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
聶秋見方岐生從屋檐上一躍而下,便悄悄將老道給他的錦囊遞給方岐生,“這是他給的。”
方岐生也知道其他人一直在爭搶這錦囊,他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卻低聲推拒了,讓聶秋把兩個都拿着。
聶秋便沒說其他的,將兩個錦囊揣進了懷中。
那錦囊上有封口,如果拆開就關不上了,聶秋事先已經仔細觀察過,便沒有貿然打開。
方岐生的眼神中帶着點探究,聶秋也不想再加深他的誤會。也是,畢竟徐閬和他說後面的那些話的時候是刻意壓低了聲音說的,方岐生離得也不近,自然沒怎麼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按常理來說也應該有警惕。畢竟,如果方岐生認為聶秋和徐閬本來就是串通好的,這錦囊里有什麼古怪,聶秋也無從辯解。
他們二人也沒有其他東西要買的,就沒再提這件事,沿原路返回,回驛站借馬匹去了。
臨近市口,一個七旬老人斜躺在街邊,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面前放着個破碗,裏面的銅板寥寥無幾,更別說銀子了,簡直少得可憐。
聶秋走過去的時候,輕輕放了一錠銀子進去。
他的步伐一刻未停,動作幅度又小,周圍人都沒注意到,甚至連那老人都沒看見。
方岐生自然是注意到了,他動了動嘴唇,還是說了一句:“天底下的窮人那麼多,你救得了他一時,救不了一世,救得了這個人,也救不了天下。”
背後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卻是那老人看見了銀子,他倒不笨,沒有大聲宣揚,只是把銀子悄悄捏在手心裏,向著前方磕了幾個響頭。
聶秋也聽見了聲音,沒回頭,“給他這一錠銀子,於我來說不過是吃幾頓素罷了。”
方岐生見他一副不認為自己做了什麼好事的模樣,心中一嘆,“聶兄,你真是有善心。”
“不是善心,是習慣了。”
聶秋轉過來,看見方岐生不怎麼相信的神情,搖了搖頭,也不準備繼續解釋下去了。
這鎮子不大,集市離驛站也不遠,不一會兒聶方二人就回到了驛站。
選好馬匹,付了銀兩后,聶秋特地觀察了一下那個見了方岐生就躲得遠遠的小廝,發現自己果然沒記錯,那細繩和自己拿到的這兩個錦囊上系的繩子一樣。
整個鎮子上的人幾乎都在爭搶這個小小的錦囊,而他們似乎也沒拆開,就放在了自己的身上,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
聶秋想了半晌也沒想出個頭緒,索性先翻身上馬,和方岐生確認了方向後便出發了。
小鎮較為偏僻,鎮上的商人們就琢磨出了一條商道,從鎮上出發,沿途經過好幾個村莊和鎮子,最後才能抵達霞雁城。
之後便是大漠的隘口,換了駱駝走上兩天兩夜興許能抵達沙漠綠洲中的青龍門。
他們沿着這條商道,策馬跑了相近一日。中途三壺月又將聶秋裡外燙了一次,他細細一算,這次和上次發作的時間明顯比第一次發作和第二次發作的時間要長上許多,看來再這樣下去,到後面一月一次或者半年一次也是有可能的——這麼一想,聶秋倒是寬心了許多。
天色漸暗的時候,聶秋和方岐生剛抵達了一個無名的小村子。
那村中的人都用布掩着臉,黑布下露出一雙驚疑不定的眼睛,靜悄悄地打量着他們,當聶秋望回去的時候卻又躲躲閃閃地撇開視線。
聶秋給了村長一些碎銀,表明了自己和方岐生的來意,村長倒是沒有其他人那樣表現得那麼古怪,但也並不熱情,拿了銀子后就引着他們去了一個破舊的草屋。村裏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如此,聶秋和方岐生都是在江湖中行走時露宿慣了,所以並不在意這裏的條件是否惡劣。
有幾個辨不清男女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們,將自己的視線死死地粘在這兩個外來人的身上,聶秋雖然已經習慣被人注視的感覺了,但還是覺得渾身不舒服,好像粘在自己身上的不是他們的目光,而是無數毒蟲蛇蠍附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掉。
方岐生皺起眉頭,轉過去用那雙泛着冷意的眼睛盯着他們,“有什麼好看的?”
那群人這才作鳥獸散了。
聶秋這時候還在和村長道謝,他瞥見方岐生黑着張臉,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在路上的時候不是沒有跟村長提過,也不是沒有含蓄地和那些人對視幾眼,不過基本上都毫無作用,該盯着他們的還是盯着他們。
自己以後是不是也得學一學方岐生,時不時地凶一下?聶秋心想。
村長離開后,聶秋便輕輕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門,和方岐生進了屋子。
幸好,雖然小是小了點,而且沒有床,但並不臟,頂上也蓋得嚴嚴實實的,至少不用擔心晚上下雨時會漏雨了。
馬拴在了草屋后,聶秋走到靠近那一側的牆面時甚至能隱約聽到那兩匹馬的蹄子輕輕踏在地面上的聲音。他和方岐生把東西大概收拾了一遍,讓這個屋子勉強能住人了,只是當聶秋把唯一的棉被鋪在冷硬的地上后,他們卻沒有蓋在身上的東西了,只能和衣而眠。
方岐生將燈點上,然後把聶秋幾乎見底的水囊拿了過來,“我去裝水。”
聶秋問道:“我和你一起?”
