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昏昏沉沉間,一股濃厚的怪味襲來,嗆得我一陣猛咳,這才睜眼。眼前不再是儺祠的大堂,這裏鋪滿發臭發酸的草甸和破爛帶血的碎片條,微弱的光從狹小的窗口照射進來,勉強能看清腳邊的鐵欄杆,應該是一座地牢。
我稍稍挪動身體,挨着冰冷潮濕的牆坐起。一隻碩大無比的耗子從鐵欄杆鑽進來,雙眼猩紅地竄來。
這裏的耗子要吃人嗎?
慌亂之際,終於摸到一塊斷裂的木頭,毫不猶豫地向耗子砸去,幾下砸得它骨肉分離,我剛放下木頭,就聽到一聲尖叫。
正對面的牢房裏,男人壓在一個儺女身上。
儺女鬢角凌亂,紅衣已經被褪到腰間,露出白皙迷人的脖頸和精巧細緻的鎖骨,隨着一雙手撫摸而戰慄不止,失色的花容月貌更顯得楚楚可憐。
“儺女又怎樣?我還沒嘗過呢。”男人帶着戲弄的話語,讓人厭惡至極。
“饒了我吧。”儺女哭嚎求饒,換來更粗暴的對待。
我剛想出口阻止,嘴巴被人捂住,身後有人緊貼上來,急促的呼吸聲就在耳邊。這雙手有些溫涼,汗珠凝結在臉頰上,我的心驟然冰冷,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
對面的儺女還在失聲痛哭,空氣中瀰漫著污濁的怪味,混合著汗水和濕氣,使聲音愈發大,像一股股熱浪翻湧而來。
噁心感侵來,我推開身後之人,扒着牆根,胃裏翻江倒海的疼。
吐了不知道多久,嘴裏全是酸水,有人輕輕地順着我的後背。我驚得往旁邊避開,要不是雙腿跪得麻木,真想一腳踢過去。
我鼓起腮幫子瞪他,他竟笑了:“我的小貓兒。”
一身凌亂的藍衣,如水的眸子掀起波瀾。白端呼吸有些急促,俊美的臉頰飛起一抹可疑的潮紅:“你總是這樣難以馴服。”
我下意識的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他踉蹌地躲開距離,偏過頭望狹小的窗口:“羅城附近的山寨。原來僥倖活下來的儺女也會被處死,我趕去救你時碰到強盜偷襲儺祠,儺女都被抓到了這裏。”
“那些儺師呢?”
“跑了。”他輕描淡寫的聲音讓人發顫:“他們扔下儺女當誘餌。”
這幫雜碎!意料之中卻又讓人感到無比憤怒。我看向對面,儺女已經放棄掙扎,像塊破布似的被人撕扯擰巴,末了,溢出詭異的笑。她好像在說:“還不如死了好。死了乾淨。”
“不要看。”白端的臉越來越紅。
我忍不住湊上前,摸他額頭:“你發燒了?”
他似乎在躲避我的碰觸:“沒有。”
“不會吧。”我顧不得身上污穢,用眼皮碰觸他的額頭,有點燙啊。
白端忽的氣息一緊,看着我的目光幾乎要吞噬:“你在幹什麼。”
我將臟手往背後的衣服胡亂抹,生怕污了這乾淨如玉的人:“我不碰你了。”心裏不知道腹誹了多少遍后,轉眼被白端帶到身下,我抽着冷氣,簡直不敢相信:“你要幹嘛!”
