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卦
馬車緩緩地停在了驛站處,待聶方二人下車,車夫向他們告別後便駕車離開了。
車夫想了想,在馬背上回身又提醒了一句:“二位公子小心,這地方最近可不太平。”
聶秋聽他語氣中是一片好意,便抬手抱拳遠遠道了句謝。
這時候天快全亮了,方岐生抬頭望去,只見東邊的山丘背後有一片極為鮮艷的紅色漸漸地鋪開,就像淺藍綢緞上失手打翻了的硃紅色染料。那染料沒有規律可循,只是交錯穿插着綴滿了整個天際,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初春時一片翠綠青樹間零星的火紅花蕾。
那顏色看起來很燙,清晨的風卻仍舊是涼爽的。
方岐生在自己現在極其困厄的處境中忽然生出了一絲釋然。
他側頭去看聶秋,卻見他遙望着東方,就像真被朝霞燙到了似的瑟縮了一下。
方岐生覺得聶秋此時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下一刻便見眉眼溫柔的男人轉過來,啟唇對他解釋道:“這深秋時的風確實還有些刺骨。”
那解釋要真說起來是蒼白又無力,但聶秋好歹是解釋了,方岐生便覺得自己是被面前的人實打實地尊重着的。他其實並沒有想真的問出口,畢竟他們的關係還並不熟絡,不過聶秋的反應倒讓他心下覺得奇怪——照理說,聶秋這個年齡也正是桀驁不馴的時候,不該有那樣察言觀色的本領,說話的方式也很討巧,正好不會使人生厭。
奇怪也只是奇怪,方岐生本人還是很受用的。
而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恐怕只有聶秋自己能知道了。
聶秋剛落地不久,見方岐生向朝陽的方向望去,便跟着看了過去。在他的視線接觸到那抹紅色的一瞬間,一股並不陌生的灼熱感忽然從手腕處升起,頃刻間便蔓延至了四肢百骸,那陣比昨夜更加灼人的疼痛燙得聶秋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正巧被方岐生看見了。
他像飲下了火焰,胃在灼燒,心在灼燒,血液在沸騰,骨肉都被燒焦,連清爽的秋風都令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更加疼痛,只有靠近有溫度的東西才能讓聶秋覺得那股陣痛有所緩解。
聶秋竭力掩飾住身體的不適感,不動聲色地撫了撫右手手腕上的痕迹,卻不覺得燙,那突如其來的火焰就像在他的身體裏燃燒他的血液經脈一般,體外卻絲毫感覺不出來。
看來使用三壺月的後遺症還遠遠沒有結束。
他壓着那股疼痛,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將兩隻手背在身後,用左手狠狠地掐着那塊疼痛的根源,商量道:“天色還早,我們先在市集買好充足的乾糧再去驛站租馬匹吧。”
他們二人的行李都不多,背在身上也綽綽有餘,所以沒必要存放在其他地方。
方岐生點頭同意了,從驛站小廝里隨便抓了個脖子上繞了幾圈紅線的人問了問市集的方向在哪裏。
聶秋見那人的腿肚子都在發抖,就想笑,渾身卻又疼又發軟,笑也笑不出來。
方岐生一旦是遇見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整個人都會像放鬆警惕的刺蝟漸漸把刺兒給收了起來,眉眼都舒展開來,要是唇角一勾便更顯出了些少年氣息,絲毫看不出來是那個凶名遠揚的魔教教主。但他又總是繃著臉,好像有人欠了他幾百兩黃金似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十分地不拘言笑,渾身透着股凶神惡煞的氣勢,平日裏尋常百姓不由自主地就會避開他。
那人哆哆嗦嗦地把方向給方岐生指出來了,他便轉身去尋聶秋,準備一起過去,剛轉頭便看見一身白衣,腰上掛了把刀的青年眯着眼睛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面容的輪廓被身後的暖陽暈染得有些模糊,看起來和身後的凡俗格格不入。
方岐生倒是沒說什麼,聶秋卻以為自己臉色很差,於是偏了偏頭,提醒道:“走吧。”
