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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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遇到路障,我不得不從電車上下來,好不容易找到輛黃包車趕過來,還是遲了。”

洪先生汗如雨下,穿的淺灰長衫被洇成黑灰色,貼在身上皺巴巴的,顯然是遭了不小的罪。

夏風萍叫侍應生上來一瓶桔子汽水,洪先生連吸管都沒用,咕咕咕一連氣喝完,長舒一口氣。

“洪先生路上是遇到什麼事了?”夏風萍問他。

“法租界那邊發生爆炸,巡捕房跟倭人憲兵隊挨個查人,把那一塊都封鎖了。”洪先生話中頗多遺憾:“若不是跟顧小姐有約,我此刻一定要留在現場一探究竟。”

不過他也不是很可惜,自從海城淪陷后,這裏簡直成了恐怖分子的天堂。這樣的新聞,每隔一段時間總會來一件,今天死個要員,明天某個大佬被刺殺,後天哪哪公寓被人潑油放火……海城人從一開始的惶惶不安,到現在的視若無睹,想必經過了相當複雜的心理轉變。

真正的顧小姐不得不咳嗽一聲:“洪先生,採訪現在開始嗎?”

“對,對,”洪先生從公文包中找出紙筆,提問道:“顧小姐,您先說說您是哪裏人吧。”

真正的顧小姐弱弱提醒:“洪先生,我是沙北省人。”

洪先生來回看看,鬧了個大紅臉:“小姑娘,你才是顧小姐嗎?我瞧你年齡不大,是怎麼一路逃過來的?”

顧小姐大致講兩句她從家鄉出來后的見聞,聽得洪先生連聲呼慘,埋頭奮筆疾書:“顧小姐,你和你弟弟真的漂了三天都沒有見到活人嗎?那你是靠什麼活下來的?”

顧小姐看向夏風萍,她真的不是很擅於撒謊。

夏小姐接棒:“洪先生您沒注意聽,春妮不是說她第二天救了我嗎?我藏身的那座房子有些糧食,我們把能做的都做成乾糧帶在身上,才沒有被餓到。何況我們沿途還是見過一些被困在水裏的災民的。”

洪先生“哦哦”兩聲:“連續三天一個活人都見不到,那豈不是屍橫遍野?兩位小姐會不會很害怕?對了,有沒有災民來搶你們的糧食?”

夏風萍板起了臉,春妮也覺得,洪先生的用詞讓她不是那麼舒服。就好像他們在討論的不是人間慘劇,而是件大有說頭的獵奇事件罷了。

沒聽見兩個姑娘說話,洪先生後知後覺:“我是不是冒犯到兩位小姐了?對不住,我們當記者的總是急於了解真相,可能有用詞不當的地方,小姐們請千萬不要見怪。”

夏風萍不冷不熱地:“真相就在那裏,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洪先生的心態可不大好。”

彷彿沒明白夏風萍話里的諷刺,洪先生笑道:“夏小姐好像懂得很多道理,我看您像是學生,怎麼會跟顧小姐碰上?”

夏風萍神色不變,語氣卻闌珊起來:“我去看親戚不行嗎?”她突然發起脾氣:“洪先生,我們現在是在跟您談論水災,您能不能認真一些?不要——”

不要總把話題往我們兩個倖存者身上帶,那裏有更多不幸的人。春妮在心裏替她補完沒說完的話。

夏風萍是個情感豐富,極具同情心的姑娘,如若不然,她一個家境殷實的女孩子也不會借海城淪陷的時機,冒着槍林彈雨,穿梭在戰場中拯救生命。

洪先生這樣沒有人文關懷,冷冰冰的提問令她極其不適。

如果春妮經歷過網絡時代,她就該知道,洪先生的採訪風格其實很超前,他對如何尋找爆點有相當不錯的直覺。

看在一塊錢獎勵金的份上,春妮決定出面干涉一下:“那一帶都被淹在水下,就是有人,也早早地跑上山躲起來,或者被困在房頂上,對我們造成不了什麼威脅。我們最擔心的,是在食物吃完之前都無法靠岸。”

事實是,他們一行十幾個大男人,即便個個帶彩,也沒人敢不長眼色地來惹他們。除了需要照應傷兵,躲避倭人,春妮這一路走得挺安穩的。

接下來洪先生又問了些問題,約莫是夏風萍的臉色實在太臭,他沒再問得很過分。

採訪在半個鐘頭后結束,臨走前,洪先生給了春妮一張券證:“這是我們報社的採訪券,兩位小姐留意一下最近的報紙,登載之後憑這張券可以到我們報社來領取獎勵金。”

“這麼麻煩?不能現款現結嗎?”夏風萍不滿。

洪先生笑笑:“這是報社的規定,要是兩位小姐嫌麻煩,也可以給我個地址,到時候由我們財務幫你們郵過來,只是郵費需要從獎勵金中扣除。”

“這不是更麻煩?”夏風萍好不容易放晴的臉色又陰下來。

春妮倒是樂觀:只要能拿錢,麻不麻煩的都是小事。

她跟洪先生道完謝,三個人在咖啡館門口分道而行。

夏風萍一直說去看看她租的房子,借這個機會,春妮領着她去閣樓上轉過一圈,看時間快到夏生放課,跟又跟她一起去接弟弟放學。

兩個姑娘去的時候,夏生坐在教室最後邊,跟幾個年齡不一的學生一起背九九乘法表。

下課時間一到,春妮注意躲開方老師,跟夏生招招手。姐弟兩個勝利會合后,她才發現,夏風萍不知什麼時候跟方老師走到一起,倆人眉飛色舞地,不知在說什麼。

後邊夏風萍請姐弟倆去吃本幫菜大餐,她也是心不在焉的,牙齒差點磕到茶碗,一看就是有事。

一頓飯沒吃完,答案揭曉,夏風萍說:“春妮,你說,我來夏生小學當老師怎麼樣?”

