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水手沒有能夠再回來
39.水手沒有能夠再回來
那是一次原本可以不去的航行。水手所在的那艘拖輪要帶着五艘駁船到長江入海口的申城去,可是水手恐怕一去一來時間太長,錯過了法院開庭審理他和黃玉蘭離婚案的時間,就臨時決定和地直車船隊的另一艘船上的輪機長進行了調換,他就成了那艘貨輪上的輪機長。這樣臨時調換工作的事情也很正常,在同一個單位的同一個職位上的同事因為家裏有事進行一下臨時崗位調換,每一個人都有這樣要求的時候。船用發動機大同小異,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是一個本來不該發生的海損事故。因為上游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雨,長江的水位上漲過快,那些航標信號燈的調整沒有及時跟上;因為那一天清晨的江面突然遭遇大霧,能見度不超過五十米,可是水手臨時所在的那艘貨輪的船長憑着自己在峽江上十幾年的航行經驗,貿然命令按時開船,事後在有關方面進行調查的時候他才承認是為了儘快趕到巫山和一個女人幽會才會這樣急着起航的。
這個船長當然對自己的決定還是有把握的。因為長江航行有規定,如果能見度不能滿足航行條件的霧天不準出航,他就可以在除了他的那條貨船以外沒有一條船航行的峽江上橫衝直撞,這是一種冒險,但把握xing也很大。他們的船是上水,速度慢,就是遇到暗礁險灘和特殊情況只要注意觀察也能及時躲避。
可是船長萬萬沒有想到在長江的上游也會有和他抱有同樣想法的一個短途航行的客輪的船長,他是下水,順水順風,神不知鬼不覺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完成一次破霧航行。更要命的是,這兩艘船哪怕有其中一艘按照霧天航行規定,不停的鳴響汽笛,同樣可以引起對方的注意,可是兩個膽大包天的船長居然同時採取了靜默的策略,以至於當兩艘船的船頭同時出現在對方的視線里的時候,彼此的距離僅僅不到三十米。
無論是緊急回車還是右滿舵根本就無濟於事。那個時候,正端着一杯茶在悠閑的品茗着的船長一下子愣住了,他清晰的聽見那艘比他的貨船幾乎小一倍的客輪上的乘客發出的驚jiao聲,也看見了對方客輪的駕駛室里的一片混亂情況,然後就眼睜睜的望着那艘順流而下、因為水流過急、速度很快的小客船和他的船頭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客輪鋒利的船頭像一枚利劍似的輕而易舉的劃破了貨輪的薄薄的船板,然後被貨輪里的隔艙的鋼板和long骨將自己也十分簡單的進行了分解,兩艘船緊緊的連在了一起,大量的江水從破損處快速地湧進貨艙,小客輪幾乎從一開始就被翻滾的江水無情的吞沒了,而貨輪上的船員在那艘船完全沉沒以前,還有充分的時間棄船逃生。最後清點人數,只有當時在機艙值班的水手沒能生還。
不過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和蹊蹺。那艘貨輪的機艙和原本屬於水手的那艘拖輪不同。拖輪的機艙整個都在水下,而貨輪的機艙則有一大半在水面上。而且這次海損事故是船頭首先進水,就是貨輪失去了控制,也還有逃生的機會,同時在機艙的另一個輪機手就成功獲救也說明了那一點。沒有人知道在那個大霧瀰漫的清晨,水手究竟做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對當時那種一片慘jiao、十分混亂的場面做過什麼樣的決定,為什麼不和其他船員那樣棄船逃生,而沉船的位置距離江邊不到二十米,他就是跳入江中,憑着南正街的男人的水xing也是完全可以自行tuo險的,可他為什麼到最後連屍.體也沒有找到。
南正街的人都認為,羅漢是自己選擇了死亡,因為他已經被這場失敗的婚姻搞得名聲掃地,除了被那個女人纏得chuan不過氣來,也無顏面對自己的兒子和朋友。
那是南正街的所有人幫着羅漢給他爸爸辦的喪事。雖然直到最後也沒有找到水手的屍.體,可是峽州從來就有將那些死在江里的船員生前穿的衣服、用的東西埋在一座衣冠冢的規矩。南正街的人按照羅漢的願望,把水手的東西裝了一個小木箱,就埋在了羅漢的媽媽.的墳里,換了一塊墓碑就成了夫妻兩個人的合葬墓。被這樣巨.大的噩耗嚇傻了的羅漢當然會披麻戴孝,給自己的父母的墓碑磕頭,給所有來參加葬禮的人磕頭。看見此情此景的沒有一個不眼淚汪汪的。