“不必。”
方岐生出門后,聶秋忽然想起了他沒能好好研究一下的兩個錦囊,便將燭燈拿到了床邊,藉著那昏暗的火光仔細翻看起了錦囊。
他和方岐生的這兩個和其他人的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灰撲撲的一個小小錦囊,上面繫上了一根紅線,錦囊面上什麼也沒綉,一如徐閬那個一字未寫的招牌。
聶秋輕輕捏了捏,卻只能感覺到手指間的柔軟觸感,這裏面塞滿了鼓鼓囊囊的棉花,他捏了好一會兒才發覺棉花中間似乎還放了個硬物,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具體形狀,但可以確定它肯定不是圓形的。
他又換了另一個錦囊,得出的結論是一樣的。
聶秋把手裏的兩個錦囊又放回懷中,環視了一圈四周。方岐生的劍匣立在牆邊,並未被他帶在身上。他的劍匣重而大,如果背在身上行動會有所不便,如果只拿了劍就沒有劍鞘,也不方便,所以方岐生索性取了下來。
當然,這並不是說方岐生現在就是毫無防備的狀態,當初他連劍都沒拔出來,硬生生憑着自己的一身武功就擊退了濉峰掌門,讓所有正道人士的心情都壞了好幾天。
聶秋又將含霜刀拔出來,對着火光仔細擦拭了一遍。
含霜,顧名思義,便是像凝了層霜雪,這時候卻在燭燈的照耀下蒙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火光在刀身上緩緩跳動,然後又移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將刀豎起,靜靜地看着刀鋒綻露出了凜凜的冷光。
聶秋其實幾乎不用含霜的這一面,他基本上都是使的刀背,那天晚上用刀刃那面也只是嚇唬嚇唬那個刺客罷了。江湖裏什麼人也有,怕見血的,喜歡見血的,聶秋都見過。他自己是既不是怕見血,也不是喜歡見血,對於他而言,血不過是有溫度、有顏色的水而已,看見水能生出什麼複雜的想法?
不過,聶遲以前經常讓人給他準備白衣,所以聶秋每次真要動手的時候便不得不披上一層玄色的外袍來擋血污,不然白色染上血后就太明顯了——後來聶遲突然就不堅持讓他穿白衣了,但聶秋這時候已經習慣了,改也覺得沒必要改,索性就一直這樣穿下去了。
胡思亂想了半晌后,聶秋不得不在意起另一個問題:方岐生怎麼還沒回來?
在來草屋的路上時他就注意過了,這個村子很小,小溪就在村口的不遠處,按理說方岐生該在他觀察錦囊后就該回來了,可他現在連含霜刀都仔細擦了一遍,方岐生卻還沒回來。
在這裏等也不是個辦法,聶秋便站了起來,將含霜收回刀鞘中,拿着一柄刀就出了門。
夜幕低垂,夕陽已經完全褪去,村子裏靜悄悄的,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那些林立的草屋沉默着融於夜色,每家每戶的門窗都被關得嚴嚴實實的,門口連一盞燈都沒點上。
再拖延下去就要看不清路了,於是聶秋使了輕功躍上房頂,像一隻燕子輕巧地在草屋之間穿梭,不時停下來仔細辨認村口的方向。
夜風呼嘯,聶秋恍然間聽見一聲鈴響在安靜的村莊中悠悠蕩開,然而那鈴聲卻極其詭異,好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一時間聲音繁雜重疊,使他無法聽出鈴響的源頭。
那鈴一響,他的手腕便跟着開始發燙。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這已經是第三回了,聶秋不可能一點準備都沒有,他在一戶人家的屋頂停了停,然後就繼續向前趕去了。
今夜和昨夜不同,連月亮都看不見,空中黑雲密佈,把光遮得嚴嚴實實的。
聶秋聽見小溪流淌的潺潺聲,抬眼向那個方向望去,卻只看見烏壓壓一片的人站在溪邊,都沒有提燈,都一言不發,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也不知道方岐生是否也在其中,但直覺告訴聶秋他們不太對勁,他便下意識放輕了呼吸聲,跳到了村口的大樹上,蹲在枝椏間悄悄地等待着機會。
然後是第二聲鈴響。
聶秋從沒聽過如此渾濁又響亮的鈴響,毒藥一般慢慢地侵蝕,又突然刺得他太陽穴一疼,倒將三壺月所帶來的灼燒感給壓下去了許多。
那鈴鐺一聲接着一聲,催命似的,從各個方向鋪天蓋地地壓下來,隨着鈴響愈來愈快,底下的人群躁動起來,布料摩擦時的聲音,雜亂的腳步聲,混着尖銳刺耳的鈴聲,一時間竟讓聶秋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一雙手忽然從他身後伸了過來。
聶秋當然察覺到了,他正要回身拔刀,卻又覺得這氣息有些熟悉,且毫無惡意,便硬生生地制止了自己可能會引起底下人注意的動作,動了動嘴唇,“方晟生?”
方岐生用手蓋住他的雙耳,在對上聶秋視線的時候搖了搖頭,用口型說道:別聽。
難道方岐生自己不受這鈴鐺的影響嗎?
聶秋思緒百轉千回,面上卻不顯,只是輕輕沖他點了點頭。
方岐生這才放了手,見聶秋乖乖地把自己的耳朵捂上后,才皺着眉頭指了指底下的人群。
“活死人。”方岐生一字一字地做出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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