春妮一口飯全嗆進了氣管里:“你不是在瑪麗醫院找到工作了嗎?洋人的醫院一個月給五十塊,你說不幹就不幹啦?”像夏風萍這樣有經驗的護士很好找工作,夏家父母又有門路,春妮別提多羨慕了。

“可現在的這份工作一點成就感沒有,”夏風萍眼神閃亮:“我覺得,還是當老師更適合我,那些孩子們也需要我。”

春妮:“……”放着五倍的工錢不要,去當一個月不知道有沒有十塊的小學教員,這個年代的女人有這麼難懂嗎?

不過想想夏風萍家境優渥,從來沒為生活操過心,這種人不缺錢用,那不看重錢財也不是說不過去。

春妮沒法這樣瀟洒,她伸出手:“還錢。”

夏風萍沒跟上她思路:“什麼?”

她翻翻白眼:“你在金城買火車票,還欠我八塊的車錢,下車后我又給你五毛錢打車,別不是忘了吧?”追求理想前,清償個借款不過分吧?

…………

兩天過後,洪記者的報道見了報。

這是春妮人生頭一回上報,別看當時鬧過不痛快,其實她心裏可在乎了。

重視到一天三遍提醒李德三幫她留意,報紙出來還熱乎着,春妮就拿到了手。但這一看,險些沒瞪掉眼珠子。

花花綠綠的報紙正中,一個悚目的大標題《獨家揭秘:沙河水災中小難民的生死五夜》。

裏頭的故事大約是這麼樣,小春一家人世代住在沙河邊,洪水來后,小春的爹娘為了讓小春姐弟兩個活下來,讓出逃生的木板,自己被大水沖走。小春和弟弟扒着木板漂流三天三夜,沒吃沒喝,渴了只能喝髒水,餓了也只有喝髒水,弟弟很快生了病。快被餓死之前,姐弟倆遇到被困在房頂的小夏,小夏拿家裏最後的糧食給了姐弟倆……

這是個充滿了曲折苦難,又不失人性光輝的好故事。要不是看見下邊的“洪良佐”三個字,春妮說不定還會感懷一番。這不德三聽了都抹眼淚:“春妮,以前我總覺得我苦,想不到你比我還苦。一夜之間爹娘兄姐都沒了,你是怎麼熬下來的?”

春妮:“……”她現在懷疑,洪記者所謂的獎勵金就是封口費。錢沒到手,能隨便拆人家台嗎?

德三偶爾會幫她接夏生回家,有時候春妮會管他一頓飯。她就是不說,也瞞不住他。

簡直羞死個人!

覺得丟人的,不止春妮一個。

晚上,賣完饅頭,春妮回家開門,發現夏生之前習字的小檯子上多坐了個人:“朱先生,你怎麼在這?”

夏生很開心:“姐姐,朱先生教我算術,你看我算得對不對?”

朱先生站起來,很局促:“顧小姐,真對不住,我沒想到報紙會寫成這樣。”

朱先生現在被洪先生帶累,春妮對他也戴起了有色眼鏡:“朱先生這是哪的話,我還沒謝過您幫我推薦洪先生採訪哪。”

朱先生是小樓里唯一完整知道春妮姐弟倆這段經歷的人。

朱先生脖子根都紅了:“顧小姐,我知道,任何人被寫成父母雙亡都不會開心。我若是知道洪先生是這樣的人,絕不會介紹他來打擾你。”

說完他竟沖春妮鞠了一個大躬。

這下春妮是真不好再端起冷臉,喊夏生給他端涼茶:“朱先生,這原本也不干你的事,你不必這樣抱歉。”

朱先生嘆了口氣:“洪先生曾為了追尋新聞真相,連倭人高官的官邸都潛入過,還接到過死亡警告。我實在想不到連他也成為了銷量枉顧事實,悖離職業準則的人。”

春妮不懂:“您說的,像朱先生這種記者應該很有名吧,他這樣做不是損害自己的職業前途嗎?”

朱先生苦笑:“要看是什麼時候,若是以前史先生還在,他老人家最看中報業人的職業操守,整個報業的風氣也很好。但自從他老人家被刺殺,後頭倭人來后,那些被倭人直接控股的倒好說,厚起臉皮大唱讚歌總是沒有錯。但像《海城新報》這樣的完全民間報業,幾名主編離職之後,他們既不甘心捧倭人的臭腳,又不敢像以前那樣直指事實追尋真相,只能走偏鋒搏人眼球。時日一久,就成了這副鬼樣子。”

他見春妮姐弟倆眨巴着眼睛好像沒聽懂,自失一笑:“我也是傻了,跟你們兩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麼。這樣吧,明天我買兩杯花旗大姐姐回來,就當是賠罪了。”

花旗大姐姐?那不是傳說中的冰結漣,也就是雪糕嗎?

一杯花旗大姐姐賣三毛錢,兩杯花旗大姐姐就是六毛錢,朱先生道歉的心意可見有多誠了!

說出來可能沒人會信,春妮上輩子還在幼年中就到了末世,末世前吃過什麼好吃的早忘了味道。這輩子她和她媽都喜歡攢錢買糧。她上下兩輩子,到今天還不知道雪糕是什麼味呢!

春妮半點不帶客氣的:“朱先生您說的,那我可早點回家等着啦。”

一邊假裝寫字的夏生立即暴露了自己:“太好了,明天有冰結漣吃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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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環境惡化,有些人道德滑坡,但有些人會得到淬練升華。那個時候歌舞昇平的淪陷區是染缸,也是熔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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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小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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