街上大小的商鋪陸陸續續地都開張了,但由於時間還早,所以街上的行人不多,大都是出來買早點的,聶秋和方岐生在馬車上的時候就已經吃過了,現在見人少,便正好圖了個清凈。
方岐生平常話不多,能動手的就絕不廢話,只有在聊興起了才會多說上幾句,所以一路上聶秋都只顧着忍住身體的疼痛,要是狀態好些了才和方岐生攀談,好歹沒表現出自己的身體不適。他說一句,方岐生就答一句,二人之間的氣氛倒也不尷尬。
眼見着方岐生忽然駐足在一個小鋪子前,聶秋便跟着停了下來,低頭一看才發現那人是做一些小玩意兒的,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擺滿了香囊、手鏈之類的東西,而方岐生肯定是不會買這種東西的,他看的是其中一個很不明顯的深棕色的劍穗。
那陣火燒般的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聶秋此時已經能夠和平時一樣正常地和方岐生交談了,不至於再掐着自己的手腕才勉強憋出幾個字去應付他。
“你喜歡這個劍穗嗎?”聶秋問道。
“配池蓮。”方岐生伸手把劍穗拿起來看了看,“太長了,影響出招。”
長劍穗只要用熟了能在裏面藏暗器,甚至能當武器使,而且更美觀,就是容易纏在劍上。但方岐生用池蓮的時候是使雙劍的,本來就要協調兩把劍的平衡,哪有那個閑工夫注意劍穗會不會纏在劍上,自然是不會選這種長的劍穗。
他放下手中的那個,又翻了翻其他的。
倒是那賣東西的人,見了聶秋刀上繫着的流蘇,竟忍不住多瞧上了幾眼,問道:“公子這穗子材質和做工都屬上乘,流蘇散而不亂,如水一般靈動,敢問是從何處買的?”
聶秋用兩指將穗子托起,輕輕撥弄了一下,使上面的淺色小珠轉了轉,露出中間刻的那一個小字,說道:“故人所贈。”
聽他這麼說,那人便沒有再問,而此時方岐生翻了一會兒也停了手。
其他劍穗雖然有短的,卻都是顏色比較鮮艷的,和池蓮偏暗色的劍柄很不搭。方岐生不是那種會為了這種事而特別執着的人,一見沒有合適的,轉身跟着聶秋離開了這家小鋪子,打聽好路之後便去買路上所需要的乾糧了。
待二人買好后,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
他們也沒有其他需要買的東西,於是商量了一番后便決定往回走,然而街上的人卻忽然像見着了什麼似的向聶方二人所在的地方擠了過來,聶秋輕輕皺了眉,隨方岐生躍上了房檐。
站穩身子后,聶秋垂眸向人群中間望去,這才發現他們剛剛所站的地方,不遠處就有一個衣服破破爛爛的老道,正端坐在算命攤子前,一旁掛着面一字未寫的招牌,口中念念有詞。他的攤子上和尋常道士不同,並沒有擺上紙墨筆硯或者道書,反而是只放了八九個小錦囊,那錦囊的顏色極為暗淡,不像是裝飾物,倒像是路邊隨意撿來的一樣。
然而其他人卻像是見了什麼寶貝似的,紛紛擠破了頭想擠到老道面前去拿那些錦囊,無數碎銀混着金子向那老道的攤子上擲去,老道笑呵呵地端坐在那裏,絲毫不為所動,任憑其他人去爭搶,誰拿到了就歸誰,也不去數攤子上到底有多少金銀。
聶秋心下生疑,他轉頭和方岐生對視一眼,“好奇怪的事。”
先不說那奇怪的錦囊,也不提那根本不像算命的攤子,就說那老道,聶秋只是看上一眼就覺得一股冷氣從背脊上竄了上來,雖然說不出哪裏奇怪,但就是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
方岐生指了指老道的後頸,那上面的肉凸起了一點,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蠱蟲。”方岐生說。
聶秋眯起眼睛仔細看着在那些人手中搶來搶去的錦囊,總覺得有些熟悉。
驛站的那個小廝,脖子上掛的紅線和錦囊上系的紅線一樣,上面都串了顆顏色奇怪的珠子,他脖子上的紅線最後隱在了衣服下,所以聶秋並沒看出他到底掛的是什麼,但現在卻忽然有了眉目。
見底下的人群因為爭搶錦囊而漸漸地散去了,聶秋便跳下屋檐,落在了老道面前。
聶秋溫言道:“煩請道長幫我算上一卦。”
那老道本來是在慢悠悠地收攤,聽聶秋這麼一說后,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眼睛忽地亮了亮。
老道便也不急收攤子了,叉着手很不客氣地問道:“如今天相師橫行,沒想到還有人想要讓道士幫他算命的?”
