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7

不安7

——1938年春

請了哭靈人的那家鄰居,隔了羅家沒多遠,且其家還在羅家的上風口,白麗梅除了要忍受每天整點哭靈的折磨,還要躲避隨楊絮飄飛的紙灰。後來實在是沒法了,她乾脆每天用棉花塞耳、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踏出房門一步了。

但在奶娘的跟前,她還是要裝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背了奶娘的眼,她忍不住會去想丈夫、想羅家幾兄弟。大伯子從認識他,就總是一副成竹在胸、萬事有他即可的老成模樣;二大伯子人跳脫,但卻是三兄弟里最聰明的一個。

在白麗梅的眼裏,二大伯子主動請求過繼給夭折的二叔,令婆婆在三個孩子裏最疼他。但也不能否認其本意是為了照顧弟弟——自己的丈夫羅介亭因身體不好,不論是學文還是學武,都慢了兩個大伯子很多。

想到丈夫的小時候,白麗梅的浮躁立即沉靜下來了。

她記得認識羅介亭的那年,也是這樣的一個楊柳飄絮的日子。羅家和白家的倆家女眷在廟裏遇上了。她後來才知道那天實際上是羅介亭要被捨去廟上的日子。也就是說,要是沒有她打岔了,羅介亭以後很大的可能就是做和尚。

她至今都記得那個穿戴得像個福娃娃的小人兒,就是太瘦了,臉上沒有二兩肉的模樣。福娃娃被婆子小心地抱在懷裏往方丈室那兒送,正好遇上嫡母帶着她從方丈室里出來。她出於好奇,忍不住就盯着他看,直看到那福娃娃要下地,鬧着要跟自己玩……她那時以為那福娃娃比自己小呢。

“好啊,去玩吧。”白麗梅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婆婆羅太太時,婆婆那滿臉慈愛的笑容。而現在她不知怎麼就體味出婆婆的那笑容里,有很多的強顏歡笑成份在,甚至有最後一次滿足兒子心愿的意思。

也不知婆婆和嫡母都說了一些什麼,反正自己帶着福娃娃玩了一陣子之後,抱着他的奶娘始終是非常擔心的模樣。但那天中午的素齋,大家都吃了不少。尤其是那奶娘嘴裏平時不下地的福娃娃,居然睡了一覺后還要找自己玩。

然後回家嫡母就告訴自己的父親,羅家要定下自己做三兒媳婦……父親通知姨娘一聲,就把自己抱去給嫡母教養了。

從姨娘的小院搬到嫡母的正院裏的廂房,跟着自己過去的、只有姨娘臨時求父親從戲班子贖身出來的奶娘。雖是叫奶娘,但是自己那時候都多大了?五歲。

小時候能記得的事情不多,但這一幕幕地還是從白麗梅的眼前清晰滑過。

她嘆息一聲撂下花撐子,閉眼去揉捏后脖根子。自己到嫡母身邊后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學繡花;第二件事是學說話,學習什麼場合該說什麼話;第三件事是被嫡母警告不許學姨娘的狐狸精做派……

哪一件事含糊了,嫡母都會懲罰自己。

好不好呢?白麗梅現在回想起來,嫡母對自己應該算是可以的。若沒有這繡花手藝,自己大着肚子也不能尋到去初小當教師的差事。那豈不是要坐吃山空了?

唉!也難為姨娘了。她每次看到自己都極其認真地叮囑自己要聽太太的話,跟着太太才有前程……

可自己現在算是有前程了嗎?

白麗梅搓熱手心,輕輕伏在雙眼上,想到如花似玉的姨娘在流產了一個成型的男胎后,慢慢枯萎了鮮活的容顏……她不願意再去想花心而又無情的父親。但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也要按着姨娘的堅持去做,堅持流產就是意外!

嫡母對自己有恩,還不止養育之恩。就像是嫡母所言:“要不是我跟羅家人說你是從小就長在我屋子裏,羅家三少爺再喜歡你,最多也就是討了你去當小妾。若是白家的門楣再低一些,是普通的民戶,說不定還會買了你給三少爺當丫鬟,每天陪三少爺玩。”

為了嫡母給自己定下羅家的婚事,姨娘從那以後對嫡母更恭敬了。白麗梅隨着年齡增長,逐漸理解了被嫡母蔑視的姨娘,她那一顆無時無刻不在愛護自己的拳拳之心。

*

奶娘進來,看白麗梅揉捏脖頸的樣子,就伸手幫她揉肩膀、脖子。

“姑娘,累着了吧。”

“有點兒。”白麗梅舒服地放鬆身體,任由奶娘揉捏。

“那就多歇歇,這個活不那麼趕。你差不多也得起來走走。這婦人生孩子啊,就得自己有勁兒。”

“嗯。”白麗梅等奶娘鬆手了,站起來走動。她問奶娘:“請了哭靈人的那家,準備什麼時候出靈啊?”

