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宴(1)
“快上來!”雁歸喊叫的聲音響起,緩慢搖着小舟靠近。雲意姿吃力地將手裏人送去,雁歸如同拎雞仔一般將他扔到船上,船身晃了一下,肖珏閉眼一聲悶哼,趴着嘔出水來。
周曇君退了一步,雁歸察覺到,立刻惶恐:
“怠慢了公主,是奴婢思慮不周。”
“無妨,救人要緊。”周曇君不甚在意,“你可看見是誰行兇?”
雁歸搖了搖頭,向仍在水裏的雲意姿遞出手,回憶道:“奴婢只依稀看得個人影,穿着黑衣,身形倒是瘦削,轉身時,右腳似有些跛態……臉容沒瞧清楚。”
她看着雲意姿,眼底微含着笑,“倒是這一位,真真讓奴婢大吃一驚。奴婢才瞧得個影子,不想她便如泥鰍一般溜走了,真是好過人的眼力與水性。”
雲意姿只覺此人腕力極強,胳臂有力,心底正暗暗讚歎。
猝然得她一句贊,不好意思地露出一個笑來。
雁歸拉了她上船,解了外衫給她:“還有你的鞋子,喏,收在船尾呢。”
雲意姿輕聲謝過。
周曇君笑道,“稀奇,你這鋸嘴葫蘆,也有閑下來夸人的時候。”
又沉了臉色,“既是跛子,想必逃竄得不遠。犯事竟犯在本宮眼前,出門沒看黃曆,本宮定不會輕饒了這等窮凶極惡之徒。雁歸,一會你叫上幾個身強力壯的衛士,沿着通往太液池的各個小徑搜尋,一旦發現可疑之人,立刻押送到芳菲苑來見本宮。”
雁歸稱是。
雲意姿見主僕說話,而將肖珏撂在一旁,擰了擰濕透的衣衫欲言又止,周曇君見狀,對她點了點頭道:
“人既然是你救上來的,去看看吧。”
“是。”雲意姿三兩步上前,蹲在肖珏身側,見他臉色僵白得可怕,眼下更是隱隱發青,心說別是死了吧,又見他手中握着什麼,一根紅繩若隱若現,手指微動。
雲意姿不動聲色,輕輕將他的頭顱搬動,見他並無半點反應,忽覺掌心裏有種不同於水流的濕潤,翻手來看,竟是鮮紅粘稠的血液。
看來是那後腦的創口了,她唏噓,不知他這算不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
將他靠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掌着,小心翼翼不讓傷處磕碰到。
肖珏其實並沒有昏死過去,只緊闔着眼在恢復力氣,忽然感覺被人攬入懷中,鼻尖嗅到淡淡的香,腦後一片柔軟,那尖銳的痛感好似都麻木起來……
感覺到她微弱地打着擺子。
大概是泡在水中久了,他竟不覺得冷。想她這樣顫抖,定然是冷極了,便自發地想要靠她近些,供些暖意。卻不知自己現在就是個天然冰塊,挨着她反而讓溫度降得更低了。
雲意姿一哆嗦,低聲道,“別動。”
肖珏便乖乖地沒有再動,身體放鬆了下來。
到了岸上,雁歸去傳遞命令,衛士們圍上來要把肖珏帶去救治,七手八腳的,卻見少年把身旁女子的手腕拽住,死死地抓着,衛士們面面相覷。
周曇君見了,下意識皺眉。
她哥哥是前幾年娶的燮國公主,倆人夫妻和睦,她瞧那嫂嫂也算順眼,看到此人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那位公子珏了,因他生得同肖瓊燕有五六分像,小臉美人尖,除了眉毛黑些濃些,都是直鼻細唇,精雕細琢。
大概是年紀尚小,這昏睡的樣子竟是比親姐姐還要顯得羸弱。
許是剛剛才遭戕害,受驚狠了,下意識把離得最近的人抓着不放,當作救命稻草一般。
果真,是被嬌養着長大的弱質之輩,上不得檯面。
縱觀整個燮國,恐怕只有那位嫡出的世子堪當大任了,周曇君不屑地想,忽見肖珏睜開眼睛,那幽冷暗沉的墨色,竟立刻將柔態給沖得一乾二淨,只剩淡淡的煞氣了。
離他最近、正要去掰扯他手的衛士被這眼神激得渾身一寒,不知不覺便客氣起來:“公子,您受傷了,還是速速傳醫官為好。”
肖珏只冷冷地看着他,眼珠陰沉。
周曇君心裏一緊,直覺此人並非表面看起來好相與,輕咳一聲,對雲意姿道:
“身上濕透了還不去更衣,莫非是想要在一會兒的宴會上給本宮丟臉么?”
這是留她在身邊侍候的意思了。
雲意姿大感滿足,功成身退,卻死活抽不出手來。他竟把她的腕拽得死緊!
暗暗咬牙,小病秧子莫不是磕壞了腦子,這麼多雙眼睛看着呢!