“貓兒,先別動。”俯下身,髮絲糾纏在我頸間,他笨重的呼吸聲在我頸窩處掙扎,始終不肯放縱和妥協,他的嗓音帶着薄薄的嘶啞:“讓我抱一會。”
抱一會?我僵硬着不敢動,好一會,白端才恢復一絲理智:“差點就吃了你。怎麼辦,你會不會怪我。”
我心裏有十八頭小鹿亂撞,還是鄭重的點頭:“會的。”
他噗嗤笑出來:“那你想得美。”
這人?怎麼能說我想的美呢。我明明……才是受害者啊。
“六齣公子,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才好。”對面傳來男人挑釁的話語。
我探出撓頭,正好撞見一雙陰鷙張狂的眼睛。
他穿着淺黃色錦緞華服,一張臉狠戾危險,胸口敞開着,露出深可見骨的傷痕,猙獰可怖。他毫不掩飾地望來,腳下是癱軟在地的儺女。
儺女歪着腦袋,淚水糊滿眼睛,眨也不眨地掉落,破碎。
白端淡淡道:“滕公子的好意,六齣心領了。”
男人冷笑:“那我就不打擾了,只是我們之間的約定,公子不要忘了。”
白端笑容深邃不見底:“我只是看着如姑娘的面子。與你無關。”
儺女大聲尖叫,我推開白端,入眼是她腹中的一柄長劍。
“我滕歌用過的女人,絕不會讓他人嘗試。”男人抽回儺女腹中的長劍,漫不經心地擦拭血跡,這才走出牢房:“告訴如兒,不管她逃到哪裏,我都會去找她。”
男人走後,牢房恢復死寂,血腥味刺鼻。
我對白端說道:“人都走了,你就別演戲了吧。”
“竟讓你這麼嫌棄。”他無奈的搖頭,幾滴汗珠落在我臉頰。我伸出撩開他的髮絲,觸手一片濕冷,衣衫都濕了幾分。
他不堪重負,猛地倒在我身上。
“你來真的啊。”我慌忙抱住他,他冷得抽搐。
冷汗越來越多,嘴唇泛白,十分痛苦的樣子。我放下他,走到鐵欄杆前,用木頭敲打,一聲聲迴響在牢房,終於引來看守的人。
只見三五個大漢手持燭火,一步步走來,帶着凶煞之色。巡視一遍,瞧見是我發出聲,露出猶疑:“這是那夜火燒羅城的儺女?聽說被儺鬼附身的。眼下沒幾個儺女活着,她怎麼還沒死?”
“大人要我們好好看着她,又沒說不能碰,不如今晚嘿嘿嘿……”
“你嫌命長你就上,你是沒見着那晚的火光,燒得慘不忍睹。如果她不是宋家二小姐,哪還會留她到現在啊,早被儺師扒了皮去。”
“說到命長,洗劫儺祠時還見她臉色青白,恐怕沒幾天好活的,怎麼今天又生龍活虎起來?”
說到這,忽然安靜下來,昏暗腐臭的牢房裏,只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急促而恐慌。
我扒着鐵欄杆冷笑:“你們說的不錯,我是被儺鬼附身的。要想活命的話,快點去救這位公子。”
“這人是自願入牢的,沒有七夫人的吩咐,誰也不敢放他出來。”有人忐忑的回。
雖然不知道困住我和白端的人是誰,但這些匪徒將儺女都劫出,可見是有針對的。我初來乍到,實在招惹不到誰。想來針對白端的可能性大些。再說剛才,那人分明稱白端為“六齣公子”,也許跟白端的神秘身份有關。
我蹲下身,撫摸他的眉眼。
縱然跟葉莫再像,白端也不是葉莫。
此時,牢門又傳出動靜,一人從陰影里走出,身形略微熟悉,黑衣赤褲更是刺眼,他擒着一盞燈,五官籠罩在燈光中,對其他壯漢道:“七夫人吩咐,把公子帶出來。”
先前的壯漢面面相覷,隨後不滿道:“這人說進就進,說出就出,七夫人入寨不過短短數日,想掀什麼風浪。”
“都在胡說什麼。老大信任七夫人,哪輪到你們胡說八道。趕緊把人帶出來,掉根頭髮,你們都別想好過。”來人強勢回擊,臉上還掛着青澀秀氣,說起來張揚跋扈。
一個鬢角濃密、五大三粗的壯漢指着他鼻子罵道:“你小子不就在儺教當條走狗么,老子給你換尿布的時候,還沒嫌你一身騷呢。現在敢使喚老子,看老子今個不抽了你!”
