。
因此,肯同她自來熟的蔣宗旭,自然搏了人情加分。
乃至他突兀地邀約一道吃晚飯,他做東,溫童也沒好否掉。
十點缺一刻,她離位去廁所,順帶刷微博松泛一下。
溫童逛微博和普羅大眾一樣,開屏點進去,先看熱搜榜,后回自留地首頁。
她剛迷糊怎地大上午的,熱搜第一就是“沸”,戳入一瞧,腳底板的血也悉數沸到天靈蓋:
當紅炸子雞倪非疑似戀情曝光,和金主公寓私會,現身對方車裏。
那配圖再怎麼馬賽克式的糊,化成灰了,溫童也瞧出來是自己。
什麼鬼,她不明就裏、未知全貌地炸毛,吃瓜吃自己頭上了?也不盡然,因為她天大的榮幸被人當成大明星呀!
隔夜怒火和新添的冤枉氣膠着在一起,溫童直覺趙聿生就是她臆想的巫蠱人偶,她早在腦中扎他一萬針了。
遲遲她撿回些理智(即便后槽牙還在打擺子),兀自從廁所出來,直線奔去總經理辦公室。
門是反鎖的,她惡向膽邊生地篤篤砸門,一副氣鼓鼓的殺心已起狀。
不多時門洞開,窄縫裏有吳秘書狐疑的表情,也有某人遠遠丟來的“誰”,叫人頭目森森然的語氣。
“趙聿生!”溫童沒睬吳秘的阻攔,三兩步搶進門,沖案前臉已經垮掉的人叫板,“你外頭那些浮花浪蕊我沒意見,但是叫我躺槍就很沒品了吧!我不管你私底下和那什麼歌星是真是假,可這張照片,千真萬確,毋庸置疑,拍的是我。
我沒有肖像權的,憑什麼按頭我是別個?你一下九流的宗桑,昨晚……”
她急急歇口,不能再講了,多說多錯,越說越跑偏。
就緊着屋內眾人目光搜刮過自己,她骨骼發抖,腳下穿釘地站原地。
辦公室冷氣打得極低,窗外雲端掉落的悶雷,大一聲小一聲,音波捶在窗玻璃上,共振進溫童心口。
在場人都不無尷尬,打哈哈圓滑過去。
趙聿生緩緩起身,一臉寒色地欺她跟前。溫童下意識後撤,也免不得吃到他襯衫上停留的涼氣。
“你長眼睛了嗎,以前實習的四家國企、五家小排擋,也許你擅闖總經理辦公室?以為自己能耐很大?也是,畢竟關係戶,這世道雖然變了,裙帶關係還是夠硬的,對吧?”
他劈頭蓋臉數落她了,外頭風雨彷彿潑到他眉眼間。
事後溫童才聽吳秘說,這場會談尤為打緊,她貿貿然衝進來,好險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一碼歸一碼,我關不關係戶和這件事……”她話一衝口,就由面前人無情搶白。
“現在我沒空,我在忙,看不出來嗎?你出門不安眼珠,腦仁也撂家裏了。”
溫童臊得雙頰通紅。她目光從趙聿生陰霾色的面上移開,慫包地貓去他左胸口袋,卻又驀然記起昨晚,他吻她的時候她手就無意識抵在那處。
慌慌張張,目光再度挪開,索性埋到地磚上。
“你是不是故意招我不痛快,討厭我來着?”她壓低音量詰問。
趙聿生嗓音掉在她頭頂,“故意招你,我沒興緻也犯不上。但是討厭你,我的確,”
話完,抹過身面對局外人時,又換一臉和煦顏色,“叫各位掃興見笑了。嚴師出高徒,趙某對器重的人才總是高標準嚴要求的。”
他着吳安妮為茶几上再添三份茶點,每人杯里滿上水,然後聯絡他請客慣去的名宴酒樓,中午擺桌招待各位吃酒。
末了,側首看門邊一眼,提醒悻悻而去的溫童,“把門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