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檀香漠然回首,眼神似有孩童般的疑惑,絲毫沒有剛才凌厲逼人的氣勢。看了我半天,眸子轉冷,又是一副嘲諷的樣子。
我攥緊鐵欄杆,上面的銹漬勾進手心,遠不及胸口往內三寸的疼。短短十來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翌日。
五六個人將我拖出牢房,剛出屋子,陽光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我抬頭,直勾勾盯着許久未見的天空。
炙熱的陽光不加掩飾地刺進眼裏,針扎似的疼痛感讓人淚流滿面。
他們強行按下我的頭,讓我看清地上濕漉漉的泥水,看來是剛下過一場秋雨,眼窩裏打轉的淚水頓時滴落,沉默一片土地。
我被綁在兩人合抱粗的木樁上,麻繩緊緊勒着,即便有三頭六臂也飛不出去。烈日烤晒着皮下沸騰的血液,也不知過了多久,檀香迎着刺眼的陽光走來。
她此刻已經換了一身衣裳,身姿清瘦如燕,臉上的濃妝還是這般嚇人。而我還在想,一個人要換多少次衣服,畫多少次妝,演多少場戲,才能結束粉墨登場的一生。
回答我的是,檀香狠狠的一記鞭打。
不帶一絲柔情,鞭上倒掛的刺席捲剛剛好轉的身體。
“疼嗎?”她問。
我昂着頭,不肯服軟:“不疼。”
又一記鞭打。舊傷口剛剛熱起來,新傷痕又濺起血。
她眼神執拗的看着我,彷彿此生最大的仇人就是我:“還不疼嗎?”
但我實在不知道發生過的事,更遑論無緣無故的低頭:“不。”
密密麻麻的鞭子落在身上,彷彿看見血花從體內綻放,從中午到黃昏,起先還會疼得抽吸,到最後竟如砧板上的魚肉,動彈不得。
如同說鞭打是殘酷的折磨,那麼暴晒則是最好的極刑。
暴晒下,汗水流得兇猛,鑽進傷痕,啃咬血肉,直到聞到耳根后焦糊的味道,我才笑出聲:“我總算知道,林兄是如何死的。原來不是被打死的,是被折磨死的。”
這種等死的感覺太絕望。
檀香走後,他們將我拖回牢房,我從未覺得如此煎熬。我不是沒嘗過被折磨的滋味,剛穿越來的那三天,必不會比現在好過。只是我從沒想到,做這種事的人會是檀香。
過了一會,烏雲遮蔽,大奎像以前一樣偷偷摸摸來上藥。
我滾到一旁不配合,他試了幾次有些惱怒:“你躲什麼?”
“誰讓你給我上藥的?”
“不能說。”他囁喏着,瞥見我渾身慘不忍睹的傷痕,神色一驚。
“你能告訴我檀香發生過什麼嗎?為什麼對我如此怨恨?”
“這個也不能說。”
我怒了:“什麼都不能說,我偏偏要受這折磨,當我沒有心肝,不會疼啊!”
他沒想到我會如此激動,生怕動靜太大招來其他人,慌忙勸道:“我的小祖宗,妖神姐姐,您可小點聲啊。要是被人發現是我偷偷給您上藥,不但您的傷以後都好不了了,連我都要被剝了皮的。”
“我妖哪裏了?我是會噴火啊?還是會上天啊?”我很不滿。
“好好好,您不妖,您只是神。”他擦擦額角的虛汗,繼續為我上藥:“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交代我這麼做。”
見問他問不出什麼,我合上衣服背對他。
大奎囑咐我不要多想,還想安慰,但瞧見我神情懨懨,只好咽了話。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經受過火燒、夾指、吊曬等等折磨,每當被半死不活的拉回牢房,大奎定會第一時間溜進來上藥:“你別怕。你別怕。”
說到後面,他也沉默了。我們相互對望,找不到更好的詞語來交流。什麼靈丹妙藥都擋不住這般密集的折磨,隨着身上的傷越來越不容易好,我終於忍不住了。
我撲倒大奎的一幕,正好被幾個巡視的人撞見。大奎慌忙用身子壓住翻滾的藥瓶,藥瓶硌得他齜牙咧嘴的:“你們怎麼來了?”