好在眾人只當情況緊急,並未覺得不妥。
少年抓得指節泛白,有種不可理解的執拗,雲意姿只好低頭,柔聲勸慰:
“公子,您鬆手,好不好?”
她的髮絲還滴着水,滴在他的鬢邊。他望進她的眼底,說:“不好。”
竟是當眾耍起賴來,不過能聽懂她的話,倒是沒有傻。
雲意姿淡淡道,“您後腦有傷,又浸了水,傷勢拖着怕是要惡化的。大家都很擔憂您,您也體諒一下,好不好?”
跟哄小孩似的,卻是真奏了效,他慢慢地把手鬆開了。雲意姿剛想起身,又一把被他拖住手臂,踉蹌一下,不得不再一次蹲了下來。
眉目間染上淡淡的惱意,她將他看着。
他盯着她說,“我誰都不信,我只信你。”他一字一句說:“你背我回去。”
雲意姿一口回絕:“怕是不成的。”
他表現得很沉靜:“又不是沒背過。”
周圍一陣寂靜。
等下……他們聽見了什麼?
公子珏與這媵人……?
衛士們的目光在二人之間轉悠,充滿了八卦氣息。
雲意姿:“……”
周曇君卻不喜少年的陰鬱霸道,口氣強硬起來:
“公子是傷重糊塗了,說胡話呢。這是本宮身邊的媵人,公子還是顧惜自個兒的名聲為好。一會兒她隨本宮赴宴,也不好在此耽擱,還請公子體諒則個。”
就差直說公子自重了。
見他臉色不善,又慢悠悠地安撫道,“此事本宮自會稟報王上,將幕後主使查個水落石出,給公子一個交代。公子便安心回去養傷吧。”
肖珏終於正眼看了周曇君,“既是公主的人,那麼救在下定是發自公主好心。公主這般良善慈悲的好人,定不會見宮中有人傷重,卻拒絕一個小小的請求吧。不瞞公主,其實在下連動一動都感到頭暈目眩,怕是一刻都撐不下去了。”
看着雲意姿,眼瞳清澈若琉璃,“除了她,我無法信任旁人。”
說完微闔雙目,竟顯出一種脆弱無比的美感來。
一頂“良善慈悲”的大帽子扣下,周曇君一時語塞,畢竟要競爭王后之位,首當其衝便是德行。俗話說好人做到底,硬要扯什麼男女大防,方才救上來時摟摟抱抱,大家都看見了,這理由根本站不住腳。
只念在肖珏年幼,又男生女相,大伙兒看着才沒什麼異樣。現下不過借人出去搭把手,又不是什麼大事。
可她總覺得這肖珏不像個好東西,眼裏總壓着什麼,周曇君擔心自己好不容易挖來的人才,給這傢伙打了牙祭,連渣都不剩。
場面一時僵持住,還是雲意姿率先鬆了口,“罷了,傷患為重。”
只對肖珏道:“公子,得罪了。”
她一把將人拉了起來,拽到背上。
肖珏給她晃得傷口劇痛,喉嚨發嘔。只強忍了下來,伏在她的背上,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肺里如同一口破風箱,呼啦呼啦地響。
濕發糊在臉上,眼睛睜都睜不開。
雲意姿披着乾衣,朝前大步,將跟着的衛士遠遠甩在了後面,微側頭,壓低聲音道,“您方才的舉動,很是不妥。”
他虛弱地回應:“……有么?”
她點頭,“公子飽讀聖賢書,當知男女授受不親。”
肖珏想了想,說,“那你親我的時候,怎麼不想着男女授受不親。”
“……”雲意姿靜了一下,“那不是親你。是渡氣。”
“……”
少年的耳根浮起紅暈。
他當然知道那是渡氣,這麼問不過是想戲弄一下她,看會是什麼反應。
可是她怎麼能這麼鎮定?!
他懊惱地耷拉着腦袋,隔着衣衫,也能感覺到這女子很瘦,可是這瘦弱的脊背又很不同,看着柔弱十分,卻充滿力量。能支撐着他走過長長的一段路,帶來難以言喻的安心。
兩個濕透的人就這麼緊貼着,風吹過來,身上像是裹了一層冰一般的冷,冷得他牙齒打顫,渾身發抖。
胸腔里卻像被誰放了一把火,熱烘烘的,連綿不斷地燒着,直燒得血肉筋骨都要融化。
雲意姿撈着人的腿彎,每走一步都覺得好不沉重,突然間,感覺身上人的體溫竟是慢慢地滾燙,傳來強烈的咚——咚——聲。
“心跳怎麼這麼快?”她嚇了一跳,暗自嘀咕,
“不會是迴光返照吧。”
一說完,脖子便被兩條手臂環住了。
像冰冷的蛇,滑膩膩又陰森森。
雲意姿驚得差點把人摔下去,卻有一股氣息擦過耳畔,貼在她的耳邊,極低地說了三個字。
“謝謝你”,硬生生糅了七八九種滋味在裏面。
不像要謝你,倒像要你的命。
雲意姿飛快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