王家的人都是無神論者,可是他們在那幾天的晚上,都相信峽州的風俗習慣,讓羅漢回到自己家裏去住。那jiao守靈。相傳在人死了以後最初的那些ri子裏,因為眷戀,他的靈魂會不止一次的最後回到家裏看望自己的親人,和親人告別。雖然沒有人願意與黃玉蘭和那個塌鼻子小男孩共處一室,可是前車之鑒實在太深刻,所以有一些羅漢的王家兄弟一直陪着他。王茂林在囑咐那個有些不知所措的羅漢:"見到你爸爸,就要他放心,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你會好好的,我們大家也會好好的。"
可是,那些ri子羅漢一次也沒有看見爸爸回來,連做夢也沒有。
頭七的時候,按照規矩,羅漢早早的就披麻戴孝在南正街上跪着了。南正街的人不僅請了當地最有名的吹鼓手,也請了專做白事的知客,每個家裏不僅都送了花圈和紙錢,都有人參加了那個儀式。因為水手是船員,連屍.體也沒能找到,他的頭七就只能在長江邊的江灘上辦。當鞭.炮劈劈啪啪的炸起,嗩吶、鑼鼓聲在風中哀怨的響起、那麼多白.花.花的花圈被架在一起用火點燃,那些被燒盡的、發黑的紙錢隨着江風在空中迴旋的時候,南正街三戶王家的所有大人小孩都一齊跪下,對着滾滾東去的長江磕頭,求那個看不見、也mo不着的靈魂一路走好,求那個消失在江水裏的水手保佑自己的兒子羅漢一切都好。
黃玉蘭和她的那個兒子當然沒有參加有關水手的所有悼念儀式。不僅沒有一個人邀請過她們,她們也沒有表示過要參加的意願。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人沒了,連偽裝也可以不要了。不過她們依然住在水手的那個家裏,不是為了追悼水手,而是為了水手死後留下的這一間房屋,以及地直車船隊將要付給家屬的安葬費、撫恤金和一次xing的生活補助。
峽州的規矩是死者家屬在頭七那天得請給所有參加追悼和送葬儀式的親友賓客吃一頓"豆腐飯"。水手的豆腐飯是南正街的另外兩個王家主持操辦的,連那個已經大學畢業、已經參加工作的王家老大也從京城趕了回來,和羅漢同樣披麻戴孝,在每一桌賓客面前給大家磕頭表示感謝,也會給大家斟酒,希望大家以後能一如既往的照顧自己的五弟。這也是規矩,因為他是老大,就應該帶着弟.弟,哪怕僅僅只是同一個姓而已。
羅漢就是到了頭七那一天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爸爸永遠消失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扛着他到朋友家去串門,不會自己喝的面紅耳赤,卻還要他給自己的那些酒友斟酒;不會很高興的mo着他的小胳膊小.腿,偷偷的在他的口袋裏塞錢,也不會笨拙的給自己的兒子洗澡,不會洋洋得意的要兒子給自己點煙……所以,當王茂林要把他帶回自己家去的時候,羅漢要求說:"二爸,我還想回家裏去守一.夜,一個人等着,看看爸爸會不會回來。"
沒有人會拒絕一個孩子這樣的請求。
那天晚上究竟在水手的那個小房裏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廖解.放ceng經把黃玉蘭用手銬押着,帶到派出所進行了反覆詢問,可是那個三角眼的女人一口咬定自己不過就是說了一些大實話。就是告訴羅漢他爸爸已經不在了,他們之間的一切關.系自然也都不存在了。水手在那份離婚調解書上已經簽了字,同意把這間房的處置權和所有得搬遷補償費全部給她作為離婚的條件,所以這裏與羅漢無關。黃玉蘭告訴羅漢,她已經決定後天就和搬遷公司簽訂合同,讓出這間房,所以,羅漢就得在明天把自己的所有東西都搬出去。
沒有人知道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黃玉蘭究竟說了些什麼惡毒的話,沒人知道羅漢在那個晚上單獨一個人等着自己的爸爸的靈魂回家的時候想到了什麼,為什麼會做出那樣令人驚訝的決定。不過廖解.放知道,黃玉蘭所說的那些話對於一個僅僅才十二歲的少年是一個多大的打擊。媽媽沒有了,爸爸也沒有了,現在連家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