世上的天相師也就才幾個,有一個在宮中,其餘的都不知道歸隱何處,哪是那麼好請的,他這話便是在故意撒氣的了。聶家的先人同一名天相師結好,所以才定下了聶家後代都由那名天相師的後代來看卦象的規矩——不過,天相師向來短命,到聶秋這一代,給聶秋算命的天相師那一脈大概也只剩他一個了。
聶秋也不惱,又重複了一遍,“請道長幫我算上一卦。”
“你……真是無趣!”老道擺擺手,盤腿坐了下來,不知從哪裏摸出了紙筆,“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這種東西是不能隨便說的,方岐生看那老道實在不靠譜,他本來坐在房檐上,正想着要不要跳下去阻止聶秋,卻見他沖自己搖了搖頭。
筆尖已經沾上了墨,聶秋也不隱瞞,直接將自己的生辰八字寫在了紙上。
老道接過來,一邊掐着手指一邊皺着眉頭思索,過了半晌才忽然動手撕掉了那張紙。
枯瘦的老頭掩着嘴壓低了聲音,桀桀笑道:“果然是你。”
聶秋神色不變,聽他這麼一說后才露出了微笑,“道長看出來了?”
“天金滿,天水虛,貪狼星高懸,紅鸞星動。”老道仍是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除了聶家那位,還有誰能有這種卦象?”
他當初的卦象可是直接轟動了整個江湖,過了十五年,雖說很多人都記得不清楚了,但像天相師或者道士卻是不可能忘記的——卦象一出后,那位天相師來回算了十多遍,最終才肯確定自己沒有算錯,而那之後,想來聶府給聶秋算卦的道士幾乎踏破了門檻——不過基本上都被搪塞了過去。
十五年前的事情都能記得一清二楚,而且確確實實會算命,這老道不是被蠱蟲所控制了。
聶秋直白道:“道長頸后的蠱是自己養的嗎?”
老道下意識撫了撫脖頸上蠕動的蠱蟲,笑了笑,“以身飼蠱,一腳踏進黃泉路,聽過沒?”
半生半死的狀態下,是能看見許多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怪不得自己一見這老道便渾身冒冷汗,聶秋心想,原來如此。
幼時有道士看聶秋天資過人,便想收他為徒,被聶遲拒絕了,雖然聶秋那之後並沒有對此術進行任何學習,卻還是比常人更加敏感,就拿老道這件事來說,其他人都沒有看出他身上有什麼不對,聶秋卻一眼便覺得他十分詭異,令人毛骨悚然。
“今天可算是讓我大開眼界,以後便有的向那群老不死炫耀了!”老道哈哈笑道,“我覺得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所以你記好了——”
“我姓徐,單名一個閬字。”
老道將手腕一翻,從袖中滑出兩個錦囊來,“這個給你和你那個坐在房檐上頭的朋友。”
他最後露出一個詭異至極的笑,一言不發地收拾好攤子后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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