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屍
活死人?聶秋咀嚼着這三個字,不知道是什麼心情。
魔教並不是叫魔教的,這只是正道給他們安上的名字,方岐生所在的教派是魔教中最大的,而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門,以前則是其他教派,只是被第一任魔教教主收歸麾下了。所以一般而言,人們口中所說的魔教便是指的他們——而且,自魔教的上上任教主改制后,他們便心安理得地將“魔教”這個詞收為己用。
但這世上的歪門邪道千千萬萬,這煉化屍體的教派就是其中之一。
他前世未曾和這個教派交過手,卻也知道他們的名字——神鼎門。
神鼎門小得可憐,教中人數稀少,把屍體煉化成活死人的秘術又困難,這個教派傾盡全力也只學會了一星半點,在江湖上基本掀不起什麼風浪,以至於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教派。
可這底下的活死人這麼多,難道說正道的情報有誤,神鼎門已經有人練成了這門功法嗎?
他正想着,方岐生卻忽然碰了碰他放在雙膝上的含霜刀,聶秋剛點了下頭,方岐生便抓過含霜,從這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看準了目標就跳進了底下的人群中。
聶秋捂着耳朵,就沒聽清方岐生拔刀時清越的刀鳴聲,只看見他剛被烏壓壓一片的人潮所吞噬,下一刻就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握着斬馬刀,如同漆黑長夜裏的雷電般蠻橫地撕裂了擁擠的人群,幾息間便劈出了一條道路,向溪邊的方向奔去。
然後聶秋就看不清方岐生到底在哪裏了,只能看見樹下的人群像蟲潮般蠕動起來。
耳邊瘋狂搖晃的鈴響驟然停了,聶秋察覺到這一點后便放下了雙手仔細聽着底下的情況,他等了幾秒鐘,伸出右手,準確無誤地抓住了方岐生的手臂,將他拉上了樹梢。
方岐生剛攀上樹梢就將插回刀鞘的含霜刀扔給了聶秋,一刻也不停地施展了輕功,“跑!”
聶秋還沒來得及去看身後的情況,聽他語氣中難得帶上了焦急,下意識地便跟着他向草屋的方向趕去,身後的鈴鐺聲仍然未響,卻能聽見那群活死人痛苦的嘶吼聲。
風聲從他耳側呼嘯而過,將那些如煉獄惡鬼般的哀嚎聲全部甩在了身後,空氣中波瀾不定的氛圍逐漸安靜了下來,於是聶秋問道:“你是去幹什麼了?”
方岐生輕飄飄說道:“搶了個東西。”
他說得倒是輕巧,聶秋卻嗅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活死人是沒有血的,他們的身體裏空無一物,而這股血腥氣息顯然說明方岐生自己受傷了。
聶秋沒有貿然問出口,他說道:“那是神鼎門的人吧。”
方岐生轉過頭頗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神鼎門?”
“有所耳聞。”聶秋輕輕說道,“但神鼎門已經百年未出現過成功習得煉屍功法的人了,百年前的那個在江湖上掀起了腥風血雨,百年後的今天難道又出現了一個嗎?”
“她還差遠了。”
聽方岐生這麼說,似乎已經和神鼎門的那人打了個照面。
“你記不記得今日我們遇見的老道?”方岐生說,“和他一樣,身體裏都種下了個蠱,應該又是個藉助外力來提升自己功力的人。”
魔教的朱雀門既擅長使毒,又善用蠱,方岐生了解這一點也是正常的。
這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件事了,雖然青龍白虎朱雀三門都距離魔教總舵很遠,只有玄武門就位於總舵之中,但四門的長老——也就是上任門主都在魔教總舵,還有四門中的一部分門徒,起到震懾四門門主的作用,所以如果方岐生此時讓季望鶴從西南趕到魔教總舵,只要朱雀門的長老把消息一發出去,他就不得不忍氣吞聲地趕過來。
於是,這任的魔教教主方岐生離開魔教總舵,親自鎮壓四門一事才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不過,她現在已經威脅不到我們了。”方岐生抬起手,聶秋才看清他的手心裏躺着一隻還在緩緩蠕動的蠱蟲,“本來想直接殺了她,結果只把她的蠱蟲搶走了。”
聶秋實在難以想像方岐生剛剛竟然是拿了自己不算熟悉的刀,直接想強行殺掉那個神鼎門的弟子,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魯莽又謹慎的人。
轉念一想,如果這個人是方岐生,那倒是不奇怪——畢竟他真的做過在武林大會上刺殺溫展行的事情,不過自己剛好也在,所以並沒有讓他得手,但還是讓他搶走了溫展行手上拿着的那個象徵武林大會頭籌的玉劍,氣得正道一幫老前輩吹鬍子瞪眼地不得不拿了其他寶貝來代替此物。
……聶秋追了好幾里地想攔住方岐生,卻被左護法阻了阻,便沒有趕上。
他遠遠望着那個把玉劍握在手中的黑衣男人,知道自己趕不上,就止住了腳步。
方岐生卻突然回過頭,面若寒霜地冷笑兩聲,他擺了擺手,讓左護法退開,當著聶秋和所有跟上來的正道人士的面,用殘風把那把極其華美溫潤的玉劍給斬斷了。
“看見你們此時的表情,當真是有趣。”他緩緩說道,“上月剛刺殺了我青龍門門主,現在就開始大張旗鼓地開始舉行什麼武林大會了?可笑至極,虛偽至極!”