巡視的幾人滿臉邪笑,感嘆大奎吃了熊心豹子膽:“大奎,你真敢對這妖女下手。”
大奎愣住,我也愣住,想到我們此刻曖昧的姿勢,腦袋都要炸了。
見我倆都是一副受了驚的模樣,幾人哈哈大笑:“就憑你還想碰她,也不怕妖女吃了你。”
大奎臉皮薄易怒,說著要跟他們拼狠:“我怎麼不能碰她。”
我更吃驚,他還有這心思,日後也要對他稍作提防。
“看到沒,妖女都嫌棄你。”眾人揶揄:“你也只配留給我們提鞋。”
大奎反瞪我一眼,似乎在責怪我不夠義氣,關鍵時候讓他面子掛不住,我很委屈,他道:“小爺才看不上她呢,我喜歡的自始至終都是……”
“是誰?難不成是七夫人?果然是個狐媚子,連你的魂都勾搭走了。”眾人起鬨道。
沒想到大奎眼睛發紅,硬是撲過去打成一團;“讓你侮辱她!”
我掩好衣服,這數日來,除了忍受和療傷,再沒有能讓我波動的。
牢房裏的儺女日漸減少,死的死,瘋的瘋,我在鬼哭狼嚎的牢房裏學會吃飯、休息,安靜的待着。每當狹小的窗外佈滿星辰,我就想着,如果還能出去,我會做什麼……
然而之後的種種,就像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而我隻身投入深淵,不停追逐着的光點,也消失殆盡。
這一日,牢門被打開,幾個人架着我出去,等着檀香又一次的發泄。
本以為又是一頓毒打,可想像中的折磨遲遲沒有落下,檀香的身子有些虛晃,地上的影子也略微不穩:“你是不是在等公子?”
她撞破我的心思,我的目光也從地上移到她的臉上,不知怎麼了,她臉色蒼白的厲害,雙唇被咬出血,我有些害怕她接下來的話:“別說!”
檀香啞然失笑:“你還巴望什麼?”
我吐了口血沫,說出的話都發抖:“我不聽你胡言亂語。你瘋了。”
“是了,我快瘋了。”檀香幽幽的語氣讓我從心底泛出寒意:“你和他一樣,驕傲又倔強,有着根子骨挺立的容耀和秉性。我原先以為你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像千千萬萬仰慕他而求不得的姑娘,對,像我一樣卑微的姑娘。只是沒想到,他到死也要護着你。”
她,說什麼……
檀香捏住我的臉,迫使我跟她對視:“你知道嗎,公子已經死了。”
這聲音沒有偽裝,再真實不過,我卻聽出虛幻的重音。
腦海有上千隻蟲子在撕咬,疼得快要裂開。
她在說什麼?公子死了?怎麼會。
渾身如墜寒潭,可怕的虛空感把我包圍,我似乎什麼都聽不見了。
此刻也是從未有過的安靜,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我清楚的看見檀香眼底的紅血絲,如此扎眼。
我還看見這幾天綁住我的木樁,上面的血水沐浴陽光,發出深諳的紅。
“你再說一遍。”
“說我設計困住公子,說我給公子下藥逼他跟我歡好,他不肯?說我讓公子看你受折磨?說我把公子的秘密說了出去?”她笑出淚花,眼底卻是萬般悲痛:“你讓我從何說起。”
原來發生過這麼多的事,原來我痛不欲生的時候,他都能看見。我們呼吸着同一片空氣,卻始終無法走在一起。
檀香提了裙角要越過我。
我微微晃動脖子,血液流向腦袋,砰的一聲,憤恨淹沒所有理智。
“我已經失去過一次,再不會害怕失去第二次。只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你怎麼敢把他從我身邊帶走!”人們鬆開我,驚恐的往後退,我身上綻開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你害死的他?”
