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
翌日，辰正時分，明德殿。
早朝已過，薛承胤在此開始批改奏摺，也會召見朝臣。
他坐在御案之後，手裏拿着剛收到的密報奏摺，仔細閱讀，桌上沾着硃砂的御筆擱着，頭上的那抹鮮紅甚為鮮艷。
上官透跪在御案前，躬身低頭，雙手一直拱禮在前。
殿內除了薛承胤的動作聲，再無其他大的動靜，就這樣一炷香后。
“花十萬的奏摺還沒上來，看來他也不想淌這個渾水。”薛承胤擱下了已經寫了批文的奏摺，將奏摺合上，放到一邊，又從右手邊的一堆奏摺里拿起一份，趁着打開的空隙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人“丫頭也對我說，你和花十萬，她選花十萬，所以你想求什麼？”
“陛下，我父並非完人，遇事自有處理不周之處，為官多年難免會有所疏漏，可父親大人始終不敢懈怠，他對陛下您一直忠心耿耿，陛下可定任何罪名懲處父親大人，只是這株連九族的謀逆之罪，上官家承擔不起。”上官透磕頭在地“望陛下明鑒。”
“可有人就是給你爹‘定’下了謀逆之罪。”薛承胤看着新打開的奏摺“而你也找不到證據為他證明清白，上官透，也看到了朕每日要處理事太多，若無他事，你退下吧。”
“陛下……”
“不如去看看你爹。”薛承胤打斷了他的話“朕看在無情的份上，就給你這個恩典。”
上官透抬頭。
薛承胤的注意力還在奏摺上“然後你與無情再好好考量。”
上官透抿唇。
詔獄。
上官透是第一次踏入這裏，他雖然有所心裏準備，也還是被這裏的糟糕驚的說不出話來，明明是□□，可這裏只有昏暗，空氣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腥臭氣，有血腥也有莫名騷臭，似多年陳腐的臭肉味，又臭又騷又酸，難聞的他都有些想吐。
因為是宮裏的人帶他前來，所以錦衣衛的人沒有如何阻攔。
上官行舟的牢房在詔獄裏算是中上水平，一間斗室雖然不算太大，但好歹也有些傢具，木床薄被還算乾淨，並且還有一扇窗戶能夠換氣。
可就算如此上官透也有些難以接受自己所看到的光景，看着戴着鐵鏈腳鐐的父親，他聲音里顯出難以言說的壓抑“父親，是孩兒不孝。”手指顫抖又小心的想要觸碰他帶傷的手，可才碰到，上官行舟就吃疼的收回了手。
他的衣裳上溢染着不少血漬，雖然受到了一些刑，不過總體還算沒有大礙，行刑才開始，就有人傳了聖上旨意停了對自己的刑罰，並言說這次不可屈打成招，所以他受的罪不算多“透兒，你沒錯。”
可這樣的安慰根本無法讓上官透蹙緊的雙眉展開“是我連累了你。”抬眸看向父親“若您不是為我做這些，何至於含冤入獄。”
上官行舟沒有說話。
上官透望着有些愧疚表情的父親，心中泛出一種猜想“父親，您這麼做，難道是希望我原諒您嗎？”
上官行舟本避開兒子目光，聽了這話不由對上了兒子焦急的眼睛。
“父親，我早就原諒您了呀。”上官透此刻說出自己的心裏話。
上官行舟也與兒子在此刻再次交心“透兒，為父做這些事情不是為了讓你原諒我，是我自己要原諒自己啊，透兒，你絕對不要因為爹的事就怨恨自己結識並愛上了花無情，更不要因此認為自己與她成親是錯的，爹看得出你是真的很喜歡她，有時候說著話就會朝她那裏看上一眼，她呢看似沒太過的感情顯露，可也會偷偷瞥你一眼，這種感情爹看了都羨慕。”
上官透心酸難忍。
“昨晚啊我做了個夢。”上官行舟繼續對兒子說道“我夢見你娘了，我跟你娘說，咱們兒子愛上了一個很好的姑娘，人長的美，醫術超群，心眼也好，救過很多人的命，而且很快就要成親了，你娘聽后對我笑了，她與我是一樣高興的。”
上官透蹙起眉頭根本舒展不開，聲音哽咽“父親，其實這次是聖上讓我來看您的。”搖頭“要不，我們向聖上妥協……我真的沒辦法看着您就這樣離開我，你還沒看着我與情兒成婚，我還沒能讓您兒孫滿堂、承歡膝下，我不能讓您就這樣走了。”
“透兒，為父太清楚聖上的性子了，他這是一石二鳥，考驗你對無情的感情，當初你已經背棄了無情一次，難道現在還要再傷一次她的心嗎？”上官行舟也看得出來“聖上提了條件能是什麼，自然就是那位女子最後的所在，透兒，她與你娘不同，你娘心裏有我的，可她心裏已經半分沒有聖上了，你讓她回來，足的只有聖上一人的心愿，而招致的怨恨卻是眾人的，你真想失去無情嗎？”
“這個我可以想其他法子彌補她……”