“老大都聽七夫人的。你們還能不服不成。”來人一把奪過他腰間的鑰匙,徑直打開我這的牢門:“要有啥不滿,儘管朝老大發火,沖我嚷嚷什麼勁。這次洗劫羅城,也多虧七夫人。你褲腰帶里揣的金子,不都是夫人賞賜的么。”
幾人也不再反駁。
白端一走,鐵欄又關上了。我費力地伸出頭,眼看一群人走遠,心陡然空一塊,生疼生疼。
離大儺節過去已有九日。
原本殘破不堪的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
大溝寨位於乾州和巽州邊界,離羅城很近,因處在山坳丘陵只見,又靠山林地貌遮蔽,所以建寨數十年,還沒人能將它一鍋端掉。
人們落草為寇,也只幹些搶劫山道的活,靠着附近村莊的供奉,生活倒也富足,很少會和官隊硬碰硬。所以大儺節席捲羅城,屬實出乎所有人意料。
這次搶來的金銀財寶和儺女,很快被人瓜分走。只留下我。
好在這些人對我似有敬畏,即便送飯過來,也會踢開很遠,不看我一眼。
我想起剛清醒時見到的狠戾男人,總覺得和他們嘴裏說的老大並不像。酸臭的牢房裏只有哭叫和緘默,如同活死人的墳墓,找不到一點生氣。
起先我還害怕自己隨之腐爛,後來碰到耗子躥出草甸,都沒有讓我驚慌,我甚至很驚喜。在這生機微薄的牢房,除了夜晚烏鴉的陪伴,只留下一室的寂靜和偶爾的腳步聲。
寂靜是足以摧毀一個人的。
直到有人躡手躡腳地打開牢門,我坐在牆根下,抬眼皮看他。
“你怎麼還活着?”他的語氣充滿着不可思議。
我想起這人是誰了。他就是給我喂酒的年輕儺師。他還有膽撩開我的衣服?
我拿起木頭狠狠朝他頭頂敲去:“敢動我!”
可惜體力不支,身上還有傷,他很輕巧地躲開了。驚慌之下,又被他踹了一腳,我撞向牆面,後腦有粘稠的液體流出。
我還太稚嫩。
他沒有進一步羞辱我,而是雙手擋在前面,氣喘吁吁道:“你太厲害了。我只是給你上藥而已。”說完從袖口掏出一個玉瓷藥瓶,在我眼前晃了晃,生怕我再有所行動。
小瓷瓶一看比較精貴,料想他不用拿這麼好的質地騙我,我微微點頭,允許他上藥。
我自己褪去半個衣衫,蓋住胸口,身上血肉模糊,有些跟黑袍黏在一起,他上藥時,手指顫抖不已,粉末撒到傷口便奇癢無比,我笑他:“害怕嗎?”
他顯然是只紙老虎,看起來跋扈,實則軟柿子受欺負。“要不是有人托我照顧你,我才不想管呢。”
有人托他照顧我?是白端嗎?一定是他了。
顧不得疼痛,我抓住他的手臂道:“告訴他,我在等他。”
他遲疑一時,點點頭,出了牢房。
狹小的窗口飛來一隻喜鵲,我鼻樑發酸,恨不得馬上回到他身邊。在此之後,這人都會偷摸給我敷藥,言談間,我得知他叫大奎。
又過了幾天,眼看傷口癒合,沒想到我還練成金剛不壞之身。
大奎每次過來上藥,都會驚訝萬分,更覺得我不是常人。
日子一點一滴過去,終於有一天,牢房裏不在平靜。
錦衣紅妝的女子被簇擁着走來,濃厚的脂粉蓋住原本的容顏。
紅唇上揚到譏諷的角度,沉重的金釵玉簪壓垮她的脊背,她似乎更瘦了,寬大的華服掛在身上顯得端莊的可笑,我看在眼裏,有種澄清而明朗的感覺漸漸浮上心頭。
“怎麼是你。”
“你等不到他了。”她眼底寂滅。
“公子呢?””
“你永遠也見到他了。”她笑得花枝招展:“如果沒有你的出現,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你毀了我,你還想見到公子?”
她的巴掌摑在我臉上,清脆得不敢相信:“我只恨,沒能從一開始,將你扼殺在搖籃。更恨,明明知道你會闖出禍事,還要護着你的公子。”
我捂着臉,臉上灼燒,望着眼前人,覺得她陌生極了。
她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姑娘。
她安靜溫柔淡笑靦腆,那時我們一起在河岸許願,要永不分離。即便現在,我還記得她在煙火里,潔白無瑕的側顏。
可如今的她,看着我,臉上的紅妝深得藏起所有神色:“你不會讓你死。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我讀不懂她眼底深切的怨恨,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她不再理會我,走出腐臭的牢房。我衝著她的背影喊道:“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