“說是要停靈21天。”奶娘這幾天也熬得夠嗆,看起來有些心力憔悴之感。“那馬家也是個富裕的。馬家老爺在政府里當什麼處長,每月能有百、八十塊的大洋進項。去年春上,馬家少爺正上大學呢,這西安不是出了捉蔣那事嘛,然後馬家少爺便休學打鬼子去了。唉!這前後不到一年的時間。我聽說馬家太太都哭暈了。這個月正好有馬家少爺二十歲的整生日。要過完生日才出靈的。”

21天啊!白麗梅覺得自己再挨三五天都得發瘋。可奶娘這麼說,她就更同情馬太太了。舉靈碰上孩子的成年生日,尤其是這批喪信的死者都是屍骨無存的。

“要不是有日本鬼子,馬家該大宴賓客,給他家少爺辦成人禮了。姑娘,咱們得再忍十天了。”

“嗯。”忍着了,不然能怎麼辦呢。“前院張家安寧下來了?”

“允了娘家把人接走,但孩子留下來了。”奶娘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大半碗后說:“前院沒比我們這兒大多少,他家是在院子裏壓的廂房給倆兒子住。張家的那親家請了原來的媒人來說話,說是張家也沒有別的營生進項,只靠着老爺子一個人賺錢,他們既不忍心閨女年方二十就守寡,也不忍心張家當家的一個人賺錢養五口人。”

“那張家的大媳婦就不給他夫君守孝了?”白麗梅吃驚。“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傻姑娘,守三年下來就23歲了。哪兒有她現在20歲好找人家。”奶娘把手裏剩餘的水都喝完,然後說:“這守孝,也得有錢才能守。三餐不繼,還是早點掙個活命的出路。”

白麗梅拿起花撐子,綉了一會兒又說:“奶娘,光給喪信,沒給撫恤金嗎?”

奶娘嘆服地說:“張家的那媳婦,也是個剛性的。她跟公婆要了一句話,就是那些撫恤金以後會拿來供孩子念書。然後她一分的撫恤金都沒要,就帶着自己的隨身衣服和嫁妝回娘家了。”

白麗梅默然了。她想想姨娘當初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她又抬手摸摸突出來的肚子,她突然間很理解張家媳婦了,為了肚子的這個孩子,自己也是什麼都願意做的。

可是再理解,等鄰居們把喪事都辦完以後,白麗梅瘦了不老少,一張小臉看起來都要脫像了。可把奶娘愁得,見天哄她多吃東西。

“奶娘,我就是最近沒睡好而已。用不上半個月,我就胖回來了。”白麗梅強打精神安慰奶娘。

*

這期間也不是除了喪信,就沒有好消息了。西北軍的家眷在得知台兒庄大捷之後,拖了幾日,等喪家都出靈了以後,才辦了慶功的宴會。還特意發帖子給羅家。白麗梅只好收拾了自己,去參加慶功宴。

她這一胎的懷象非常好,任何不適的感覺都沒有。奶娘陪着她過去。好在整個宴會採用西式的自助餐。白麗梅儘可能地躲在角落裏,免得被碰撞了。但鄰居們還是很照顧她這個孕婦的。不僅給她端來了吃食,還有好幾個人陪着她聊天。

“羅太太,你家羅參謀在哪個軍啊?”

“他原在29軍的。”

“是那個軍官教導團嗎?”

“是啊。他那一團全是學生兵。”

“哎呀,聽說北平保衛戰戰,學生兵很勇武。南京還通報表彰他們了呢。”

“那現在呢?”

白麗梅嘆氣:“春節前,就跟着419團的喬團長走了。這一走就沒說派到哪裏了。那喬團長跟他一樣是重傷初愈,是保定那場戰事僥倖活下來的。”

“哎呀,羅太太,你懷着孩子可不要傷感。”

“是啊,你要高高興興的。等你家羅參謀回來給他看看你好大兒子養得多麼好。”

“對,咱你要堅信自家男人是英雄,一定會回來的。”

這個小小的慶功宴,參加的都是留守的年輕女人。說是堅信自己的丈夫能回來,但還是有人忍不住低泣起來。哭聲很快就傳染開來。前些天的喪事,令她們這些有丈夫在前線拼殺的女人心驚,說白了,她們每日都是處在驚惶不安中的。

天知道下一次政府發來的通知會到誰家。

主持慶功宴的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孫太太,她見了很多人在啜泣,就站在椅子上說話了。“姐妹們,我們不能哭。來,我們來唱歌吧。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唱!”

包括白麗梅在內的所有女人,都跟着孫太太的指揮唱起來。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着志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

※※※※※※※※※※※※※※※※※※※※

*台兒庄戰役是正面對剛日軍的勝利

**《五月的鮮花》全部歌詞如下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着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

如今的東北已淪亡了四年,我們天天在痛苦中熬煎!失掉自由也失掉了飯碗,屈辱地忍受那無情的皮鞭!

敵人的鐵蹄越過了長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昇平;

“親善”!“睦鄰”!

啊!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國家更忘掉了我們!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憤怒,我們期待着這一聲怒吼;

吼聲驚起這不幸的一群,被壓迫者一齊揮動拳頭!

(副歌)

震天的吼聲驚起這不幸的一群,被壓迫者一齊揮動拳頭!"

(光未然1935年8月寫於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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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媚千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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