他說:“溫展行,你是找死。”
正道和魔教的衝突不斷,彼此卻有分寸,基本不會對門主或掌門一類的人痛下殺手,而溫展行是個不懂變通的耿直性子,見了惡人就不肯輕易放過,自然是不可能白白放棄刺殺青龍門門主的機會。
這便是明晃晃的宣戰了。
正道老一輩基本被魔教清洗了一遍,溫展行從那次后就不再受到正道的重視,卻沒人能把真正的緣由擺到明面上來說,所以只是漸漸把他推出了正道的圈子——後來因為溫家求情,才又回來了,不過當溫展行在祭天大典上出現的時候,聶秋還是感到了驚愕。不知道溫展行那樣嫉惡如仇,見不得小手段的人被家裏用這樣的手段再推上來時到底是個什麼心情。
晃神間,聶秋便半天沒有開口。
他抬起眼睛,看見方岐生正望着自己,似乎是在疑惑他為什麼忽然不說話了。
那張眉宇間還有些張揚的臉漸漸和聶秋記憶中的那張陰鬱冷漠的臉重疊了,聶秋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哪個方岐生才是真的,還是兩個都是他幻想中的虛影。
方岐生瞧他臉色不好,便又把蠱蟲握在了手心中,“你莫不是怕蟲吧?”
聶秋緩緩眨了眨眼睛,“我不怕。你這樣握在手中不會被蠱蟲反噬嗎?”
“不會。”方岐生說,“這蠱蟲沒有攻擊性,不過我還得仔細觀察一下才知道它是什麼蠱。”
說著,草屋已經近在咫尺了。
聶秋和方岐生翻下房頂,聶秋見方岐生去牽馬了,自己便先去把門打開,好方便那兩匹高大的駿馬勉強從那個狹小的空間裏擠進屋。
方岐生回身把門關上,又拿一些雜物堵住了門口,這才轉過來走到聶秋身邊。
“她今晚上肯定不會放過我們,所以先把馬帶進來,免得受牽連。”方岐生說,“憑她現在的實力估計連破門而入都很困難,而且她也不知道我們在哪間草屋裏,所以不必擔心。不過我們今晚上只能湊合著睡一晚了。”
“沒關係。”聶秋把燭燈放在小木桌上,卻是忽然伸出手把方岐生手中的蠱蟲拿走了。
方岐生挑了挑眉,沒跟他去搶,但隨即又被聶秋輕輕拉住了手腕——
“我拉你上樹的時候是拉的這隻手吧?你那時下意識地繃緊了手臂,我就想着是不是受傷了……”聶秋將方岐生的護腕剝下,捲起他的袖口,露出下面深可見骨的傷口,“果然如此。”
聶秋湊近他的傷口,濃郁的血腥氣息頓時撲面而來,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藉著搖曳的燭火,才看清了那沾滿了血的裂口處染上了宛如屍體般的暗灰色,這時候才覺得不對勁,“你不會是……”
溫熱的吐息讓方岐生覺得有些癢,他想要抽回手,卻還是沒有拂了聶秋的好意,“沒注意,被她抓了一下。”
“這是屍毒吧。”聶秋深吸一口氣,“那人把自己也煉成了活死人的模樣?”
見方岐生點頭應下了,聶秋說道:“要不然今夜便啟程,天亮時或許能在鎮上找到郎中。”
“昨天夜裏你也問過我有沒有事。”
方岐生接著說:“沒事。我對毒有抗性,再烈的毒過兩日便消了。”
這一點聶秋倒是不知道,他解下方岐生掛在腰間的自己的那個水囊,然後打開了蓋子,簡單地給他沖洗了一遍傷口,其間方岐生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有當聶秋撕下一塊布料給他包紮上的時候才輕輕嘶了一聲。
“這水……”
“我明日少喝兩口就行。”
方岐生收回手,又看了看聶秋缺了一截的袖口,“你這白衣就這麼拿來包傷口了。”
溫暖的燭光將方岐生的臉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暖色,更顯得他少年意氣,聶秋望着他那張臉,竟覺得和上一世的魔教教主完全不同了。
聶秋輕輕掀了唇角,很是矜持端莊地彎起眼睛笑了笑。
方岐生忽地舒展了眉宇,“世上哪有你這樣的好人,倒讓我覺得像假的了。”
“那你可千萬別信我。”聶秋開玩笑道。
他用指腹碰了碰放在桌面上的那隻蠱蟲,那隻白白胖胖的蟲似乎是睡著了,經他一碰才又醒了,扭着身子想要逃,又被聶秋抓了回來。
方岐生從他手中接過蠱蟲,捏在兩指間,對着燭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這蠱蟲不似蟲,倒像是一塊玉石一般晶瑩剔透,我以前從未見過這麼特別的蠱蟲。”
聶秋對蠱蟲這種東西是半點研究都沒有,不過他天生對這種東西敏感,便也跟着看了半天,過了一會兒卻真的琢磨出了什麼,指着蠱蟲身體裏一直在移動的一個淺綠色小點,問道:“你認識這個東西嗎?”
“什麼東西?”
聶秋這時候才發覺方岐生看了這麼久應該早就看到了,但他現在這副模樣卻分明是什麼都沒見着,“你看不見?”
方岐生很快也意識到聶秋看見了什麼他沒看見的東西,“你看見什麼了?”
聶秋給他形容了一遍,就看見方岐生皺着眉頭,半晌才說道:“這怕是一種不得了蠱蟲。”
方岐生心中似乎有了底,但他也不確定,便只能先把這蠱蟲收好,待過幾日到達霞雁城的時候再去打聽消息了。
門外忽而狂風大作,颶風吹得草屋頂上的茅草咯吱作響,敲門聲由遠到近地傳來,在寂靜的夜晚中回蕩。
聶秋吹滅了燭燈,一旁的兩匹馬似乎也察覺了什麼,跟着安靜了下來。
一時間門外風聲敲門聲重重疊疊,門內的兩個人誰也沒說話,輕輕躺了下去,等着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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