檀香許久吐出一口氣:“是我。”
那安靜可人、嫣然羞澀的姑娘,已經隨着滾滾紅塵變了模樣,而我還奢求她能記得曾經,記起公子的好。
我錯了。
我抬起手,給她一記耳光,力道大得震開血口子,鮮血一下子漫過手心手背。
她雙眼空洞的看向遠方,淚水打濕濃厚的妝容,顯露出原本清秀的模樣,只是似乎有紅腫,有傷。
我扯住她的衣襟,她似乎想到某些記憶,拚命地推開我,像推開極為噁心的東西,發簪紛紛掉落,整個人如同爬出的厲鬼:“別碰我!你們都別想擺佈我,我花檀香死也不受你們控制!”
終於有人看不過去,捋起袖子要衝過來。
我狠狠剜他一眼,藏不住的怨恨噴涌而出,他驚得步步往後退。
檀香大笑。
“這才是你!勾陣凶將,主殺戮,是你害的我,害的公子,你會害死所有人!”
“你這一生必孤苦無依,必流離失所,必見不到真心!”
“我花檀香不後悔,絕不後悔!”
她瘋魔到極致,摳着臉,彷彿要把自己的臉生生扒下來。我按住她的手,還是沒能阻止她在臉上劃出鮮紅的一道傷。
檀香跑到井口,雙手攀住井壁,把臉沉了下去。不一會兒,才見她猛地甩出來,用長袖蓋住臉擦拭着,走到我跟前,緩緩放下。
“你不是想問我,發生了什麼?你看如今的我,是什麼模樣?”她漫不經心,冷漠而平靜地移開袖子。
以前的檀香不算漂亮,但清秀溫婉,整個人呈現出一股淡墨般的書香氣質。
現在的檀香臉上都是青紫的印痕,原本細膩的皮膚佈滿蜂窩煤似的針孔,方才被濃厚的脂粉蓋住,一經清洗,竟是些觸目驚人的傷!
我撫上她面頰的傷,她疼得吸氣,卻還要挺立天鵝般優雅驕傲的頸背,笑得燦爛絕望。
她不是受盡寵愛嗎?哪還有人敢傷她至深?我環顧四周,發現他們的臉色都是漠然、見怪不怪甚至譏諷,頓時明了:傷害檀香的,不會有別人,就是他們口中的老大。
檀香推開我的手:“可憐我嗎?我不需要。”
我抱緊她瘦弱、搖搖欲墜的肩膀,疼得說不出話。
“就在驅儺之夜,公子讓我在儺祠外等候,我卻被綁到浴凰樓的最高處,任、人、玷、污!”
檀香使出渾身力氣推開我,自己也倒地:“我什麼都沒有做錯,我只是想幫助你,幫助公子,我老老實實等在外面,為什麼會被帶到浴凰樓飽受欺辱。我不該遇到你們,我不該離開。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喜歡上公子。你們都沒有心。”
檀香離開的時候,玉簪金釵撒落一地,她倔強的身影宛若蒲柳,一吹就倒。又彷彿高傲的錦雀,下一刻,振翅欲飛。
回到牢房,我躺在草甸上,渾身滾燙,卻感覺不到痛感,想到白端死了,一顆心要跟着去了。
迷迷糊糊間,一股清香襲來,在骯髒腐臭的牢房裏,顯得那樣特殊。我本想看看是誰,眼皮越發不受控制,掙扎幾下,昏倒前只見一雙繡鞋走來。
“她果然是鳳血種脈,受盡折磨還不死。”女子的聲音帶着威脅:“停手吧,別耽誤主上的大事。”
引來嘲笑:“為了所謂的鳳血種脈,你們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是檀香。
“主上可是儺教的尊者,容得着你多嘴?”
“讓他來見我。”
“你有什麼資格?”先前的女子惱怒。
“你又憑什麼擺佈我?”檀香笑道:“儺教欺我柔善,世人騙我溫良,你們害我眼下,我活着不是還相信你們的鬼話,是大仇未報,不想死。”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死寂的牢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用水將我潑醒,我看到一張肥美的臉:“葛老闆?”