“透兒！不能啊。”上官行舟握住了他的雙手，不管是聖上還是薛烈，你都不能妥協半分“你不要學爹！不要學爹，有些人一旦錯過就是永遠，你娘的悲劇就是例證，你不要像爹一樣，一輩子都活在悔恨里，你與無情一定要走到底。”為此爹就算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現在的局面依然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一旦我們妥協，誰知道薛烈還會有什麼計劃等着我們，你忍痛放棄無情，其結果是什麼？想過嗎？你可能連品嘗痛苦的機會都沒有，如今幫着你的所有人都不會再幫你，那時候上官家才真正是滅頂之災。”緊緊握著兒子的手“為父自從入仕的那天起呀，就早已準備好面對今日這個結局了。”
上官透看着父親受過刑的雙手。
“而今日你也走到這個棋局裏來了。”一步都錯不得啊“千萬不要走錯。”錯一步就是滿盤皆輸“下棋最重要的就是堅持，千萬不要因為一時的情緒而悔棋，那樣你就再無一丁點翻盤的機會了。”
上官透卻怎麼都想不通，搖頭，無法接受“這一切，這一切原本都與父親您無關，您怎麼能讓我眼睜睜看着您為了我來承受這一切呢？”
瞧著兒子紅了的眼眶，上官行舟反而欣慰而笑“透兒，你讓我想起了當年我愛上你娘時候的樣子，那個時候我也曾經想過，為了我愛的人，我，我奮不顧身，可是……”說到這裏他哽咽了起來“……我沒能守住自己的內心，在權力面前，我選擇放棄了愛情。”拉過兒子的手，讓他看着自己“我現在真的不希望我和你娘的悲劇，在你與無情身上重演。”
上官透吸着鼻子，看着父親眼裏的懇切“父親，我要救您，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救您出去。”
“你不要救我！透兒。”上官行舟壓低聲音，但也是極力廝喊“你要救的話，救一救那個走火入魔的姐夫，救一救天下武林。”他叮囑上官透“自打父親送你到靈劍山莊的那一日起，你的命就和整個武林緊緊聯繫在一起了。”
上官透搖頭：不願聽父親這般的大義之詞。
“你可以選擇逃避，可是只有你才是那個最有可能阻止魯王的人。”上官行舟相信兒子“還有你姐姐……”
“我什麼都不要阻止。”上官透現在滿腦子就是要救父親的念頭“爹，我只要救您出去，我一定要救您出去。”
“透兒！”上官行舟喊了一聲“上官家已經被全部收監了，唯有你還能自由出入大內，這是為什麼？！就是聖上根本不想徹底斬斷與無情的關係，你還不明白嗎？此刻你要做的就是堅持的與無情站在一起，堅持自己的內心，她在，你就在，上官家的冤情聖上就不會坐視不理，此事上還有太子殿下，他站在你這邊，如果你觸怒聖上，上官家不保不算，難道還要陷他於不義嗎？”
“可難道要讓我眼睜睜的看着您含冤而死嗎？！”上官透也剋制不住，聲音里是悲泣的絕望。
“可我的死能救上官家，能救你和你姐姐！”上官行舟也明白自己必死無疑，因為這事鬧大了，就算是聖上想輕饒也已無可能，他必須殺了自己警示他人，自己也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父親——”上官透叫喊出聲。
父子倆都冷靜下來。
對視后片刻后，上官透哭泣着俯下身。
上官行舟拍握他的肩膀，也傷心不忍的喚了一聲兒子“透兒，來日方長啊，透兒，咱們上官家不能永遠背着這個謀亂的罪名，如果我被你救出去了，這個謀亂的罪名就坐實，那魯王的所有計劃就徹底得逞，可只要你在，就算父親背負這個罪名離開，我相信你也一定會找到證據洗刷父親身上的冤屈，還有，朝廷與江湖，如果真兵戎相見的話，那會是一場多大的浩劫呀？這大義與小義之間，你要有所取捨！”
上官透別開頭，憋着一股勁“我不管什麼大義，也管不了什麼小義。”突然又轉回眼眸，看着自己的父親“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我愛的人能夠平平安安的活着。”
上官行舟瞧著兒子的模樣“透兒，爹知道你這份孝心，可是爹更希望你能替爹好好的活下去，人固有一死，親人也終將離別，世間萬物也自有天命，不要遺憾。”語重心長的再叮囑兒子“不要留戀過去，做完你自己的事，然後放下所有的恩怨，與你所愛的人好好活着。”
上官透這次再也控制不住，在父親的注視下落下淚來，伏在父親的腿上，抽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