有人呵斥我:“混蛋,這是我們老大。”
哦,原來是他。我冷笑:“找我什麼事?”
葛老闆笑道:“姑娘是將星轉世,七夫人不懂事打傷姑娘,我帶夫人賠不是。”
“你不配。”我笑得也和藹可親。
“姑娘生氣是應該的,只是還要留住姑娘一陣子。”
葛老闆把我安置在一處別院。
院子清冷,檀香裹着衣袍站在院前,繁花落盡滿院的枯骨。
她幽幽的說:“鳳血種脈的誘惑,果然不同凡響。”
這是我第三次聽到“鳳血種脈”這詞。
“那是什麼?”
檀香沒有回答,轉身回到自己的屋裏,我看見葛老闆的人將她的屋門釘死,屋裏傳來發泄般的吼叫和瓷器碎裂的聲音,我透過門縫望去,她癱坐地上,手上滿滿鮮血,髮絲散落,狼狽而迷茫。
“老大說了,七夫人神志不清,要自個冷靜冷靜。”大奎引着我去隔壁的屋子:“你先住這吧,過陣子我們要趕往山陰地。”
大奎合上門,腳步聲在檀香屋前頓了一時,很快走遠。
這間屋子乾淨素雅,樣樣俱全。我褪下沾滿血跡的黑袍,鑽進一旁的浴桶里清洗乾淨。等梳洗好,顧不得身上的疼痛,鑽進床褥,疲倦將我拖入夢鄉。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
我想起身上的傷,發現又癒合幾分。看來鳳血種脈真的很神奇。
大奎推門進來,手裏端着飯菜:“餓了吧,來吃吧。”
我搖頭。
“沒下藥。”他夾了一口塞進嘴裏,證明沒有毒。
我這才下了床榻,顧不得用筷子,捏了塊肉往嘴裏塞,肉汁香濃,差點咬掉舌頭。
大奎咂舌:“你們宋家沒飯吃嗎?怎麼能吃出你這德性?”
“什麼宋家?”我囫圇着,沒聽清他念叨啥。
“你是宋家二小姐啊。”
我啞然。宋家二小姐就是和我換衣服的儺女,他們至今以為我是宋綾。
宋綾是城主的二女兒,和宋羅一母同胞的雙生子。宋城主膝下無男兒,只有三個閨女,分別喚為“宋錦繡”“宋綾”“宋羅”,包含着錦繡綾羅、大富大貴的意思。
既然大奎還以為我是宋綾,為什麼不能用這身份逃走。我停下動作,對他說:“我們做個交易吧。”
“你先說。”他明顯不信任我。
“你偷偷放走我,我讓城主爹爹給你一大筆錢。”
大奎思索一番,內心天人交戰,恐怕在想公子死後,許他的承諾沒人兌現,何不跟我混。他似乎想好了,壓低聲音道:“你說的可算數?聽說老城主因你燒了羅城,救了儺鬼,跟你斷絕血緣了。”
沒想到她爹這麼狠。只不過得罪儺教,連斷血緣都能說出口。
“凡事都有對策,我爹終歸是我爹啊。”我臉不紅的道:“我有的是辦法偷梁換柱,對外就說宋綾死了,我躲在城主府不出來就是。不照樣有錦衣玉食,好吃好喝的。”
大奎悶不吭聲收拾碗筷,我給自己倒杯茶,氣定神閑的看他,其實手心出的汗快要黏住茶盞。
看得大奎忍不住了:“好吧,我有個喜歡的女人。你答應我把她一起救下,我便助你逃跑。”
“有何不可。”我嘴角抽搐,還要保持微笑。
我又不是真的宋綾。自己都自身難保,還要救其他人?我大羅金仙啊我。
大奎走後,我開始愁眉苦臉的想點子。只是第二天一到,傳來了大奎的死訊。
聽說他被綁在木樁上,死時一個勁的往東南方向看。
而我,就住在東南角的別院。。